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萬塊錢的欠條,就這麼把我和小妹之間的情分給撕碎了。"
我望着茶几上那張發黃的欠條,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茶杯里的水面盪起細微的漣漪。
五年的光陰恍如隔世,那些深埋心底的往事卻在這個下午突然翻湧上來,像鐵鍬掘開的老土,散發著歲月的氣息。
那是1995年深秋,瀋陽的梧桐葉子黃了一地,單位大院里的老槐樹也只剩下幾片孤零零的葉子在風中搖曳。
兒子大龍要結婚了,我和老伴王桂芝掰着手指算錢,愁得頭髮都白了幾根。
每天晚上睡不着,就點上散裝的紅梅香煙,坐在陽台上聽着夜裡偶爾駛過的卡車聲,心裏沉甸甸的,像灌了鉛。
那年我剛從瀋陽拖拉機廠下崗,發了三千多塊"安家費",生活捉襟見肘,兒子的婚事卻不能耽擱。
彩禮八千、傢具一萬二、婚房首付七萬,加上酒席和其他雜七雜八的開銷,至少還差八萬。
愁啊,頭髮都愁白了。
瀋河區的老小區,我家那間六十多平的筒子樓,住了二十多年,牆皮都開始往下掉了。
院子里的老榆樹下,幾個跟我一樣下崗的工友圍坐在一起,有人說起了"下海",有人準備去南方打工,個個唉聲嘆氣。
"老李,你兒子不是要結婚嗎?錢夠不夠啊?"老王搓着手問我。
我嘆口氣,擺擺手:"愁人啊。"
"要不去單位再貸點?"
"貸個屁!廠子都快關門了,誰借給你啊?"
回到家,老伴正在用搪瓷臉盆洗衣服,泡沫在燈光下閃着微光。
"老李,要不...咱找你妹妹借點?"她搓着衣服,小心翼翼地說。
我出身於瀋陽城東一個普通工人家庭,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李小芬。
我們兄妹四人,從小相依為命。
父親在我十歲那年因工傷去世,母親一個人拉扯四個孩子,沒幾年也累垮了身子。
母親臨終前握着我的手說:"老三,你是個有心的,要照顧好小芬啊。"
記得那年小芬才十一歲,穿着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褲子,扎着兩個小辮子,站在炕頭哭得撕心裂肺。
那以後,我和大哥二哥省吃儉用供小妹上了大學。
我至今記得她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興奮地在院子里蹦跳的樣子,像只歡快的小燕子。
小妹大學畢業後在銀行工作,收入比我們都好,後來嫁給了一個電力局的工程師,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那天,我在樓下的公用電話亭前徘徊許久,一根接一根地抽完了半包煙,才鼓起勇氣撥通了小妹的電話。
電話亭里有股霉味,聽筒上還殘留着上一個人留下的汗漬。
"嘟...嘟..."電話那頭接通了。
"小芬啊,哥有點事想跟你商量..."我的聲音有些顫抖,拇指不自覺地摩挲着電話卡上磨損的邊緣。
電話那頭,小妹爽快地答應了借錢的請求,但緊接着的一句話讓我如墜冰窟:"哥,你得按規矩打個欠條。"
我愣住了,握話筒的手微微發抖。
電話亭外,冷風吹着路邊的枯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嘲笑我的窘境。
欠條?四十多年的手足情分,難道還需要一紙證明?
回到家,老伴看我臉色不對,忙問怎麼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那是九十年代初買的老式木質沙發,坐墊早就塌陷下去,上面鋪着一層她親手縫的花布套。
"小芬答應借錢了,但...要我打欠條。"我的語氣中帶着說不出的苦澀。
老伴沉默了一會兒,用圍裙擦了擦手:"小芬也是為你好,現在人都講究白紙黑字,咱欠了錢就該有個說法。"
她從柜子里翻出一本發黃的作業本,是大龍上小學時剩下的。
我看着那本作業本,封面上還有個紅領巾的圖案,想起大龍小時候坐在煤油燈下寫作業的樣子,那時日子雖然清苦,但單純。
拿起鋼筆,我懷着複雜的心情寫下了欠條。
工整的字跡,"今借到妹妹李小芬現金人民幣捌萬元整,待手頭寬裕,當及時歸還",落款是1995年10月15日。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老伴在旁邊輕聲說:"別想太多,親兄妹間還能有什麼隔閡?"
我點點頭,心裏卻像壓了塊石頭。
拿錢那天,我騎着二八單車去了小芬家。
她家住在和平區的一處單位分的樓房裡,比我家寬敞得多,電視是索尼29寸的大彩電,茶几上擺着一套玲瓏的景德鎮茶具。
客廳里瀰漫著淡淡的茉莉花香,牆上掛着她和丈夫李工程師的合影,照片里的兩人站在北戴河的海邊,笑得陽光燦爛。
"哥,坐。"小芬給我倒了杯鐵觀音,水汽在杯中裊裊上升。
我不自在地在沙發上挪了挪身子,目光在房間里轉了一圈,落在了牆角那台嶄新的小天鵝洗衣機上。
小芬從卧室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哥,錢都在這兒了,你清點一下。"
我接過信封,摸着裏面厚厚的鈔票,心裏五味雜陳。
"欠條帶來了嗎?"小芬問。
我從衣兜里掏出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給她。
小芬打開看了看,目光停留在上面,臉上帶着難以捉摸的表情。
"哥,這八萬塊是我和老李這些年的積蓄,我們還準備明年給孩子換套大點的學區房..."她的語氣中有些猶豫。
我急忙說:"放心,等我手頭寬裕了,一定還你。"說這話時,我自己都聽出了幾分底氣不足。
走出小芬家的樓道,迎面碰上了她的鄰居王阿姨,她笑呵呵地問:"來看小芬啊?"
我勉強笑了笑:"嗯,來串門。"
王阿姨看了看我手裡的信封,眼神中閃過一絲瞭然,我趕緊把信封塞進懷裡,加快腳步下了樓。
回家路上,颳起了北風,單車騎得很吃力,就像我的心情一樣沉重。
兒子的婚禮在老廠區的禮堂舉行,簡樸卻熱鬧。
我們擺了二十桌,請了左鄰右舍和單位的老同事們。
大院里的老槐樹下支起了灶台,幾個退休的老師傅幫着炒菜,香氣四溢。
酒是散裝的二鍋頭,每桌兩瓶,菜色也簡單,但大傢伙兒吃得很開心,畢竟在那個年代,能吃上一頓像樣的酒席已經很不錯了。
小芬和李工程師也來了,帶了一套紫砂茶具當禮物。
宴席上,大龍和新媳婦忙着給每桌敬酒,我也端着酒杯跟在後面,臉上堆滿了笑。
經過小芬那桌時,她拉住我的手,低聲問我:"哥,錢夠用嗎?"
我笑着擺擺手:"夠了夠了,妹子的人情我記着呢。"
但心底卻湧上一絲難以名狀的不自在,彷彿欠條在口袋裡灼燒着我的皮膚。
婚禮結束後,我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天已經黑了。
院子里的白熾燈下,老伴和幾個鄰居大娘收拾着殘局,笑聲不斷。
我坐在台階上,點燃一支煙,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星,不知為何,心裏空落落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下崗後的生活更加拮据。
我靠修單車、收廢品勉強維持生計,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推着三輪車在大街小巷穿梭,喊着"收破爛咯",嗓子喊啞了也掙不了幾個錢。
王桂芝在附近的副食店幫工,每天能拿十五塊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每次想起那張欠條,心裏就像壓了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
我開始不自覺地躲着小芬,電話來了找借口不接,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連過年也找借口不去她家,只是在大年三十給她打個電話,說兩句客套話就匆匆掛斷。
1996年春節,大龍和媳婦回來過年,帶了點水果和年貨。
我們在狹小的客廳里包餃子,電視里放着春晚,歡聲笑語卻掩蓋不了我心中的沉重。
"爸,這段時間怎麼沒見小姑來?"大龍一邊包餃子一邊問。
我含糊地應了句:"她忙唄,單位年底事多。"
老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餃子下鍋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小芬打來的,說要來我家拜年。
我慌忙說:"別來了,家裡太擠,改天吧。"
掛了電話,看到老伴責備的眼神,我避開了她的目光,去陽台上抽煙。
窗外鞭炮聲陣陣,紅色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像極了我心中燃燒的愧疚。
轉眼兒媳婦懷孕了,我和王桂芝喜出望外。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小芬耳中,她專門送來了人蔘和紅棗,說是給兒媳婦補身子用的。
我接過用報紙包着的東西,嗓子像被什麼堵住了,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芬站在我家門口,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比上次見面似乎又瘦了些。
"哥,你這段時間怎麼都不來我家了?"小芬試探着問,眼神中帶着受傷。
"忙,太忙了。"我搪塞道,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哥,那八萬塊錢的事,你別有壓力..."
"沒有沒有,我會還的,一定會還的。"我急忙打斷她,生怕她說出什麼讓我更加愧疚的話來。
送走小芬後,老伴嘆了口氣:"老李,你這是何必呢?小芬一心想跟你好,你倒好,越來越生分了。"
我沒說話,只是把煙頭按進煙灰缸,煙灰缸是大龍小時候做的陶藝作品,歪歪扭扭的,但我一直留着。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老廠區門口的小吃攤遇見了小芬的丈夫李工程師。
那是個周末的中午,艷陽高照,小攤前支着幾張簡易的塑料桌椅,幾個老工人正在喝着散啤,吃着炒雞架。
他端着一碗餛飩,見到我明顯有些尷尬。
"李老弟,你這是..."我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
"哦,我來廠里辦點事。"他吹着熱氣,語氣平淡。
我點了碗刀削麵,坐到他對面,兩人相對無言。
麵館的收音機里放着《東方之珠》,老闆娘在案板上擀麵的聲音有節奏地響着。
我壯着膽子問:"小芬最近好嗎?"
李工程師放下碗,猶豫片刻說:"老李啊,小芬其實挺想你的。"
他攪動着碗里的餛飩,聲音低沉:"那八萬塊錢的事,你別太放在心上..."
我打斷他:"什麼八萬塊?我記着呢,會還的!"語氣比我想像中的要生硬。
他苦笑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哎呀,面來了,你先吃吧。"我接過老闆端來的刀削麵,故意岔開話題。
李工程師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默默地吃完了碗里的餛飩。
分別時,他拍拍我的肩膀:"老李,什麼時候有空,帶嫂子來家裡坐坐唄,小芬總念叨你們。"
我含糊地應了聲,看着他消瘦的背影融入人流中,心裏酸澀難言。
那天回家後,我翻出工具箱里藏的存摺,只有兩千多元。
"老李,你翻存摺幹啥?"老伴從廚房探出頭來。
"沒事,看看。"我把存摺塞回工具箱,心事重重。
我望着窗外飄落的梧桐葉,心如刀割。
這八萬塊錢何時才能還清?對着天空擠壓的烏雲,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小芬打電話來請我們全家去她家吃飯,說是她兒子考上了重點中學,要慶祝一下。
王桂芝想去,我卻固執地拒絕了。
"就說我加班,你自己去吧。"我躺在床上,翻着一本舊雜誌,故意不看她。
"老李,你這是怎麼了?就為那八萬塊錢?"王桂芝不解地問,站在床邊,手裡攥着抹布。
"不是錢的事!"我煩躁地擺手,"我就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怎能說出口,那張欠條讓我感到尊嚴掃地?在自己最親的妹妹面前,我連抬頭挺胸的勇氣都沒有了。
"那是什麼事?說啊!"王桂芝少有地提高了嗓門。
我翻了個身,背對着她,像只刺蝟一樣把自己蜷縮起來。
客廳里的掛鐘滴答滴答地響着,記錄著我們之間沉默的時光。
兒媳婦的預產期臨近,我們忙着準備嬰兒用品。
那是1997年夏天,瀋陽的老城區悶熱異常,連夜裡都沒有一絲風。
我們家沒有電扇,只能打開窗戶,盼望着偶爾有風吹進來。
凌晨,大龍急匆匆地敲門,說媳婦要生了。
我和王桂芝連忙起床,穿上衣服,跟着他一起去了醫院。
兒媳婦被推進產房,我們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
醫院的走廊上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老舊的日光燈一閃一閃的,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
"大龍,要不要通知小芬?"王桂芝問。
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大龍忙着跑前跑後,沒空理會這些。
中午時分,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傳來,我當上了爺爺。
欣喜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和王桂芝抱在一起,像兩個老小孩一樣哭了起來。
"是個大胖小子,七斤六兩!"護士笑眯眯地通知我們。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芬氣喘吁吁地跑來,手裡提着一個大袋子。
"哥,嫂子,聽說大龍媳婦生了?"她臉上帶着欣喜的笑容。
我愣住了,王桂芝連忙上前迎接:"是啊,剛生下來,男孩,七斤六兩。"
"太好了!"小芬從袋子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嬰兒衣服和尿布,遞給大龍,"大龍,恭喜你當爸爸了!"
大龍接過東西,感動地說:"謝謝小姑。"
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小芬,你怎麼知道..."我忍不住問。
"大龍昨天打電話告訴我的。"小芬看了我一眼,笑容中帶着一絲苦澀。
我這才知道,原來大龍一直和小芬保持着聯繫。
看着小芬忙前忙後的身影,我在醫院走廊里嘆了口氣,一種深深的愧疚感湧上心頭。
"哥,孩子出生了,你高興嗎?"小芬站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問。
"高興,當然高興。"我敷衍道,目光游移不定。
"那八萬塊錢的事..."她猶豫着開口。
"我會還的!"我生硬地打斷她,轉身走開。
走廊盡頭,我聽見小芬的抽泣聲,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疼,卻固執地沒有回頭。
醫院的自動門在我面前緩緩打開,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就這樣,我與小芬漸行漸遠。
家庭聚會上,我找借口不去;過年過節,只是冷淡地打個電話;大龍帶孩子去小芬家,我也總是推脫不去。
甚至連她生病住院,我也只是託人送去水果,沒有親自探望。
時間如流水,轉眼又是三年。
我的孫子已經會跑會跳,牙牙學語地喊我"爺爺",每次聽到這聲呼喚,我的心就像被蜜糖浸泡過一樣甜。
這一天,我在小區花園裡遛彎,看着孫子在滑梯上笑得像朵花。
忽然聽見有人喊我:"老李!老李!"
回頭一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老劉,他在機械廠當過工會主席,現在也退休在家。
"老劉,好久不見啊!"我笑着迎上去。
"是啊,聽說你當爺爺了,恭喜恭喜!"老劉拍着我的肩膀,目光卻帶着一絲憂慮。
"謝謝,謝謝。"我叫來孫子,給老劉認認。
寒暄過後,老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了:"老李,你妹妹的事聽說了嗎?"
"什麼事?"我心頭一緊,手不自覺地抓緊了孫子的小手。
"你妹夫得了重病,家裡花了不少錢,聽說還賣了房子..."
我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五年間堆積的愧疚和自責瞬間崩塌,如同山洪暴發,沖刷着我的心靈。
"怎麼會...她怎麼沒跟我說..."我喃喃自語,聲音哽咽。
"人家怎麼跟你說?你這些年跟人家聯繫了嗎?"老劉的話像是一記重鎚,敲在我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回家後,我坐在沙發上,呆若木雞。
王桂芝看我臉色不對,問怎麼了。
我把老劉的話重複了一遍,她捂住嘴,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老李,咱們得去看看小芬啊..."她抹着眼淚說。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我明白了。"
我翻出了塵封多年的存摺,這些年來我省吃儉用,靠着幫人修車、收廢品,一點一點攢錢,已經存了六萬多。
"老伴,我要去看小芬。"我聲音顫抖。
王桂芝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你終於想通了?"
我搖搖頭,心裏像打翻了苦水缸:"我不是想通了,是我錯了。"
"老李,人老了,別再固執了。親兄妹一場,比啥都重要。"她輕輕拍着我的後背,就像多年前安慰受傷的我那樣溫柔。
我拉着她的手,心中湧起暖流:"老伴,謝謝你一直包容我。"
第二天一早,我從鄰居那打聽到了小芬的新住址。
從原來的三居室搬到了城郊的一個狹小的單元房,得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
車窗外,瀋陽的老城區漸漸遠去,高樓大廈變成了低矮的平房,道路也越來越顛簸。
我的心跳隨着車輪的顛簸越來越快,手裡攥着那本存摺,掌心都是汗。
下了車,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棟老舊的五層樓房,沒有電梯,我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四樓。
敲門時,我的心跳如鼓。
門開了,是小芬的兒子,已經是個高高瘦瘦的大小夥子了,比我上次見他時長高了一大截。
"舅舅?"他驚訝地看着我,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和欣喜。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屋內簡陋的擺設讓我心疼不已,六十多平的舊房子,牆皮脫落,傢具陳舊,客廳里擺着一張病床,李工程師正躺在上面看書。
"老李哥?"他驚訝地放下書,想要起身。
"別動別動。"我連忙上前,扶住他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體。
小芬從裡屋出來,身上圍着圍裙,手上還帶着洗菜的水漬。
她比五年前瘦了許多,眼角多了幾道皺紋,原本烏黑的頭髮也開始泛白。
"哥?"她眼中閃過驚訝和喜悅,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芬..."我哽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我們兄妹倆站在狹小的客廳里,時光彷彿倒流,回到了那個依偎在母親病榻前的夜晚,我們無助地抱在一起,承諾要永遠相互扶持。
客廳的茶几上,我顫抖着把存摺和現金放下:"這是六萬八,還差一萬二,我...我以後每個月都攢,一定還清..."
小芬突然撲到我懷裡哭了起來,像小時候那樣,像個無助的小女孩。
我緊緊地抱住她,感受着她瘦弱的身體在我懷中顫抖。
"哥,你誤會了!"小芬抬起淚眼,聲音哽咽,"那天讓你打欠條,是因為老李說借錢要有個規矩,怕你不好意思接受。"
她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舊皮箱,翻找了一陣,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我從沒想過一定要你還錢,那欠條早就被我撕了..."
信封里是那張欠條的碎片,已經被膠帶粘合了起來,像是被珍藏了很久。
我如遭雷擊:"什麼?"
小芬擦着眼淚:"這些年我一直想解釋,可你總躲着我。"
她抓着我的手,聲音哽咽:"後來我以為你是嫌我鑽牛角尖,就也沒主動聯繫你。我知道下崗後你的日子不容易,哪裡會真的找你要錢啊..."
"那...那房子為什麼賣了?"我記起老劉的話,困惑地問。
李工程師從床上艱難地坐起來:"老李哥,房子是換了,不是賣了。老房子太大,我生病後沒法照顧,就換了這個小點的,差價用來看病了。"
我老淚縱橫,摟着小芬的肩膀:"妹啊,是哥不好,是哥鑽牛角尖了..."
屋子裡,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給這個簡陋的家增添了一絲溫暖。
那晚,我們兄妹促膝長談。
李工程師患了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醫藥費花了不少,加上兒子要上大學,家裡確實困難。
但她從未想過找我要那八萬塊錢。
"哥,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容易。"小芬拍着我的手,"咱們是親兄妹,有難處互相幫襯不是應該的嗎?"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和小時候一樣清澈。
回家路上,公交車行駛在夜色中,路燈一盞盞掠過車窗。
王桂芝挽着我的手,輕聲說:"這五年,你不止虧欠了小芬,也虧欠了自己的心。"
我點點頭,夜風吹過,眼角濕潤。
"都怪我,鑽牛角尖,太要面子,結果傷了最親的人。"
我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升起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次日一早,我把兒子大龍叫來,告訴他小芬的情況。
大龍二話不說,拿出了兩萬塊錢:"爸,這是我和媳婦的積蓄,給小姑送去吧。小姑這些年對我們可好了。"
我望著兒子堅定的眼神,恍然大悟:親情,從來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
五年來,我因為虛榮和自尊,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隔開了最親的人。
周末,我們一家人帶着禮物去看小芬。
我特意去市場買了新鮮的蔬菜和水果,王桂芝蒸了小芬最愛吃的肉饅頭,大龍和媳婦帶着孩子一起去,熱熱鬧鬧的。
院子里,我和李工程師下着象棋,他雖然生病,但腦子還很清楚,走一步棋要思考半天。
"將軍!"他笑着說。
"啊,我又輸了。"我摸摸腦袋,心甘情願地認輸。
象棋是我們年輕時就開始的較量,現在雖然他身體不好,棋藝卻絲毫不減當年。
王桂芝和小芬在廚房忙活,姑嫂倆說說笑笑,不時傳出陣陣歡聲。
孩子們在一旁嬉鬧,大龍的兒子和小芬的兒子很快玩到一起,親得像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溫暖而明亮。
李工程師走了一步棋,輕聲道:"老李,人這一輩子,錢沒了可以再賺,可親情沒了,就真的沒了。"
我點點頭,眼眶濕潤:"我懂了,太晚了,但我終於懂了。"
小芬端着茶走過來,笑着說:"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是怎麼教我識字的嗎?"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是在我十五歲,小芬七歲的時候。
每天下工回來,我都會點着煤油燈,教她認一個新字。
她坐在矮凳上,小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認真,一筆一划地跟着寫。
寫錯了會委屈地嘟着嘴,我總是鼓勵她:"沒關係,慢慢來,總會寫好的。"
多少年過去了,那個跟在我身後喊"哥哥等等我"的小女孩,如今已是滿頭銀絲。
時光荏苒,唯有親情永恆。
"記得,當然記得。"我笑着回答,"你那時候特別調皮,寫錯了字就把本子撕了,我還得給你重新做一個。"
"那是因為我怕你失望嘛。"小芬笑着說,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歲月的痕迹。
"小芬,那八萬塊..."我還是忍不住提起。
"哥,別提那事了。"小芬打斷我,"咱們是親兄妹,錢算什麼?"
坐在小芬家的沙發上,我望着窗外的梧桐樹,葉子金黃如舊。
想起那張被撕碎又粘合的欠條,我明白了:人心與人心之間,不需要欠條,因為最珍貴的情感,從來都是無價的。
"哥,嘗嘗這個餡餅,還是你愛吃的韭菜餡。"小芬遞過來一盤冒着熱氣的餡餅。
那是我們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每逢過年,母親都會包上一大盤,香噴噴的,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那是最幸福的時光。
接過餡餅,我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歲月和溫情。
有些錯過的東西,幸好還來得及挽回;有些走散的情感,終究會重新匯聚。
屋子裡飄着熟悉的飯菜香,窗外的梧桐葉隨風搖曳,五年的隔閡,在這個平凡的下午,終於如春水融冰,消弭於無形。
日子還要繼續,我們都老了,但心中的愛卻從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