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在片頭標註了「少兒不宜」「包括暴力、性虐和強制控制」的紀錄片。
是預警，還是誘惑？
撰稿｜Ling
編輯｜鮮 於
校對｜許 靜
出品｜Figure紀錄片
「如果我（打賭）贏了，我會帶着一包好東西去你家……（包括）幾卷捆縛繩索。」
私信頁面上，一把動聽的男聲栩栩如生講解着自己打算如何用性虐「招待」收信人。沒有什麼比這種第一視角更具衝擊力——這就像一條每個人都有機會收到的私信，只不過，它來自艾米·漢莫（Armie Hammer），那位以純情角色聞名的英俊男星，內容又如此敏感詞，格外讓人感覺身處一部艷情驚悚片。
這也正是由Discovery+出品，剛剛上線的三集紀錄片《漢莫家族（House of Hamme）》的顯著風格：繪聲繪色、不遺餘力地描述艾米·漢莫的各種性虐待細節（他本人均予以否認），並試圖把這些醜聞和其富有的家族聯繫起來：他的曾祖父阿曼德是個陰謀家、為蘇聯洗錢，祖父朱利安為了400美元賭債槍殺了朋友，父親邁克爾在公司辦公室搞了個性愛寶座……
「在金錢和權力背後是一個功能失調的王朝，其中的男性角色們表現出擁有特權後的所有毀滅性後果。」
渣，真的會遺傳嗎？
卿本男明星，奈何做性侵犯？
哪怕是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時，艾米·漢莫的醜聞也曾一時佔用了大量美國演藝圈公共資源。
2021年初，時年34歲的他被實錘通過社交媒體發送變態私信給數名女子，內容包括強暴幻想、BDSM（綁縛與調教、支配與臣服、施虐與受虐）、虐待等，他還聲稱自己是食人主義者……
其後，艾米·漢莫的性醜聞全程都處於社交網絡360°圍觀之下，且事發已經一年半，《漢莫之家》不拿出來點硬貨，是很難再吸引注意力的。
紀錄片強化運用了「桌面電影」的手法——大熱電影《網絡迷蹤》就是用的這種手法——以電腦桌面為載體，重現了大量搜索、私信聊天界面的犯罪現場，再配合第一視角的視頻播放，增強了影像畫面的信息量。更重要的是，當代的人際關係更多發生於線上而非線下，更有利於代入感與共鳴。
所以當考特尼（Courtney Vucekovich）在鏡頭前含着淚，回憶她是如何掉入了艾米·漢莫的「愛情陷阱」時，雖然並沒有貢獻更多細節，卻讓人心有戚戚：誰被以這樣一種既狂熱又幼稚的方式瘋狂追求，不會暈頭轉向呢？
要理解為什麼有這麼多女孩受騙，不得不提艾米漢莫這個「天選白馬王子」人設。
自從在大衛•芬奇的力作《社交網絡》中一人出演雙胞胎兄弟之後，艾米•漢莫火速躥紅，又因在《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與甜茶演一對戀人而星途無量——根據他在表演課的同學所言，漢莫能得到這些角色，是因為他本人就是角色需要的「漂亮有錢男孩」：
家族擁有西方石油公司，財產超過160億美元，與英國皇室和美國總統過從甚密，在好萊塢隨處可見以「漢莫」姓氏命名的路牌和街道和建築。
誰又想得到，「混不好就要回去繼承億萬家產」的富貴花人設背後，是一個以物化、侵害和侮辱女性為樂的虐待狂？
考特尼是一位美妝博主及自有品牌創始人，在酒吧和艾米·漢莫擦肩而過，隨後他主動在INS上關注了她。經過2020年初的新冠疫情，兩人感情逐漸升溫。
男方作為一位著名演員，居然毫無遮掩地袒露了自己生命中的種種傷痕，「他是如此脆弱，和我分享了這麼多事……我想幫他」。在甜寵劇中，霸道總裁突然展現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往往就是必殺技。
當考特尼出城時，他闖入她的公寓樓，留下一張紙條「我要咬死你」，這讓她理解為他在「討人喜歡」，而忽略了其中的危險徵兆。他還陪伴她進行浪漫的旅行，花時間看星星騎摩托，手永遠都要放在她身上，眼睛一秒也捨不得離開她——如果這都不算愛，還有什麼好悲哀？
所以當他表示自己有BDSM性癖時，雖然她感覺極度不適，但仍選擇了接受愛人的「癖好」。
考特尼出示了艾米·漢莫留在自己身上的手印、淤青和咬痕的照片，聲稱她被鼓勵將這些當做「獎盃」，「當時我把這解釋為愛。現在看着它讓我噁心。」她開始疏遠漢莫。
但當考特尼在新聞中發現了他新的約會對象：和自己一樣時髦而苗條；比自己更年輕也更輕信；同樣的身體部位上，同樣的淤青。
她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在她和她之前之後，還有無數個女孩曾被漢莫那一套「霸道王子愛上我」的陷阱所迷惑，卻拿不準自己是遇到了情郎還是豺狼，最後只能自認倒霉。
終於，第一個女孩站了出來。
2021年1月，一位被稱為「Effie」的女性，公開了一系列據稱來自艾米·漢莫的消息截圖，內容涉及控制、性侵甚至是食人癖。並在隨後的新聞發佈會視頻上，公開承認自己曾被他性侵長達四小時，洛杉磯警局因此介入調查。
眾多和漢莫有過親密關係的女性紛紛公開了收到的私信，從而意識到自己所經歷的，原來並不特別——她們為愛忍受的，不是他聲稱的BDSM，而是一種虐待。「肯定還有受害者，經歷過我們都經歷過的一天。」
專家解釋了施虐與BOSM兩者之間的區別
隨着性侵及性虐待、食人癖傳言的進一步發酵，越來越多的受害者站出來，艾米·漢莫的小號也被扒了出來：吸毒、嗑藥，酒駕、物化性虐女性——精準踩中了互聯網大眾所有的雷點。他迅速從金童變成了毒蟲，也在好萊塢失了業。
但最恨艾米·漢莫的，除了那些被他誘騙和傷害的女性，應該還有被他坑了的爹——邁克爾·漢莫。
因為地獄的烈火併沒有在艾米·漢莫的身上熄滅。一位視頻up主注意到了整個漢莫家族的五代男丁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艾米·漢莫放在裏面居然還算相對判刑輕的。
「當這一切都是關於艾米時，我並不感到震驚」，艾米·漢莫的姑姑凱西，在採訪中承認：「你不會一覺醒來就成為黑暗的控制者和虐待者，一定有一顆種子。」
凱西與艾米·漢莫
比《頂樓》還《頂樓》的家族
「《繼承之戰》再誇張一百倍，大概就是我家的真實寫照。」凱西這麼說，很可能是她沒有機會看到韓劇《頂樓》。
朱利安（右一），邁克爾（第二排左），凱西（第二排右），阿曼德（最中）膝上坐的就是艾米·漢莫
比起《繼承之戰》李爾王式的邪惡，《頂樓》中的有錢人壞得更喪心病狂，更沒有理智——幾乎可以說，生而邪惡。這也是凱西乃至於《漢莫之家》所用於形容漢莫家族的。在2015年出版的回憶錄《Surviving My Birthright》中，她列舉了從祖父開始的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罪行，以及這些邪惡基因是如何在家族樹上增生的全過程。
漢莫王朝的創造者是阿曼德·漢莫（Armand Hammer），他開創了家族的一個傳統：精心塑造的公眾形象，以及與之截然相反的，惡魔般的真面目。
「我問他為什麼不成為總統，他笑着說，『那個位置並沒有太多實權』。」在公眾領域，阿曼德憑藉創立西方石油公司，成為「20世紀下半葉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他與勃列日涅夫開玩笑，和尼克松、里根來往密切，在自己家裡招待當時還沒離婚的查爾斯及戴安娜夫婦。但早在1996年出版的一本關於他的傳記中，指出了他一系列政商勾結：為尼克松提供非法政治捐款、深度捲入水門事件等。
《漢莫之家》最具有時代特徵的一點，是指出阿曼德的父親朱利葉斯，美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是一位蘇聯間諜。因此阿曼德和他的西方石油公司也涉及為蘇聯提供轉移資金和洗錢的途徑——這就有點共濟會陰謀論的泛政治化傾向了。
紀錄片聰明地沒有在此多停留，繼續把目光投向了阿曼德的妻子們：第二任在離婚文書中稱自己遭受了長期的虐待，染上了酗酒的痼疾；第三任妻子十分富有，她帶來的嫁妝奠定了西方石油公司的基礎。
在第三任妻子面前缺乏底氣的阿曼德，把邪火發泄到了情婦身上——得到妻子必須分手的勒令後，安排情婦帶上假髮隱姓埋名地生活，時刻生活在他的監控中。似乎可以這樣理解：從阿曼德開始，就打下了物化女性和控制狂的基礎。
第二代，朱利安·漢莫（Julian Hammer），也就是凱西和邁克爾的父親，艾米·漢莫的祖父，沒能繼承父親的手段和心機，但在好女色方面也是個西門慶般的「人才」。
凱西的記憶里，父親要麼在喝酒要麼在吸毒，身邊圍繞着一群穿着清涼、被稱為「管家」的少女，提供他需要的一切服務。
紀錄片暗示，這幾乎是艾米·漢莫所嚮往的「性奴」的原始版本。「如果你只懂這些，怎麼會覺得這樣不正常？」
年輕時的邁克爾·漢莫
比起第二代的朱利安，凱西的兄弟邁克爾·漢莫（Michael）顯然更得阿曼德的歡心，因為他繼承了祖父的絕學：公眾一套，背後一套。
阿曼德於1990年去世，在遺囑中給了兒子朱利安50萬美元，給了孫女凱西25萬美元，剩下都是孫子邁克爾的，包括四千萬現金、整個公司，甚至一輛朱利安夢寐以求的勞斯萊斯。僧多粥少，又引起了一次家族的血腥廝殺。邁克爾開始試圖驅逐父親和凱西，「不是為了更多錢，就是為了更多認可」。
在祖父去世的第二年，宮斗失利的邁克爾·漢莫，拿着150萬美元，離開了西方石油公司，搬到開曼群島，致力於營造一個虔誠的形象，宣傳自己要為福音事業奉獻終生。
但根據報道，他曾在私下吹噓自己擁有一個高達兩米的「性愛寶座」，上面還印着漢莫家族的徽章，可以在上面為所欲為。
漢莫家都熱衷於塑造自己的公眾形象，但又一代代盛產爆料者。阿曼德·漢莫苦心遮掩的黑暗秘密，包括大量文件和錄音，在死後被兒子朱利安統統出賣給了記者，以報復父親在遺囑上對自己的冷酷。
這些黑材料揭示了漢莫帝國建立在難以計數的犯罪上：他提供了4000萬英鎊（相當於現在的25億美元），換取查爾斯夫婦出訪漢莫家的莊園，這也是這對夫婦在美國時唯一的非官方行程。
1988年，蘇格蘭北海油田大爆炸事故，造成數百人傷亡，總保險損失約為17億英鎊。西方石油公司應該為這有史以來代價最高的人為災難之一負全責，但通過和查爾斯的親密關係，阿曼德順利脫身，安然終老。
安曼德與當年還是王儲的查爾斯
「代代相傳，他們的財富與權力讓他們習慣了：不管做什麼都能逃避責任。」這種特權理念，被一代一代的男性漢莫繼承下來。這就是艾米·漢莫所成長的環境：沒有權勢擺不平的罪行。
保護其他人的女兒
「女人在這個家族中就是一次性的易耗品。」
作為黑羊，也是家族直系中唯一的女性後裔，凱西絲毫沒有享受到男丁的特權：被父親性侵，用槍頂着頭，當她決定公布自己的遭遇時，就遭到了來自血親的襲擊和辱罵。
通過紀錄片的拍攝，凱西最終和考特尼會面。「時代不同了，我認為考特尼非常勇敢……因為她可能反覆被折磨。我希望她能找到內心的平靜，或者能讓自己與之和解。」。
而凱西也選擇在鏡頭前讀出哥哥邁克爾冷酷的警告信：「我這一生都被漢莫家族控制，是時候停止了。」
在紀錄片的片尾字幕上提到了各方的現況：凱西在寫作童書治癒己身；考特尼在經營自己的美妝事業；漢莫一家都拒絕接受採訪。而艾米·漢莫，雖然有傳言被斷絕了經濟來源，不得不在開曼以房產銷售為生，但他仍未面臨任何刑事起訴。
回到最初的問題：渣，是一種遺傳嗎？
儘管《漢莫家族》的確下功夫梳理了從艾米·漢莫往上四五代的邪惡歷史，但大多數採訪屬於「你說-我說」的單方認證，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實物證據，要把他本人的性癖追溯到所謂的「跨代際違法」，論據的疊疊樂堆多少有些搖搖欲墜。
而《漢莫家族》的拍攝本身，也不是無懈可擊，播出後還引出了兩樁葫蘆案：
考特尼展示的那張咬痕照片，很快被網友發現曾經出現在圖片分享網站Pinterest上。在給《People》的獨家聲明中，她解釋說這張被錯誤引用的照片，來自艾米·漢莫，但自己還有「數十張照片記錄了他對我身體的虐待。」「我選擇講述我的故事，以揭示我在關係中的經歷，希望其他人不會陷入同樣的境地。」
就是這張咬痕圖惹了禍
紀錄片製作方也曾迅速作出聲明：每一個出鏡的證據都做過起碼兩次事實確認，還有大量證據因為孤證而被放棄使用。但很快，製作方還是在最新的影片版本中刪除了這張照片。
《漢莫之家》的另一個爭議，就是「Effie」反對本片使用她的聲明片段，「他們利用我創傷的方式令人作嘔……他們讓我想起了艾米·漢莫。」這讓《漢莫之家》也蒙上了「性剝削」的爭議。
導演哈伯斯在接受《洛杉磯時報》專訪時回應：「當她在公共論壇上發帖時……她對艾米·漢莫的指控進入了公眾討論，對嗎？」而且至關重要的是，「如果你因為有人說他們不想被放進電影中而停止項目，你永遠拍不成電影。」
這樁在互聯網事先張揚的性侵事件中，很難說誰是真正的贏家。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大概是那些仍然迷戀「霸總小嬌妻梗」的女性。如導演哈伯斯所說：「當你看到（犯罪）以非常浪漫、誘人的方式開始升級；當你如佩奇考特尼那般，在兩性關係中感覺不舒服卻又認為應該說也許沒關係……那就是你步入灰色區域的開始。」
《漢莫之家》的確在親密關係的模糊地帶，插上一面警告危險的旗子。「互聯網之前，那些被虐待的女性很難發聲，現在……她們希望自己的聲音被其他人聽到，因為說出來可能會保護其他人的女兒。」
資料參考：
《Armie Hammer Docuseries Remove Image of Alleged Bite Mark After Viewers Question Validity》
《They set out to find the truth about Armie Hammer-and enraged an accuser in the process》
《House of Hammer review- the dark truth about Armie Hammer's downfall》
《'House of Hammertries to connect Armie Hammer allegations to his family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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