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熱湯
"對不起,我想請個假,兒子高燒不退,我得送他去醫院。"
我站在福利國棉七廠車間主任趙師傅面前,急得滿頭大汗。
那是1995年的冬天,東北的風颳得人臉生疼,像刀子一樣往骨頭縫裡鑽。
自打進了這個國營廠,我李長河頭一回跟領導請假,心裏七上八下的。
"孩子病了就趕緊去,別耽誤了。"趙師傅揮揮手,"這邊我給你安排,你放心走吧。"
我三步並作兩步衝出車間,一路小跑到廠門口,顧不上等班車,直接攔了輛三輪車,心急火燎往家趕。
三十齣頭的我,是廠里有名的老實人,從沒遲到早退,連病都捨不得請。
妻子小蘭在市百貨公司做營業員,人精明能幹,圍着花頭巾穿着藍大褂的樣子,走在人群里都顯得特別精神。
兒子小虎六歲,上幼兒園大班,生得虎頭虎腦,機靈得很。
老母親自打我爹五年前去世後,就住在我家幫忙照看孩子,一家四口擠在單位分的四十平米的筒子樓里,冬天屋裡貼着報紙糊的窗花,雖然擁擠,倒也溫馨。
那天早上出門,我看見兒子小臉通紅,蔫蔫的趴在床上。
"媽,小虎是不是發燒了?"我摸了摸兒子的額頭,燙得嚇人。
"可能是昨天放學路上吹着風了,沒事,我給他喝了點白開水,一會兒就好了。"母親語氣篤定,她老人家最怕麻煩別人。
"那您多注意點,要是不退燒就趕緊去診所。"臨出門我不放心地囑咐。
誰知道下午兩點多,正在車間忙着趕訂單的時候,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說小虎燒到三十九度多,人迷迷糊糊的,說胡話。
我六神無主地衝出廠門,一路狂奔回家。
眼前的小虎燙得像塊炭,小臉憋得通紅,卻止不住地喊冷,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
母親在一旁搓着手,嘴唇發白,白髮被汗水打濕貼在皺巴巴的額頭上:"我就去廚房熬了碗薑湯,想給他退燒,一會兒的功夫回來,孩子就不行了..."
小虎病情來得又急又猛。
我背著兒子衝到街道醫院,醫生看了說是重症肺炎,病情危重,得趕緊去市裡的大醫院。
那時候我們廠剛發了工資,兜里還有一百多塊錢,我二話不說打了輛面的,直奔市中心醫院。
"需要立即住院治療,情況不太好,你們先交五百塊住院費。"年輕的女醫生皺着眉頭說。
我翻遍口袋只有一百七十多,妻子聞訊趕來,又急忙跑去找同事借了三百多,才把住院費湊齊。
看著兒子小小的身體插滿管子,呼吸困難,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
"他剛才還好好的,就是有點發燒,怎麼突然就..."妻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問醫生。
"肺炎發展得很快,加上孩子抵抗力弱,高燒沒及時控制,就引發了併發症。"醫生邊寫病歷邊說。
那幾天,我和妻子輪流守在病房,母親卻變得沉默寡言,整日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目光空洞。
醫院走廊的長椅是木質的,坐久了硌得慌,可母親一坐就是一整天,像座雕塑。
"都怪我,"她常低聲說,像自言自語,"要是我沒去熬那碗薑湯,一直守着孩子,發現他不對勁兒就早點送醫院,也不會..."
"媽,別這樣想。"我安慰她,但心裏也泛起一絲苦澀。
如果母親沒有離開小虎去廚房,也許就能及時發現他病情加重的跡象。
但轉念一想,母親也是為了小虎好,誰能想到病情會惡化得這麼快呢?
然而,生活沒給我們後悔的機會。
第七天凌晨,小虎的肺部感染引發了嚴重併發症。
當值班醫生搖頭說"儘力了"的時候,我感覺整個世界坍塌了。
妻子癱軟在地上,嚎啕大哭;母親跪在病床前,一遍遍喊着孫子的名字,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那天,窗外下着小雪,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我們空蕩蕩的心。
我呆坐在醫院走廊里,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恍惚間想起兒子剛學會走路時,蹣跚着撲向我的樣子。
那天的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兒子追着光斑蹦蹦跳跳,笑聲像銀鈴一般清脆。
"爸爸抱!"小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臉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可現在,那笑容永遠定格了。
小虎走後,我們家像斷了線的風箏。
妻子整夜整夜地哭,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樣腫。
我把自己埋進工作,拚命接加班,只為了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
唯有母親,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她常常坐在小虎的床邊,摸着他的小衣服發獃。
有時候,她會拿出小虎的照片,一張一張擺在炕桌上,從出生的滿月照到幼兒園的合影,擺得整整齊齊。
每當這時,我就悄悄轉身離開,不忍心打擾她的思念。
有時候,我會聽見她在深夜低聲啜泣。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這句話,成了她每晚的咒語。
日子在痛苦中一天天過去。
我和妻子慢慢從悲痛中振作,但母親卻像丟了魂。
她開始忘東忘西,有時候燒水會忘記關火,直到水干鍋燒糊;有時候會叫我小虎的名字,然後愣在那裡,滿臉的懊悔和痛苦。
"長河他媽,別整天悶在屋裡,出來晒晒太陽吧!"住在我們對門的王大嬸經常來喊母親。
王大嬸是個熱心腸,和母親是老姐妹,常年在一塊跳廣場舞,串門嘮嗑。
"不去了,大嬸,我不配享福。"母親總是這樣回答。
王大嬸拽着我到樓道里悄悄告訴我:"你媽這是心病啊,得開導開導,不然容易出事!"
我試着帶母親去北市公園散心,那裡有魚池,有老柳樹,還有唱小曲的老頭兒,從前母親最愛湊這個熱鬧。
可她總是不願意出門:"我不配享福,"她說,"是我害了小虎,我對不起你們..."
每次聽到這些話,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樣疼。
那年冬天特別冷,家裡的暖氣時有時無,我們買了個小煤爐子,晚上燒着取暖。
有天下班回來,看見母親對着煤爐發獃,爐門大開着,紅通通的煤塊像在笑。
我嚇出一身冷汗,趕緊關上爐門,搖醒了神情恍惚的母親。
"媽,您這是幹啥呢?小心一氧化碳中毒啊!"我聲音有些發顫。
母親茫然地看着我:"長河,我剛才看見小虎了,他說他冷..."
那一刻,我決定必須讓母親振作起來,不然我真怕她尋短見。
第二年春天,涼風中帶着些微的暖意,楊樹抽出了嫩芽。
但我們家的日子卻更加艱難了。
廠里改制,我被分流下崗,拿了兩千多塊錢的遣散費。
妻子的百貨公司也不景氣,被迫減薪,收入銳減。
我們夫妻倆開始在振興市場擺地攤賣服裝,早出晚歸。
母親更加沉默,整日坐在窗前,望着小虎曾玩耍的院子發獃。
有時候,她會拿出小虎的毛筆字帖,一筆一畫地描,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孫子的存在。
有一次,我發現母親把小虎用過的鉛筆頭都收在一個小鐵盒裡,整整齊齊地擺着,有的已經短得幾乎拿不住了。
"媽,這些都留着幹啥?"我忍不住問。
"這是小虎的心血啊,"母親輕輕撫摸着那些鉛筆頭,"他寫作業時多認真,總要寫到鉛筆禿了才肯換一支新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輕輕摟住母親消瘦的肩膀。
我想告訴她,不是她的錯,是命運太殘忍;我想告訴她,我們不怪她,小虎也不會怪她。
但每次話到嘴邊,看着母親憔悴的臉,我又咽了回去。
有時候,安慰的話語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從市場回到家,發現母親蜷縮在炕上,臉色慘白,呼吸急促。
"媽,您怎麼了?"我嚇得趕緊跑過去。
"沒事,就是有點不舒服。"母親虛弱地說,但我看見她臉色發黃,嘴唇發白。
我二話不說,背起母親就往醫院跑。
下樓時,正巧碰見王大嬸:"長河,你媽這是咋了?"
"不知道,突然就不舒服了。"我急得直冒汗。
"我跟你一起去!"王大嬸二話不說,拿起外套就跟上來。
送到醫院後,醫生檢查說母親肝臟出了問題,需要詳細檢查。
我在走廊上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結果。
王大嬸買了熱水和饅頭,硬塞給我:"先墊墊肚子,你媽會沒事的。"
檢查結果猶如晴天霹靂——母親肝功能嚴重受損,需要大額醫藥費和長期治療。
"您這情況比較複雜,"醫生推了推眼鏡,"建議儘快住院治療,可能需要考慮肝移植手術。"
"肝移植?"我的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多少錢?"我顫抖着問。
"至少二十多萬,還不算後續治療費用。"醫生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
二十萬!那是1997年啊,我們一家人一年的收入還不到一萬元。
回家的路上,我像行屍走肉,腳步虛浮,心裏一片茫然。
妻子聽完我的轉述,沉默許久,然後輕聲說:"長河,咱家現在連房子加存款也就七八萬..."
"我知道很難,"我打斷她,感到一絲愧疚和無力,"但那是我媽啊!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
妻子的眼神黯淡下來:"可小虎要是還在..."她沒說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在她心裏,母親的疏忽奪走了我們的兒子,現在要我們付出全部積蓄去救她,這公平嗎?
那晚,我們第一次因為錢的事情爭吵。
"長河,你想想,咱家就這點積蓄,你現在沒工作,我那點工資養活一家人都夠嗆,拿出去這麼多錢,以後咱們怎麼過?"妻子聲音裡帶着哭腔。
"那是我媽!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急得直跺腳,"你是怪我媽害死了小虎,所以不想救她是不是?"
"我沒那麼說!"妻子眼淚奪眶而出,"我只是..."
"你就是那個意思!"我打斷她,心裏又氣又急。
妻子最後扔下一句"你自己想辦法吧",摔門而去。
房門關上的聲音像悶雷一般,在我心裏久久回蕩。
我蹲在地上,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無助的孩子。
曾幾何時,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妻子和母親關係融洽,兒子活潑可愛。
而現在,兒子不在了,妻子心存芥蒂,母親命在旦夕,我卻無能為力。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
早上四點起床去批發市場進貨,然後在振興市場擺攤賣服裝,下午跑貸款,晚上到紅火餃子館洗碗打零工。
我甚至賣掉了結婚時買的金戒指和我爹留下的老懷錶。
那隻老懷錶是爹這輩子唯一值錢的東西,黃銅殼子上刻着"永遠向前"四個字,是他當年在廠里得的先進工作者獎品。
當我把它交給當鋪老闆時,心裏像刀絞一樣疼。
"這老物件,也就一千來塊。"當鋪老闆打量着說。
"成交。"我咬咬牙,"不過,能不能先別賣出去,給我留着,我過段時間來贖。"
老闆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點點頭。
母親在醫院躺了兩周,情況時好時壞。
每次去看她,她都虛弱地微笑:"兒啊,別折騰了,我這把老骨頭不值當..."
"媽,您別說這話。"我強忍淚水,握緊她枯瘦如柴的手,"再堅持一下,我一定想辦法治好您。"
有一次,王大嬸陪我去醫院,看見母親黃瘦的樣子,老人家眼圈都紅了。
出來後,她悄悄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我這些年攢的一點養老錢,你先拿去用,救救你媽。"
我打開一看,是五千塊錢,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大嬸,這..."我眼眶濕潤,不知該說什麼。
"別說了,你媽跟我幾十年的老姐妹,她有難,我能袖手旁觀嗎?"王大嬸拍了拍我的肩膀,"人生在世,誰沒個難處?當年你媽可沒少幫我。"
我這才知道,原來母親年輕時,曾經借錢給王大嬸家看病,還經常幫她照顧孩子。
拿着這筆錢,我心裏暖暖的,又有了些希望。
妻子很少去醫院。
她說是工作忙,但我知道,她心裏還放不下對母親的芥蒂。
小虎的離去在她心裏留下了無法癒合的傷口。
有時候,我能理解她的痛苦,畢竟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可有時候,我又覺得她太苛刻,母親也是受害者,她比誰都痛苦自責。
春節前夕,東北的寒風刺骨。
街上張燈結綵,家家戶戶貼上了喜慶的春聯,唯有我家,門上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節日氣氛。
那天晚上,我在醫院值夜班,醫院的暖氣不足,走廊里冷得能看見哈氣。
母親忽然拉住我的手:"兒子,媽知道媽耽誤你了。"
"媽,別這麼說。"我打斷她。
"你別哄我了。"母親眼中含淚,聲音顫抖,"當年要不是我疏忽,小虎也不會..."
"媽,那不怪您。"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做夢都看見小虎,他凍得發抖,叫我'奶奶',可我就是過不去,怎麼也到不了他身邊..."母親的淚水順着皺紋縱橫的臉頰流下。
"媽..."我哽咽着,不知該說什麼才能安慰她。
"你跟小蘭別鬧彆扭了,她是個好姑娘,我知道她心裏有怨,但她是為了小虎...你們還年輕,往後的路還長着呢..."母親說著,眼皮漸漸沉重,睡著了。
那天晚上,我在醫院走廊蹲了很久,無聲地哭了。
回到家,我發現妻子正在翻箱倒櫃。
"你找什麼?"我疲憊地問。
屋裡亂七八糟的,衣服被子都翻了出來,炕桌上擺着幾個首飾盒。
她沒回頭:"我外婆臨走前給我的金鐲子,我記得放在這兒的。"
"我拿去賣了,"我低聲說,感到一陣愧疚,"醫院催着交住院費..."
妻子轉過身,臉色蒼白:"那是我外婆的遺物!你怎麼能..."
"我媽命都快沒了!"我突然爆發,積壓已久的委屈和憤怒一下子湧上來,"你就這麼恨她嗎?因為小虎?你以為她不痛苦嗎?你以為她不自責嗎?"
我大口喘着氣,聲音哽咽:"你現在是我老婆,她是我媽,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為什麼就不能..."
妻子頹然坐在床邊,淚水奪眶而出:"我沒有恨她...我只是...我只是忘不了小虎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她的聲音哽咽了,肩膀微微顫抖:"每次看到你媽,我就想起小虎,想起那天她說出去熬薑湯的事,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沉默了,突然明白了妻子心中的糾結。
她並非真的恨母親,而是在小虎離世的傷痛中,無法釋懷那個關鍵的疏忽。
那晚,我們誰也沒再說話,但空氣中的緊張感似乎緩和了一些。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五,街上張燈結綵,家家戶戶準備過年。
路過百貨商店,我看見櫥窗里擺着一套兒童玩具,不由得駐足凝視。
如果小虎還在,今年該上小學了吧?他一定會喜歡這種拼裝積木...
想着想着,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我去醫院換母親的輸液瓶時,正巧遇見了王大嬸。
她來看望住院的老伴,隔着病房門隙和我打招呼:"長河,過來,我給你介紹個人。"
病房裡,王大嬸的老伴躺在床上,旁邊坐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筆挺的西裝,戴着金絲眼鏡,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這是我侄子,劉廣明,在市醫藥公司當經理,專門負責醫療器械這塊。"王大嬸驕傲地介紹。
劉廣明友善地伸出手:"大嬸提起過你們家的情況,很遺憾聽說這些事。"
我們寒暄了幾句,劉廣明旁敲側擊地問了問母親的病情和治療計劃。
臨走時,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改天聊聊,也許我能幫上忙。"
回母親病房的路上,我碰見了和我一起下崗的老工友張鐵柱。
他也是來看親戚的,得知我母親住院,二話不說從口袋裡掏出兩百塊錢塞給我。
"鐵柱,你自己也不容易..."我不好意思接。
"哎呀,拿着吧,咱們哥們一場,這點心意不算啥。"張鐵柱憨厚地笑着,"聽說你在市場擺攤,等你媽好了,我去幫你看攤子。"
走出醫院大門,我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動。
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人情冷暖尚存,鄰里之間的那份真誠和溫暖,讓我看到了希望。
回家路上,想起小時候,母親為了供我上學,晚上織毛衣到手指流血;想起我結婚時,她把攢了一輩子的五百塊錢都給了我;想起小虎生病那天,她急得滿頭大汗,眼睛都哭腫了...
走到家門口,我發現妻子站在門前,手裡拿着一個小盒子。
"這是我剛從當鋪贖回來的。"她把盒子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裏面是我父親的老懷錶,銅殼子已經被擦得鋥亮,指針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訴說時光的珍貴。
我愣住了:"你怎麼..."
"我去找了我姐,借了一些錢。"妻子輕聲說,眼睛紅紅的,"我昨晚想了很久,長河。那天不是你媽的錯,是命運捉弄人。小虎走了,我們都很痛苦,但你媽比誰都更自責。她需要我們..."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我緊緊抱住妻子。
她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和我們初識時一樣的氣息。
"我還賣了我的金耳環,"她靠在我肩上,"加上姐姐借的,有五萬多了。我們再想想辦法..."
"我前天碰見了王大嬸的侄子,他在醫藥公司做經理,說也許能幫忙。"我輕聲說,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那個臘月的夜晚,我和妻子一起去醫院看母親。
多日不見,妻子主動握住了母親的手。
"媽,您別擔心,我們想辦法湊錢給您治病。"妻子輕聲說,聲音中沒有了往日的疏離。
母親混濁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後又暗淡下來:"小蘭,我知道你心裏怨我...是我沒照顧好小虎..."
妻子搖搖頭,眼淚落下來:"媽,我不怨您。小虎的事,是天意。您別放在心上了,好好養病,我們還等着您呢。"
母親顫抖着伸出手,輕輕撫摸妻子的臉龐,眼中淚光閃爍:"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春節那天,我們守在病房裡。
母親的情況略有好轉,醫生說只要能籌到手術費,就有希望。
妻子熬了一鍋熱騰騰的餃子湯,小心翼翼地喂母親喝了幾口。
"真香啊。"母親滿足地說,嘴角掛着一絲笑意,"比我當年熬的薑湯強多了。"
我和妻子對視一眼,都紅了眼眶。
那碗湯,溫暖了三個傷痕纍纍的心。
病房外,走廊上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新的一年來了。
母親看着窗外的煙花,輕聲說:"新年快樂,孩子們。"
那一刻,我感覺看見了希望。
年初二早上,一個意外的電話打破了寧靜。
王大嬸的侄子劉廣明打來電話,說想和我聊聊母親的治療方案。
我們在醫院門口的小餐館見面。
劉廣明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們公司正在和一家來自德國的醫療器械公司合作,有個肝病新葯臨床試驗項目,需要幾名患者參與,費用全免,還有一定補貼。
"你媽的情況很適合這個項目,"劉廣明說,"但需要你們了解清楚,畢竟是新葯,有風險。"
我和妻子仔細閱讀了項目說明書,又諮詢了醫生的意見。
思考再三,我們決定讓母親參與這個臨床試驗。
"比起肝移植,這個風險可能更小一些,而且費用我們能承擔得起。"妻子握着我的手說。
隨後的日子,我辭去了餃子館的零工,去了劉廣明介紹的一家私營醫藥公司做業務員。
白天跑業務,晚上去醫院照顧母親。
妻子把攤位交給表妹,自己回百貨公司上班。
我們省吃儉用,一點點攢錢,為母親後續可能的治療費用做準備。
親朋好友得知情況後,紛紛伸出援手。
我廠里的老同事們湊了一千多塊錢;小蘭的姐姐借給我們三千;甚至連小區門口修鞋的老李頭也塞給我一百塊,說是"添個意思"。
人間自有真情在。
每次收到這些接濟,我都暗暗發誓,一定要在母親康復後加倍回報這些恩情。
三個月後,母親的病情有了明顯好轉。
那種新藥效果出奇的好,醫生說可以出院休養了。
當母親從住院部被推出來時,我看見她臉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有了神采。
"兒子,"她虛弱地說,"昨晚我夢見小虎了,他坐在咱家院子里的楊樹下,沖我笑呢。我過去抱他,他就說'奶奶,我不冷了'..."
我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母親繼續說道:"他還說,讓我別自責了,他過得很好,讓我好好照顧你和小蘭..."
我和妻子相視一笑,淚中帶着喜悅。
這個夢,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是上天給我們一家人的安慰。
康復期間,妻子每天變着花樣給母親做飯。
小米粥、餛飩、蒸蛋羹...樣樣都是母親愛吃的。
有一天,母親突然對正在擇菜的妻子說:"小蘭,謝謝你不恨我。"
妻子靜靜地坐在床邊:"媽,我們是一家人。失去小虎,我們都很痛苦。但人總要往前看,小虎也會希望我們好好活下去。"
母親點點頭,眼中閃着淚光:"好孩子..."
那年冬天,我通過劉廣明的介紹,找到了一份醫藥銷售的正式工作,還進了社保。
單位分了我們一套七十平米的新房子,是商品房改造的公房,帶廚房和衛生間,比原來的筒子樓寬敞多了。
房子不大,但陽光很好,客廳的窗戶正對着小區的綠化帶。
母親的身體漸漸康復,能做些簡單的家務了。
她開始學着包餃子、擀麵條,雖然動作慢,但很認真。
有時候,我下班回來,能聞到屋裡飄出的香味,那是母親做的醋溜白菜,我從小愛吃的一道菜。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看見母親和妻子坐在陽台上,一起縫製一個小布偶。
那是一個和小虎很像的小男孩形象,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還縫上了小虎最愛穿的那件藍色小馬甲。
"這是做什麼?"我好奇地問。
妻子微笑着說:"我和媽準備做幾個這樣的布偶,送給社區的福利院。"
母親輕輕撫摸着布偶:"人這輩子,總要為別人做點事,才不枉活一場。"
她的眼神中有堅定,也有釋然。
我突然明白,母親終於原諒了自己。
春天來臨時,院子里的楊樹發出了嫩綠的新芽。
母親每天早上都會在陽台上站一會兒,看着樓下玩耍的孩子們。
有時候,她會默默流淚;有時候,她會微笑。
慢慢地,她開始和樓下的孩子們說話,有時候還會給他們講故事。
孩子們都喜歡這個和藹的老奶奶,常常圍着她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一天,我聽見母親跟一個小女孩說:"你知道嗎?我有個孫子,他叫小虎,和你一樣大..."
母親的聲音平靜而溫柔,眼中沒有了往日的痛苦,只有溫暖的回憶。
那一刻,我知道她真的放下了。
一年後的某個周末,我們全家去了小虎的墓地。
母親親手縫的小布偶放在墓碑前,隨風輕輕搖晃。
妻子懷裡抱着我們的小女兒,是去年冬天出生的,取名叫小荷,"出淤泥而不染"的小荷。
"小虎,奶奶來看你了。"母親輕聲說,"你看,這是你的妹妹,很可愛吧?"
墓地旁的野花開得正艷,蜜蜂在花叢中嗡嗡飛舞。
風很輕,陽光很暖,一切都那麼平和。
回家的路上,母親說想去趟市場。
她買了一堆食材,回家後忙活了一下午。
晚飯時,桌上擺着一桌豐盛的飯菜,有紅燒肉、醋溜白菜、小蔥拌豆腐,還有一碗熱騰騰的湯。
"嘗嘗,"母親笑着說,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歲月的痕迹,"我特意熬的雞湯,下了枸杞和紅棗,補氣血的。"
我端起碗,湯香四溢,那香氣中似乎包含了生命中所有的苦與甜。
那一刻,我彷彿看見了生命的全部意義——不是沒有傷痛,而是在傷痛中依然選擇溫暖彼此,選擇繼續愛與被愛。
"媽,這湯真好喝。"我小心地喝了一口,感覺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母親欣慰地笑了,目光溫柔地看着我們一家人——她的兒子,她的兒媳,還有她的小孫女。
院子里,楊樹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似乎在訴說著生命的故事。
有悲傷,有歡笑,有遺憾,也有希望。
但最重要的,是我們依然在一起,依然相愛,依然為了彼此而活着。
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