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小叔7年不來往,父親葬禮上,小叔的舉動讓我三次落淚

"小叔,你來了。"我眼眶一熱,七年未見的身影就這樣出現在父親的靈堂前。

1985年深秋,父親走了,帶着對弟弟的牽掛離開了人世。

我從未想過,父親的葬禮會成為我家破鏡重圓的契機。

我叫周建明,今年三十有二,在縣城機械廠當技術員,住在廠里分的兩居室里,工作穩定,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父親周德海生前是村裡小學的老師,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教了一輩子書,桃李滿天下,可他卻沒能教好自己的弟弟——我的小叔周德江。

小叔比父親小十歲,從小父母雙亡,是父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在我記憶里,小叔一直是個倔強的人,眉毛濃黑,目光炯炯有神,走路帶風。

七十年代末,小叔考上了省城大學,那年村裡只有他一個上大學的,全村人都說周家出了個秀才,連大隊廣播站都專門表揚了。

鄉親們看到父親都會笑着說:"德海呀,你把弟弟教導得真好啊!"父親總是謙虛地擺擺手,但眼角的笑紋卻怎麼也掩不住。

可好景不長,大學沒念到第三年,小叔就和一個同學合夥做起了"個體戶",輟學了。

那是197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剛吹進我們這個偏遠的小縣城。

父親氣得三天沒吃飯,面色鐵青,眼睛裏全是失望。

"念書是正道,經商是邪道!"這是我們老周家的祖訓,父親從小就這麼教導我和小叔。

父親作為長兄,覺得有責任把弟弟拉回"正道",便騎着那輛吱呀作響的老鳳凰單車,頂着濛濛細雨去了縣城。

那時我剛上高中,跟在父親後面,親眼目睹了那場改變我家命運的爭吵。

小叔租了間破舊的平房,裏面堆滿了各種布料和一台縫紉機,房間中央擺着一張歪歪扭扭的八仙桌,上面放着算盤和賬本。

"哥,現在不比從前了,國家都提倡改革開放了!"小叔站在那張桌前,身上穿着件褪了色的藍棉襖,眼睛裏閃着倔強的光。

"胡鬧!"父親一拍桌子,茶碗里的水都跳了起來,"咱們周家世代讀書人,三代教書匠,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開機械廠也就算了,做什麼毛巾廠?你這是被那些投機倒把的思想給迷了心竅!"

"您就是死腦筋!現在是講效益的年代,連報紙上都說了,發展經濟是硬道理!"小叔指着牆上貼的一張報紙剪報,"我和同學開廠子,怎麼就成了投機倒把?"

"我死腦筋?"父親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頭上的汗珠在不停地往下掉,"我這是為你好!你看看你同學,哪個不是好好念書?就你異想天開!"

一旁的我不敢吭聲,偷偷看了看牆角堆着的幾摞粗布毛巾,那是小叔做的第一批貨。

"同學?就是我同學李國強拉我一起乾的!您知道什麼?"小叔猛地站起來,撩起袖子,露出被機器軋紅的手臂,"您那套老理兒早就過時了!現在是八十年代,不是五十年代了!"

小叔的聲音裡帶着年輕人特有的叛逆和不服輸,像是一把火,噼里啪啦地燃燒着。

"好啊,你有能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從今往後,你別進我家門!"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提起放在門邊的舊書包,裏面裝着給小叔帶的幾斤紅薯乾和自家腌的鹹菜。

"行,您老人家高抬貴手,我周德江以後靠自己!"小叔一甩手,把桌上的賬本摔在地上。

"建明,我們走!"父親拽着我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站在牆角,看着小叔甩門而去的背影,心裏既害怕又難過,只能默默跟在父親身後,聽着他不停地嘮叨:"什麼世道,什麼世道……"

回家的路上,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父親騎着單車,我坐在后座,雨水打在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母親孫桂蘭站在家門口,看到我們渾身濕透的樣子,急忙拿出家裡僅有的一條幹毛巾給父親擦臉:"當家的,怎麼樣啦?德江他回來沒有?"

"別提那個逆子!"父親把毛巾一把甩在桌子上,"他要是回來接着念書,我這門隨時敞開;要是還執迷不悟,就別認我這個哥!"

母親在一旁抹眼淚,不停地勸父親:"當家的,你就別跟他一般見識,年輕人嘛,都有逆反心理,你越逼他,他越不聽..."

"桂蘭,不必說了。"父親擺擺手,臉色陰沉得像要下雨,身子重重地坐在那把吱呀作響的藤椅上,掏出煙袋鍋,塞了一鍋煙絲,點燃後猛吸了幾口,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透着無奈和失望。

就這樣,父親和小叔的關係徹底斷裂,雖然同住一個縣城,七年來卻形同陌路。

每當過年過節,我們家那台老式的黑白電視機前坐滿了鄉親,唯獨缺了小叔的身影。

母親總是偷偷地嘆氣,悄悄地在飯桌上多放一雙筷子,我知道她是想小叔了。

父親雖然嘴上不提,但我常看見他站在那棵老槐樹下,一手拿着煙袋,一手背在身後,眺望南邊小叔工廠的方向出神。

他的眼神里,除了倔強,更多的是深深的思念。

小叔的毛巾廠這些年卻做得風生水起,從最初的作坊式小廠,發展到了佔地十幾畝的廠區。

我偶爾在縣城集市上聽人提起,說是縣裡的明星企業,雇了幾十號工人,產品遠銷廣州,還出口創匯,小叔穿上了的確良襯衫,戴上了手錶,還買了台凌波牌收錄機。

每次聽到這些,我都想告訴父親,但一看到他坐在油燈下批改作業的背影,想到他那頑固的脾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七年間,父母結婚三十周年,小叔沒來;我和同廠的李麗結婚辦酒席,擺了十桌,特意留了小叔一桌,他還是沒來;母親六十大壽,村裡人都來捧場,唯獨小叔的位置空着。

每一次,我都看到父親期待的目光在門口徘徊,又漸漸暗淡下去,轉身回到屋裡,默默地翻看小叔從小到大的老照片。

那些照片被他裝在一個紅漆木盒裡,上面落了一層灰,卻被他擦得乾乾淨淨。

父親從不輕易表達感情,但那些照片上的指紋,卻比任何語言都要真實。

1984年深秋,父親突然咳嗽不止,開始是乾咳,後來咳得胸口疼,連連幾天晚上睡不好覺。

母親心疼地熬了梨湯,又拿來了蜂蜜水,可父親的病情仍不見好轉。

"建明,你爸這病不對勁,得上醫院看看。"母親紅着眼睛對我說。

我請了假,推着單車帶父親去了縣醫院,走了整整十里路。

醫生說父親是肺病,需要住院治療,可縣醫院條件有限,父親住進了一間八人間的病房,床鋪都是硬板床,走廊里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

"建明,我老周家人硬朗着呢,沒那麼嬌氣!"父親嘴上這麼說,可我看得出,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差。

醫藥費像流水一樣花出去,我和母親輪流在醫院照顧他,手裡的積蓄很快就見了底。

直到父親病重那天,我咬了咬牙,趁着午休時間,騎着那輛老舊的二八單車去了小叔的廠子。

"周氏毛巾廠"幾個大字格外醒目,門口停着幾輛大卡車,工人們正在忙着裝貨。

門衛攔住我:"找誰啊?"

"我找周德江,就說他侄子來了。"我擦了擦額頭的汗,緊張地說。

沒多久,小叔從辦公室出來,他比記憶中消瘦了些,穿着筆挺的的確良襯衫和西褲,眼角有了些皺紋,但眼神依舊銳利。

"建明?"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過於樸素的穿着,然後僵硬地問,"你爸...還好嗎?"

"小叔,爸爸病了,很嚴重。"我哽咽着,"肺病,已經住院了,醫生說...可能撐不過這個月。"

小叔的臉色驟變,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我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他...知道你來找我嗎?"

"不知道,是我自己來的。"我摘下帽子,低聲道,"小叔,爸爸這些年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很想你,家裡還留着你的碗筷,過年過節的全家福也留了你的位置..."

小叔咬着嘴唇,眼睛紅了,他轉過身,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突然轉向辦公室里喊道:"老李,你把昨天對的那批賬拿出來我看看。"

片刻後,一個圓臉男人從辦公室出來,手裡拿着賬本,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小叔,似乎明白了什麼,默默地放下賬本就走了。

小叔沉默良久,忽然轉身進了辦公室,再出來時手裡拿着一個白色的信封和一疊鈔票:"這是我這些年的一點積蓄,你先拿回去,看需要什麼治療,錢不是問題,要是不夠我再送去。"

"小叔,爸爸想見的是你,不是錢。"我看着那厚厚的一疊錢,有些哽咽。

他的眼圈紅了,咬着嘴唇,神情複雜:"你都不知道,我和你爸這些年...算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

"現在不是計較誰對誰錯的時候,爸爸真的很想見你。"我急切地說。

小叔眼中閃過一絲動搖,卻倔強地別過臉去:"哥他那個脾氣,我去了只會讓他更生氣,讓他安心養病吧,等他病好了再說。"

他將信封和錢塞到我手裡:"你先拿着,有需要隨時來找我,記住,錢不是問題。"

我帶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醫院,沒敢告訴父親我去見了小叔,只對母親說是廠里發了補助。

母親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錢,眼淚奪眶而出:"這是德江給的,對不對?"

我默默點頭。

"你爸這個人,就是嘴硬心軟,德江也是,倔得跟頭牛似的,怎麼都是我的男人,就這麼死犟呢?"母親低聲啜泣着,手裡攥着那疊鈔票,久久不願鬆開。

又過了半個月,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醫生搖搖頭,說是回天無力了。

那天夜裡,父親突然拉住我的手,聲音微弱地說:"建明,我...對不起你小叔。"

我眼眶一熱:"爸,您別這麼說。"

"不,我太固執了。"父親咳嗽幾聲,手裡緊緊攥着一塊已經發黃的手帕,那是小叔上學時送給他的教師節禮物,"時代變了,是我沒跟上。你小叔他...過得怎麼樣?"

"小叔很好,廠子做得很大,是縣裡響噹噹的人物,他穿上了漂亮的襯衫,戴上了手錶,還買了台收錄機呢。"我緊握父親的手,感受着那枯瘦如柴的手指。

父親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其實,我這些年一直通過你三舅打聽他的消息,聽說他的廠子辦得確實不錯,還上了縣報..."

"爸,要不我去把小叔叫來?"我試探着問。

父親搖搖頭,艱難地說:"建明,答應我,等我走了,別告訴你小叔,他那個人...知道了肯定會難過...不用了...我們...已經耽誤他太多了..."

我強忍淚水點頭,卻在父親睡着後,偷偷溜出醫院,騎車趕往小叔的廠子。

已是深夜,廠區一片漆黑,只有辦公室還亮着燈。

門衛認出了我:"噢,是周廠長的侄子啊,這麼晚了找廠長有急事?"

"是我爸,我爸他..."我喘着粗氣,心急如焚。

"你等着,我這就去叫周廠長。"門衛轉身跑向亮燈的辦公室。

片刻後,小叔匆匆趕來,身上的襯衫皺皺巴巴的,眼睛裏滿是血絲:"建明,你爸他..."

"小叔,爸爸不行了,醫生說可能就在今晚..."我哽咽着。

小叔臉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嘴唇顫抖着:"不...不會的..."

他猛地轉身跑回辦公室,不一會兒提着個公文包出來,嘴裏急急地喊:"老李!老李!幫我看幾天廠子,我有急事!"

我們騎着單車在夜色中狂奔,小叔踩得飛快,我幾乎跟不上他。

可惜天意弄人,當我們趕到醫院時,走廊上一片寂靜,病房門口站着幾個鄉親,見到我們,都低下了頭。

母親坐在病床邊,無聲地哭泣。

床上的父親安詳地閉着眼睛,彷彿只是睡著了,他的手裡還攥着那塊發黃的手帕。

"哥!"小叔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撲到床前,握着父親已經冰涼的手,"哥,我來了,我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看看我啊!"

我們都知道,父親已經聽不到了,他終究沒能等到和小叔的重逢。

次日凌晨,我們將父親的遺體運回了村裡,按照老家的習俗,擺設了靈堂。

村裡的長輩們幫着料理喪事,搭起靈棚,掛上白幡,擺上供品。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天還沒亮,村口就圍滿了人,都是父親的學生,有白髮蒼蒼的老者,也有剛成家的青年,甚至還有在讀的孩子。

他們手捧白花,神情哀傷,一個個上前給老師鞠躬。

我忙着招呼前來弔唁的鄉親,沒注意小叔去了哪裡。

直到靈堂前,我看到他站在那裡,僵硬又拘謹的身影時,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落淚。

小叔換上了一身素白的衣服,手裡捧着一個木盒,眼睛紅腫得幾乎睜不開,看得出他一夜未眠。

"建明,我...來晚了。"小叔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我撲上去抱住他:"小叔,您終於來了。"

小叔站在父親的遺像前,久久不能言語,他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後跪下,從懷裡掏出一個發黃的信封,雙手顫抖着打開,裏面是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

"哥,我帶來了這個,想讓你看看。"小叔對着遺像,聲音顫抖,"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去年我參加了自學考試,拿到了大學文憑,經濟管理專業。只是...來不及告訴你了。"

我愣住了,這是我第二次落淚。

原來七年來,小叔一直惦記着父親的話,一邊做生意,一邊自學,終究圓了那個未完成的大學夢。

"知道嗎,哥?"小叔喃喃地說,"我那時氣頭上輟學,後來想回去卻沒臉見老師,這些年每天睡前看兩個小時書,周末去縣圖書館借教材,就為了有一天能拿着文憑站在你面前,讓你看看,我既能做好生意,也沒有辜負你對我的期望..."

他的話戛然而止,強忍着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周圍的村民和鄉親們都默默地低下了頭,靈堂里一片寂靜,只有小叔的啜泣聲。

母親在一旁抹着眼淚,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如果父親能看到這一幕,該有多欣慰啊。

小叔小心翼翼地將錄取通知書放在父親遺像前,然後取出一個紅木盒子,打開後是一枚閃亮的銅質獎章。

"這是去年縣裡頒的'先進個體工商戶'獎章。"小叔哽咽着,"我們廠不僅解決了一百多人的就業問題,還為國家創了匯,利潤上繳了不少稅收。哥,我沒有走邪路,我走的也是正道,只是...和你想的不一樣罷了。"

他撫摸着那個獎章,輕聲道:"記得小時候,你總說我不懂事,說我不能吃苦,可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從不休息,生產線上打卡,車間里盯質量,就是為了證明給你看,你弟弟不比別人差..."

我看到母親悄悄拭淚,鄉親們也都默默低下了頭,那一刻,我彷彿看到父親在天堂微笑着點頭。

這時,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走上前來,彎腰對小叔說:"德江啊,你爸走得早,是你哥把你拉扯大的,他對你的期望,不過是怕你吃苦罷了。如今你有出息了,他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老人是村裡的老支書,看着周家兄弟倆長大的。

小叔點點頭,眼淚奪眶而出:"支書爺爺,我知道,可我就是想讓他親眼看看,我沒有辜負他..."

"他看到了,他一直都看着呢。"老支書拍拍小叔的肩膀,指了指父親的遺像,然後轉向眾人,高聲道,"鄉親們,周德海老師一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今天他的弟弟周德江帶着大學文憑和獎章來祭奠他,這是對德海最大的告慰啊!"

四周響起一片嘆息聲,有人低聲道:"周老師若地下有知,該多欣慰啊..."

送靈那天,按照家鄉習俗,兒子要為父親挑一副最好的棺木,我帶着母親去了縣城的棺材鋪,正在挑選時,小叔卻悄悄拉住我:"建明,我已經安排好了。"

他帶我去了停在村口的一輛嶄新的卡車,掀開蓬布,露出一具上等楠木棺材,棺身油亮如鏡,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圖案,看樣子價值不菲。

"這是提前兩個月從蘇州訂的,專門請了老匠人打造,楠木的,能防蟲蛀。"小叔輕聲說,"我閑時聽縣醫院的醫生說,你爸身體每況愈下,就...提前準備了。"

我驚訝地看着小叔:"您早就知道?"

小叔嘆了口氣,從兜里掏出半包皺巴巴的"大前門",顫抖着點了一支,深吸了一口:"自從你來找我那天,我就託人打聽你爸的情況,還偷偷去醫院看過他,隔着走廊的窗戶,看他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他的聲音哽咽了:"有一次,我差點就進去了,站在病房門口,聽着他在裏面咳嗽...可我怕他不肯見我,打擾他養病...我就在走廊上站了一個多小時,直到護士過來趕人..."

我第三次哭了,淚水模糊了視線。

原來這七年,小叔一直在暗中關注着父親,他請人送來的水果,裝作醫院發的營養品;他給醫生送的紅包,成了特殊治療的費用;他悄悄打聽父親的病情,卻不敢現身相見。

兩個倔強的男人,各自堅守着自己的立場,卻又在心底深深地牽掛着對方。

葬禮結束後,我們回到家中,母親把父親穿了大半輩子的那件藍布中山裝小心地疊好,然後從柜子底層取出一個陳舊的布包,交給小叔:"這是你哥這些年給你攢的壓歲錢和生日禮物,他說總有一天會親手給你,只是..."

小叔接過布包,手抖得厲害,解開一看,是一沓泛黃的信封,每個信封上都寫着年份和"德江收"。

最早的一封,竟是七年前他們剛剛決裂那年的。

"每年過年過節,你哥都會準備一份禮物,寫一封信,放在這裡,可他說要等你主動回來,才能給你。"母親抹着眼淚,"他嘴上硬,心裏比誰都軟..."

小叔顫抖着打開最上面的信封,裏面是父親熟悉的瘦長字跡:

"德江: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買了你愛吃的麻糖和桂花糕,這些年你在外面,過得好不好?我聽說你廠子開得不錯,還上了縣報,很為你高興。做哥哥的固執了點,但都是為你好。你若回心轉意,這門隨時為你敞開。

你哥 周德海

1985年5月18日"

信是父親去世前三個月寫的,那時他已經病得很重,字跡歪歪扭扭,卻依然堅持親筆寫完。

小叔再也忍不住,抱着那沓信嚎啕大哭:"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泣不成聲,雙膝跪地:"我不該那麼倔,不該和你賭氣,現在我成功了,可你卻看不到了..."

我和母親緊緊抱住他,三個人相擁而泣。

那天晚上,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掛着一盞馬燈,我們三個圍坐在小方桌旁,桌上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這是父親生前最愛吃的。

小叔一封一封讀着父親的信,每讀一封,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建明,你知道嗎,"小叔翻開那本泛黃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指着上面的日期,"我拿到這個是去年冬天,本來想趁着過年回來給你爸看的,心想一定要讓他刮目相看。那天我都到村口了,看到你爸在槐樹下乘涼,我躲在遠處,看他瘦了那麼多,又不忍心打擾他,轉身就走了..."

我點點頭:"爸爸也是,好幾次讓我騎車'偶然'經過您廠子,遠遠看看就行,回來還要我描述廠子擴建的模樣,聽得眼睛發亮。"

"你們爺倆,都是犟驢脾氣。"母親邊擦眼淚邊說,"現在好了,都解開了,只是..."她沒有說完,但我們都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為時已晚。

小叔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紅本本:"這是我廠子的營業執照,我已經改了名字,不叫'周氏毛巾廠'了,改叫'德海毛巾廠'。用你爸的名字,以後誰看到都知道,這是周德海的弟弟開的廠子。"

我接過執照,看着上面端端正正的"德海"二字,忽然明白了什麼叫物是人非。

人間至情,莫過於此。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叔、母親一起去了父親的墳前,帶去了父親最喜歡的茶葉和煙絲,小叔還特意帶了一瓶陳年高粱酒——那是父親偶爾小酌時最愛喝的。

小叔給父親倒了一杯酒,然後跪下來,將那本錄取通知書和獎章埋在了墳頭。

"哥,你看到了嗎?我既走了你希望我走的路,也走出了自己的路。"小叔輕撫着新墳,"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嫂子和建明,你在天上安心吧。"

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是他和幾個穿西裝的人在一起握手的場景。

"這是上個月和日本客商簽訂的出口合同,年產值兩百萬,這在咱們縣裡,還是頭一份呢。"小叔驕傲又哽咽地說,"哥,你看到了嗎?你弟弟沒給你丟人,反而爭了光。"

我看到照片上的小叔穿着筆挺的西裝,臉上帶着自信的笑容,和記憶中那個倔強的年輕人已經大不相同。

母親摸着墓碑,喃喃地說:"德海啊,你看到了嗎?德江出息了,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回家路上,我們路過村口的那棵老槐樹,那是父親生前最愛坐的地方,他常說坐在樹下能看到整個村子,還能望見遠處縣城的方向。

在樹下的石凳上,小叔忽然說:"建明,我想回來住一段時間,不,我是說..."

小叔深吸一口氣:"我想回來常住,就在村裡蓋一座新房子,離你家近一點,好好照顧你媽。廠子我已經安排人打理了,我還想去你爸教了一輩子的那所小學教書。"

我震驚地看着他:"您是認真的嗎?廠子怎麼辦?"

"當然是接着辦啊,不過我想嘗試新的管理方式,白天在廠子,晚上回來給村裡的孩子們補課。"小叔點點頭,眼神堅定,"我已經跟縣教育局打了招呼,下學期當個兼職老師,教數學。我要讓全村人知道,周德海的弟弟,不但能做好生意,也能教好書。"

我不禁抬頭看向天空,一片湛藍,幾朵白雲悠然飄過,隱約感覺父親正含笑注視着我們。

那一刻,我明白了父親和小叔之間,從未斷過的親情紐帶,那是血濃於水的羈絆,是任何誤解和爭執都無法切斷的牽掛。

如今,三年過去了,小叔兌現了他的承諾,在村裡蓋了新房子,就在我家隔壁,院子里栽滿了父親生前最愛的月季花。

他在父親的學校教書,深受學生喜愛,還自費給學校捐建了一座電教室,讓孩子們第一次看到了電視教學。

每逢周末,他仍會去廠里轉轉,但更多時間是陪着母親下下象棋,聽聽評彈,或者和我一起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每年清明,我們都會一起去給父親掃墓,小叔總會帶着學生們的作業本和廠里的賬本,放在父親墳前:"哥,你看,我教的學生進步了,廠子的生意也越來越好..."

母親常常感嘆:"你爸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們兄弟倆這樣,該有多高興啊!"

有時我會想,如果父親還在,看到小叔既成了企業家,又當上了老師,會不會露出那種欣慰的笑容,會不會拍着小叔的肩膀說一句:"好樣的,德江!"

人生路上,總有錯過與誤解,但只要心中有愛,就沒有解不開的心結。

父親和小叔用七年的分離和終生的牽掛,教會了我這個道理。

如今,每當我看到小叔坐在父親當年常坐的那把藤椅上,一邊喝茶一邊批改作業的樣子,我總會恍惚覺得,那就是年輕時的父親。

血脈相連的親情,終究戰勝了時間的阻隔與誤解的隔閡。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依然挺立,春來花開,夏至葉茂,秋風落葉,冬雪覆枝。

人生亦是如此,有陰晴圓缺,有悲歡離合,但不變的,是那份深埋在心底的親情,它穿越時光,跨越誤解,抵達生命的終點,依然溫暖如初。

時代在變,但人心相通的道理,卻亘古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