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您這是搬家呢?"我望着樓下那輛貼着'搬家'字樣的中巴車,心裏的石頭突然落了地。
那是1998年夏天,蟬鳴聒噪,知了不知疲倦地在梧桐樹上拉着長調,熱浪一陣陣撲面而來,連呼吸都變得黏膩。
我剛大學畢業,兜里揣着分配證,回到了這個生我養我的小縣城。
四叔住在我母親名下的房子里已有兩年,今天終於要搬走了。
我站在小區門口,望着四叔一家忙進忙出的身影,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欣喜還是惆悵。
我叫張明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喜歡在熱炕頭上嗑瓜子看小人書,聽老人講過去的故事。
那年我二十三歲,正值青春年少,滿懷對未來的憧憬,總覺得人生像一張白紙,等着我去揮灑色彩。
我父親早年因為在建築工地幹活時不慎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留下終身殘疾,後來因併發症離開了人世,那時我才八歲,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高大的背影,帶着煙草和汗水的氣息。
母親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她是縣棉紡廠的細紗女工,一干就是二十年,手上的老繭厚得能劃火柴。
平日里母親省吃儉用,捨不得買一件像樣的衣裳,卻在1995年咬牙掏空了所有積蓄,又找親戚借了一些,買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就在縣城最熱鬧的文化路上。
那時候,全國掀起了住房制度改革的浪潮,單位分房漸漸少了,商品房開始嶄露頭角。
縣城的房子還不算貴,但對我們這樣的工人家庭來說,七萬多元的房款卻是幾乎傾其所有才能買下的。
"咱家雖然條件不好,但房子得有一套,這是咱老百姓的根啊!"母親常常這樣說,"將來你結婚才有地方住,不用看人臉色。"
房子買下沒多久,我母親的弟弟——我的四叔張長生從鄉下來了。
他們一家三口,還有個比我小五歲的堂弟張小勇,一身的泥土氣息,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農家肥的味道。
四叔進城是為了給堂弟找個好學校,他們村裡的教育條件實在太差,一個破舊的教學樓,下雨天漏水,冬天冷得手凍得通紅,連粉筆都要計划著用。
"姐,俺也不是不想租房子,這城裡房租貴啊,一個月就得一百多,俺種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四叔紅着臉對我母親說,搓着手,一副難為情的樣子,"俺就住兩年,等小勇考上大學就回農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
他那雙粗糙的手上滿是老繭和裂口,指甲縫裡還留着黑土,那是土地留給他的印記。
母親二話沒說,把剛買的房子鑰匙遞給了四叔。
那時我還在大學讀書,周末回家只能擠在母親單位的宿舍里,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陰暗潮濕,夏天蚊子嗡嗡,冬天冷得睡不着覺。
"咱不能看着親兄弟為難啊,他也不容易,一個人種那麼多地,還要供孩子上學。"母親一邊給我疊被子一邊說,"小勇要上學,咱得幫襯着點,他成績好,考個好大學,全家就有出息了。"
母親是那種傳統的東北女性,嘴上永遠說著硬話,骨子裡卻軟得一塌糊塗,重親情,講道理,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看到親人困難。
我雖然心裏有些不舒服,但也理解母親的心思,再說那時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住不住那房子對我來說區別不大,也就默認了這件事。
轉眼四季輪迴,日曆翻過幾頁,到了1998年初夏,我大學畢業回到縣城,分配到了縣建築公司工作,成了名副其實的"國家幹部",雖然工資不高,每月只有四百多元,但在縣城已經是讓人羨慕的工作。
按理說四叔應該搬出去了,因為堂弟張小勇已經高考結束,還考出了不錯的成績,被省城重點大學錄取。
可四叔卻遲遲不提搬家的事,每次我旁敲側擊地問起,他不是說最近忙着給小勇準備上大學的東西,就是說天氣太熱,搬家容易中暑,總之借口一大堆。
記得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個傍晚,知了還在聒噪地叫着,暑氣未消,我騎着那輛"永久"牌二八單車,從單位趕回母親的宿舍。
那輛單車是母親給我上大學時買的,車把上還系著一條褪了色的紅綢帶,那是我們家少有的"講究"。
母親坐在床沿上發獃,面前的搪瓷缸子里泡着一撮枸杞,熱氣裊裊。
"媽,怎麼了?"我問道,一眼就看出母親有心事。
她眼圈微紅,嘆了口氣:"你四叔今天來了,說...說他想把房子留給小勇。"
"什麼意思?"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騰地一下,血直往腦門上涌。
"就是說想把咱家那套房子過戶給小勇,說是他以後在城裡工作留個落腳的地方。"母親的聲音很低,像是怕被誰聽見,"你四叔說,這些年他在房子里也花了不少錢,修修補補的,還換了水管,刷了牆。"
我頓時火冒三丈,恨不得馬上衝到四叔家理論:"那是咱家的房子!您辛辛苦苦攢了多少年的血汗錢買的!他住了兩年不給房租就算天大的人情了,現在還想佔為己有?這不是明擺着欺負咱們孤兒寡母嗎!"
母親拉住我的手,那雙常年在細紗車間操作的手粗糙乾燥,卻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別急,我沒答應。"
母親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我告訴他,房子是給你準備的,你馬上要成家立業,這房子是你的婚房,不能給別人。"
那晚我徹夜難眠,躺在單位宿舍的硬板床上,聽着窗外偶爾傳來的狗吠聲,翻來覆去。
腦海中浮現出母親憔悴的面容,她那雙布滿皺紋的手,還有日夜操勞的身影。
想到四叔竟然打我們家房子的主意,就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既憤怒又難過。
第二天一早,我直奔那套房子,騎車的速度比平時快了一倍,風在耳邊呼呼作響。
站在樓下,看到陽台上晾着四叔家的衣服,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一條洗得褪色的褲子,還有堂弟的校服,在微風中輕輕飄動。
心裏更是翻江倒海,這明明是我家的房子,卻成了別人的家。
敲開門,四叔正在吃早飯,一碗小米粥,幾個鹹菜,很簡樸的農家早餐,看到我有些意外:"明華啊,這大清早的,怎麼有空來了?上班不遲到啊?"
"四叔,我想和您談談。"我強壓着怒氣,生怕一開口就控制不住。
四叔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臉色變得嚴肅:"我猜你是為房子的事來的吧?你媽跟你說了?"
"四叔,當初說好住兩年的,現在小勇已經考上大學了,您是不是該搬走了?"我直截了當地問,聲音有些顫抖。
四叔臉一沉,眉頭緊鎖:"明華,你這是趕我走啊?我是你長輩,你這麼對我合適嗎?"
"四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退後一步,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但房子畢竟是我媽的,我們家也需要用啊,我明年可能要結婚了。"
"你媽能有這房子還不是因為你爸單位的補貼?當年要不是我從鄉下拉了一車糧食支援你們家,你爸走後你們娘倆能挺過來嗎?"四叔忽然提高了聲音,臉漲得通紅,"再說了,我這些年在房子里也花了不少錢,裝修、添置傢具,光換水管就花了三百多,怎麼也得有個說法吧?"
我被四叔的話堵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去世那年我才八歲,記憶模糊如隔霧看花,不知道四叔說的是真是假。
但我知道,母親買房子的錢,是她在棉紡廠幹了二十多年的血汗錢,每個月省吃儉用,把津貼和獎金全部存起來,一分一厘都是辛苦攢下的。
就在我們爭執不下的時候,樓下傳來一陣熟悉的喧嘩。
四叔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臉色忽然變了:"哎呀,是你媽來了!"
我也趕緊下樓,看到母親和幾個廠里的工友站在樓下,都是些和母親一起在紡織廠幹了大半輩子的老姐妹,有拿着扳手的修理工,有背着工具箱的電工,還有幾個身材魁梧的搬運工。
"明華,你先回去上班,這事我來處理。"母親只說了這麼一句,語氣平靜但堅定。
我知道母親是個軟硬兼施的人,平時對親戚和氣得很,但關鍵時刻比誰都有主意。
那天晚上,母親回到宿舍,眼圈紅紅的,手背上還有一道淺淺的抓痕。
我知道她一定和四叔吵了一架,甚至可能動了手。
"媽,怎麼樣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心疼母親受委屈。
"你四叔同意搬走了。"母親聲音有些啞,彷彿用盡了一天的力氣,"但他要我補償他五千塊裝修費。"
"五千?!"那個年代,五千塊錢相當於我一年的工資,是個不小的數目,"憑什麼啊?他住了兩年沒交一分錢房租,按市場價怎麼也得四千多了,這就已經是天大的便宜了!現在反倒問咱們要錢?"
母親擺擺手,疲憊地靠在牆上:"算了,就當是我幫他一把,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抬頭看着我,眼神堅定:"你四叔日子也不好過,種地掙不了幾個錢,小勇上大學又要花錢,學費、生活費,沒個萬把塊錢下不來。"
母親嘆了口氣:"咱有能力就幫一把吧,畢竟是親兄弟,咱爸媽走得早,他比我小,我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再怎麼樣也是自家人啊!"
看着母親疲憊的面容,我沒再多說什麼。
不過,母親提出了一個條件:四叔必須在一個月內搬走,並且簽字畫押,承認房子是母親的財產,不再有任何糾纏。
"這房子是給你準備的婚房,誰也別想動!"母親難得地用了這麼強硬的語氣。
就這樣,四叔勉強同意了。
我們去了公證處,四叔簽了字,拿了母親的五千塊錢,那是母親從單位借的公積金。
看着四叔接過錢時複雜的表情,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既有解氣,又有些悵然。
一個月過去了,四叔卻沒有搬家的跡象。
房子里該收拾的東西一樣沒動,該用的鍋碗瓢盆還是老樣子。
我去找他理論,他總是說再等幾天,地皮還沒翻好啊,新房子還沒收拾好啊,諸如此類的理由。
又過了半個月,母親下了決心,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那是八月底的一個周末,我們帶着幾個工友,直接去了房子,要求四叔立刻搬走。
工友們都是廠里的老師傅,對我母親的處境感同身受,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幫忙"勸退"。
四叔臉色鐵青,但看到我們人多勢眾,也只能妥協。
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嘟囔:"親情算什麼?還不如一套破房子值錢!啥年代了,骨肉相殘,重財輕義!"
堂弟小勇站在一旁,低着頭不敢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偶爾抬頭看我一眼,目光中有愧疚也有不舍。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老張,搬家公司來了!車子停樓下了!"
是四叔在鄉下的老朋友,開了輛貼着"義利搬家"字樣的麵包車來幫忙。
看到我們一臉驚訝的表情,四叔這才支支吾吾地告訴我們:"其實...其實俺早就在郊區買了一套小平房,準備搬回去了。"
他撓着頭,不好意思地解釋:"前兩天就準備告訴你們的,就是...就是捨不得這套地段好的房子,想再多住幾天。"
聽到這話,我和母親面面相覷,心裏五味雜陳。
原來四叔早就有了落腳的地方,卻故意拖延不搬,甚至還想方設法佔有我們的房子。
收拾東西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四叔特別仔細地包裝了一個紅木盒子,像是什麼貴重物品。
後來才知道,那裏面裝着他們家的老照片和一些家書,是他最珍視的物品。
看着四叔一家三口搬東西的背影,我心裏既有解脫的輕鬆,又有些說不出的酸楚。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候就是這麼複雜,像一團解不開的毛線,越理越亂。
四叔搬走的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潮濕的氣息。
小勇在最後離開時,偷偷塞給我一個紙條:"明華哥,對不起,我不知道爸爸會這樣做。"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關你的事,好好讀書,別讓你爸失望。"
四叔搬走後,我和母親終於搬進了屬於我們的房子。
打開門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霉味和灰塵的氣息。
房子里空蕩蕩的,四叔把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只留下幾件破舊的傢具和一些不值錢的雜物。
我這才發現四叔所謂的"裝修",不過是刷了一層白灰牆,換了幾個插座,修了一下漏水的水管而已。
"五千塊錢,買的是個安心啊!"母親輕輕摸着牆壁,低聲說,"也不知道那五千塊錢,值不值當啊。"
我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把房子徹底打掃乾淨,重新粉刷了牆壁,換了新窗帘,添置了一些簡單的傢具。
這才真正有了家的樣子,雖然簡陋,但卻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天地。
時間一晃過去半年,我在建築公司工作逐漸穩定,還認識了一個很不錯的姑娘——李小燕,在縣醫院當護士。
小燕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柳葉眉,大眼睛,總是扎着一個馬尾辮,笑起來很甜。
我們是在一次廠區義診活動中認識的,她為我量血壓時,那認真的神情讓我心動不已。
我們處了幾個月,感情很好,雙方父母也見了面,準備來年結婚。
有一天,我在文化路的小吃攤上偶遇堂弟張小勇。
他放寒假回來,看到我有些尷尬,但還是主動打了招呼,那靦腆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請他去小館子吃了碗牛肉麵,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幾片牛肉,香氣四溢。
"明華哥,那房子的事,其實我不知情。"小勇低着頭,用筷子攪動着麵條,聲音很低,"是我爸自己的主意,我上大學那天就跟他說過,咱借人家的房子住,得按時歸還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這不怪你,大人的事你插不上手。你好好學習就是了,大學裏怎麼樣?適應嗎?"
小勇點點頭,臉上露出笑容:"挺好的,就是學費有點貴,一年三千多,加上生活費,爸爸壓力挺大的。"
他又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其實...我爸前段時間經常說起這事,好像挺後悔的。他說,為了一套房子,傷了姐弟情分,不值當。"
"他真這麼說?"我有些意外。
"嗯,還說你和嬸子其實挺好的,換了別人早就不管他了,還能給五千塊錢。"小勇誠懇地說。
聽到這話,我心裏忽然鬆了一口氣。
或許,四叔也在反思自己的行為吧。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重要的是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回到家,我把遇到小勇的事告訴了母親。
母親正在做針線活,聽了我的話,沉默了一會兒,針尖在布料上穿梭,發出細微的聲響。
"明天是周末,咱們去看看你四叔吧。"母親放下手中的針線,語氣平靜,但我知道她一定思考了很久。
第二天,我和母親買了些水果、點心,還有一些四叔愛吃的鹵豬頭肉,坐了近一小時的公交車,來到城郊四叔家。
那是一片新開發的小區,房子不大但很整潔,門前還種着幾棵果樹,院子里晾着幾排剛洗的衣服。
看到我們,四叔愣住了,手中的煙頭掉在地上,他忙用腳踩滅,隨即轉身進了屋,好像不願意麵對我們。
四嬸卻笑着迎了出來,她是個樸實的農村婦女,臉上的皺紋里藏着歲月的痕迹。
"哎呀,大姐,明華,你們咋來了?快進屋喝杯水。"四嬸招呼我們坐下,倒了茶水,小聲說,"你四叔這人倔,心裏過意不去,但面子上掛不住。你們來了他心裏其實高興着呢。"
母親點點頭,拍了拍四嬸的手:"我了解他,從小就這脾氣,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環顧四周,房子雖小,但收拾得很整齊,牆上掛着幾張老照片,有四叔年輕時的樣子,還有他和四嬸的結婚照,是那種泛黃的老式黑白照片。
坐了一會兒,四叔終於從裡屋出來,手裡竟然捧着一個紅漆木盒,就是我之前看到他精心包裝的那個。
他放在桌子上,慢慢打開,裏面是一些泛黃的照片和信件,還有一些老物件,一個銅錢串成的長命鎖,一塊已經不走的老懷錶。
"姐,這些是咱爸媽留下的東西。"四叔聲音有些哽咽,手指輕輕撫摸着那些老物件,"我一直收着,本來想着...房子的事解決後給你的,後來...後來就沒好意思。"
母親接過木盒,輕輕撫摸着裏面的照片。
那是幾張老照片,有我外公外婆年輕時的合影,穿着解放前的老式衣服,面容嚴肅;有母親和四叔小時候的照片,兩個瘦小的孩子站在土坯房前,怯生生地看着鏡頭;還有一些家信,是外公在五十年代寫給在外地工作的親戚的。
母親看着看着,眼淚就掉了下來,滴在那泛黃的照片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水痕。
"長生,咱爸媽走得早,咱兄妹相依為命這麼多年,怎麼能為了一套房子就傷了和氣呢?"母親拉着四叔的手說,聲音里有一絲哽咽。
四叔低着頭,不說話,但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那雙常年勞作的粗糙大手握緊又鬆開,彷彿在和內心的情感搏鬥。
"姐,我錯了。"四叔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那五千塊錢,我還給你,我存着呢,一分沒動。"
"錢的事就別提了,都是老黃曆了。"母親擺擺手,看着四叔的新居,"你這房子不錯,環境挺好的,有院子,能種菜,比城裡那套強多了。"
四叔這才抬起頭,眼中帶着淚光,嘴角卻有了一絲笑意:"這房子是小勇考上大學那年買的,花了所有積蓄,還借了些錢。"
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就是捨不得城裡那套房子,地段好,以後小勇工作也方便。但現在想想,是我太貪心了。"
我這才明白,四叔並非真想霸佔我家的房子,只是在為兒子的未來打算。
雖然方式不對,但出發點並非全是自私,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四叔,您放心,小勇畢業後找工作,我一定幫襯着點。我在建築公司多少有些人脈,說不定能幫他找個不錯的工作。"我真誠地說。
四叔拍了拍我的肩膀,那雙粗糙的大手有一種踏實的力量:"明華,你比你爸強,他要是能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一定很欣慰。"
四嬸這時候端來了一桌子菜,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燉得爛熟的馬鈴薯,還有一盤新鮮的野菜,樸素但香氣四溢。
"嘗嘗嫂子的手藝,這菜可都是自家地里種的,沒打農藥。"四嬸笑着說,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酒過三巡,四叔終於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他和母親小時候的事,說起了他們如何在貧困的年代互相扶持的往事。
"你媽十二歲就去紡織廠當學徒了,每個月攢點錢給我交學費。"四叔眼中閃爍着回憶的光芒,"那時候家裡窮,我差點就輟學了,是你媽說不行,再窮也得讀書,這才有了我今天的小學畢業文憑。"
母親笑着擦了擦眼角:"哪有你說的那麼好,我就是不想讓爸媽失望罷了。"
聽着他們的回憶,我彷彿看到了一幅延續幾十年的親情畫卷。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親情或許是人們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而今天,當物質條件好了,卻差點因為一套房子斷了這份血濃於水的情誼。
吃完飯,臨走時,四叔塞給我一個信封,鼓鼓囊囊的:"明華,這是四叔給你的,你明年不是要結婚嗎?算是四叔的一點心意。"
我沒接:"四叔,不用了,我工作掙錢呢,雖然不多,但夠用,您留着給小勇上學用吧。"
四叔堅持把信封塞進我口袋:"你就收下吧,就當四叔給你賠不是。這些年,我是有些糊塗,鑽了牛角尖,見了錢眼開,差點斷了這骨肉親情,想想真是羞愧。"
回去的路上,我打開信封,裏面是兩千塊錢,還有一張四叔寫的字條:"明華侄兒收,四叔心意,結婚賀禮,莫推辭。"
我把錢和字條給母親看,母親嘆了口氣:"你四叔這人,倔是倔了點,但心底還是實在的。他是個好人,就是有時候太愛鑽牛角尖,認死理。"
"媽,咱下次過年把四叔一家請來一起過吧?"我提議道。
母親點點頭,眼中閃爍着光芒:"好啊,家和萬事興,親情總比金錢重要。"
一個月後,我和小燕訂婚了。
我們在縣城最好的飯店擺了十桌酒席,請了親朋好友。
讓我意外的是,四叔夫婦和小勇也來了,還帶來了一套他們鄉下自家種的綠色蔬菜和一隻土雞,據說是散養的,肉質特別鮮美。
"這些都是自家地里種的,沒打農藥,城裡人吃不到這麼新鮮的。"四叔笑着說,眼角的皺紋里滿是自豪。
四叔對小燕說:"丫頭,我是明華的四叔。這孩子從小沒爹,就他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你以後要多體諒他,他性子倔,跟他媽一樣,但心地善良,會對你好的。"
聽到這話,我鼻子一酸,心中一股暖流涌動。
四叔雖然有時糊塗,但在他心裏,我始終是他的親侄子,這份血脈親情,任何東西都無法割斷。
1999年春節,我和小燕結婚了。
按照當地習俗,我們在自己的新房——也就是那套曾經住過四叔一家的房子里辦了婚禮。
我們重新裝修了一下,刷了米黃色的牆壁,鋪了木地板,添置了新傢具,煥然一新。
四叔一家早早地來幫忙,四嬸更是包辦了婚宴上一半的菜肴,她的手藝在鄉下是出了名的好。
婚禮上,四叔穿着一件嶄新的中山裝,打了領帶,顯得格外精神。
他難得地喝了不少酒,臉漲得通紅,拉着我的手說了許多話:"明華,四叔對不起你啊。那房子是你媽的心血,我不該...不該那樣。我是眼紅啊,想着咱農村人哪有機會住上城裡的好房子,就糊塗了。"
我扶着四叔坐下:"四叔,那都過去了。咱們是一家人,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四叔抹了把眼淚,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了一絲孩子般的天真:"是啊,都過去了。看你今天結婚,四叔高興,真高興。明華,你從小就聰明,比我強多了,你媽沒白操心啊!"
那天晚上,大家都散了,只剩下我和小燕收拾新房。
屋裡散落着紅紙花,地上踩着幾粒花生米和棗子,那是親朋好友鬧洞房時留下的。
小燕忽然問我:"你四叔以前真的想把這房子佔為己有嗎?他看起來挺老實的一個人啊。"
我搖搖頭,伸手捋了捋她的頭髮:"我想他只是一時糊塗,被眼前利益蒙蔽了雙眼。人嘛,誰沒有犯錯的時候?重要的是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且勇敢面對,去彌補。"
小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靠在我肩頭:"你們家這麼多親戚,過年過節多熱鬧啊,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我是獨生女,家裡就冷清多了。"
"以後你就不是獨生女了,你有我,有我媽,還有四叔一家,我們都是你的親人。"我摟着她的肩膀說。
2000年初,小勇大學畢業,通過我的介紹,進了市建築設計院工作。
他變成了一個穩重的小夥子,穿着挺括的西裝,提着公文包,完全看不出農村孩子的影子了。
他常常來我家吃飯,幫着修修補補,給我們設計了一套簡約但實用的傢具,讓狹小的房子顯得更加寬敞明亮。
有一次,他悄悄對我說:"明華哥,我爸現在經常提起你和嬸子,說你們宅心仁厚,不記舊仇,幫我找了這麼好的工作。他說他欠你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什麼舊仇不舊仇的,都是一家人,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2001年秋天,我和小燕有了孩子,一個健康的男孩,六斤八兩,渾身紅撲撲的,嗓門特別大。
四叔四嬸聞訊趕來,四嬸更是主動提出要幫我們帶孩子。
"你們年輕人忙工作,孩子交給我們老兩口。我們種地有空,能照顧好孩子,讓他吃純天然的食物,呼吸新鮮空氣,長得結實。"四嬸信心滿滿地說。
就這樣,我們的孩子時而在四叔家,時而在我家,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每周末,四叔都會把孩子送回來,順便帶些自家種的蔬菜水果,新鮮得很,有時還帶些自家養的雞蛋,黃澄澄的,營養豐富。
那套曾經引發爭端的房子,如今成了我們一家三口溫馨的家,而四叔家的小院子,則成了孩子嬉戲的樂園,他在那裡追逐蝴蝶,捉知了,摘果子,過着田園般的生活。
回首那段因房子而起的風波,我常常感慨: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物質財富固然重要,但親情的紐帶更是無價之寶。
正如母親常說的那句話:"寧可一時受委屈,也不要一世失親情。"
如今,那套房子早已不再只是一處不動產,它承載着我們的回憶,見證着我們的成長,更見證了親情如何在風雨中歷練得更加堅韌。
每當夜深人靜,我站在陽台上,望着遠處四叔家的方向,心中總有一種溫暖的感動。
人生在世,難免會有誤解與衝突,但只要心中存有真誠,總能找到和解之道。
正如那句古老的諺語:"家和萬事興"——家庭和睦,才是最大的財富。
房子可以買,但親情卻是用金錢買不到的。
有時候,放下執念,原諒他人,反而能收穫更多的幸福。
當我們學會包容與理解,生活就會變得更加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