人工智能的進展一年比一年驚人,deepseek又一次讓人類的文學創作者面臨「困境」。例如,《詩刊》副主編霍俊明在朋友圈發佈「告詩人」聲明,對ai詩歌投稿發出警告,將已發現的使用ai寫作的投稿者拉入黑名單。此前不久,《星星》詩刊主編龔學敏也在朋友圈中寫道:「ai已給詩歌創作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我不知道現在的詩歌是不是進入了末路,但是,現階段的ai已經強大到我們太多太多的寫作已經毫無意義了。」文學界覺察到「狼」真的來了,感知並應對ai對文學創作一線的衝擊、影響,這樣的深入思考看來已刻不容緩。
當1959年最早的機器作詩程序「隨機文本」(stochastische texte)誕生,危機的種子就已埋下。機器作詩之所以讓人「引起警惕」,是因為作詩就像是一個堡壘,象徵著人類的精神與智慧。在象徵層面保護着「人」,一旦它被機器突破,「人」就開始破碎了。開始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說它們寫得極差,一眼就能識別,但如今作品層面的區分已經越來越困難。
曾有人讓deepseek模仿王菲歌曲《世界贈予我的》創作一首歌詞,要求內容既要反映中年人的日常艱辛,又要落腳到光明而給人希望的主題。deepseek給出的歌詞,其中的句子如「借一盞微光 暖整夜風清 笑一笑對自己說還行 趕路人踏碎月光 有晨星回應」,有文學刊物編輯點評說,這位「創作者」已非常老到,許多描寫的細節已是成熟的寫作者才會注意到的,且整篇感覺使人耳目一新。看起來,deepseek已經閱讀了足夠多的詩歌和文學作品,知道好作品的語言、立意是怎麼樣的。
伴隨着人類深深的失落感,詩人、作家已經開始用ai「打草稿」,或者與ai合作創作。有經驗的讀者雖然難以給出明確的評判尺度,但還是可以做出一些判斷,即認出最好的詩、次好的詩,略差一點的詩以及平平無奇的詩。
到目前為止,講究格律的中國古典詩詞還是ai的「空門」。今年春節期間,學者易中天在微信公眾號上發起了網絡斗詩活動,其中一項是他寫了一首古詩的前三句——「順風順水替龍王,也獻靈珠也獻光。色本為空空亦色,」邀請網友續作。他同時也嘗試ai創作,ai交的答卷是:「心原向善善能長。」易先生認為,句子根本沒對上。因為他前幾句講的是矛盾對立、統一和轉化,如「色」與「空」原本對立。但ai所寫的「心」與「善」,卻沒有對立關係。他用ai嘗試多次,認為其寫出的句子都是套話,了無意蘊,且平仄也不合格律,還有幾句乾脆出了韻。他最後選了網友所作的佳句「常原是變變猶常」。易先生說:「傳承中華文明,還得靠人,不能靠ai。」
幾乎可以確定,ai幾乎寫不出最好的詩,次好的詩也很少。問題恰好出在此處,最好的詩與次好的詩,相對於詩的總體是很少的。如果量化一下,絕大部分詩人的絕大部分作品都只是90分以下的詩,如今ai之詩大多已能達七八十分,如此,大部分人類詩歌與ai詩歌不僅難以區分,而且可能還不如ai寫得好。
這是擺在當代詩人面前的真實困境。通過直接強調「情感」或類似的要素似乎也難以破局,因為「情感機器」對情感的模擬是可能的。更深入地看,寫詩不僅僅是「寫」詩,它意味着更多東西,就像人類之間的交流不能還原為圖靈測試,而包含語言、肢體語言、社會環境和集體意志等。《詩經》總序《毛詩序》中的經典名句可以在此獲得新的詮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好詩之所以動人,往往不是因為形式、修辭上如何完美,而是因為其內蘊的人類歷史進程與詩人的生命體驗。而對它的接受,同樣離不開人類歷史進程與讀者的生命體驗。
今天,我們需要重審我們的詩歌與藝術觀念。我們的詩歌觀念,需要把詩歌從作品中解放出來,重新把詩歌放在整個的人類行動世界中去理解。在這個人類行動世界中,歷史進程與生命體驗,對於詩人和讀者都是至關重要的。從具體的一部作品來看,人和人工智能的作品或許難以區分,但把視野擴大成一個「面」,人和人工智能作品的差別就會直觀顯現出來。
同樣,我們也可以重新理解詩與普通詩人的關係,詩人寫作對個體而言是一種「修身」,對於社會而言,則是要介入廣大的行動世界之中。就算不是大詩人,沒有寫出偉大的作品,也依然進行着真實的生命體驗,參與着歷史的進程。我們不僅是「語言的人」「理性的人」,也是公共的行動世界中「實踐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寫作能力可以與人工智能一起進步。「人機協作」或許是一個機遇,它讓文本質量快速迭代,幫助人激發更大的創造力、打開更大的創作空間、形成新的創作格局,進而出現一個新的創作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