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果步入低谷,每一步都很艱難。心堅如鋼的人,可以艱苦地走過去。但對於弱者,是很難很難的,是在磨鍊和煎熬中度過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大連。我已經上小學了,對面房鄰居家老太太的苦難,給我留下痛苦的記憶。
對面房大媽,天津人。早年跟隨丈夫闖關東到大連。他們生有一子,大約比我大八歲。我叫他二黑哥。
我母親說,二黑哥才三歲時,大約是1939年前後,二黑哥的爸爸隨船出海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大媽的丈夫是某國外輪船公司的海員。那個年代,海員比一般打工者掙的錢多,所以他們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過得挺紅火。
海員每出海一次,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年就回來了。
那年,像往常一樣,二黑哥的爸爸在家休息了數日又踏上了出海的旅程。
日子很快地過去了。大媽盼了半年,不見丈夫回來。滿面愁容的大媽,又苦苦地等了半年,丈夫仍無影蹤。
那個年代哪有電話呀?人沒有一點消息。家裡的生活費也沒有了。大媽慌了,這孩子他爸怎麼啦?天天悄悄地落淚。
沒有生活來源怎麼活呢?房租交不上,又帶着三歲的兒子,怎麼辦?大媽沒文化,找不到工作。
好在我父親有幾位工友,人託人,在大連給大媽找了一個有錢人家當保姆,工錢很少。
總算有個活路了,不至於餓死吧?
大媽的兒子白天就在我家玩,那是饑荒的年頭,沒有人能吃飽。大媽把省下來的食物給兒子留下,讓我母親到時給熱一下。
那年,我的姐姐剛出世。我的母親也很艱難地維護着二個孩子。
任何世人不要夢想急於走出黑夜,當下只能是煎熬着一步一步在黑夜裡前行。
大媽天天盼,月月盼,過了一年又一年。窮日子越過越長。
大媽每天很晚才回來,兒子都早已經睡了。好在我的母親盡心給帶着,沒有好吃的,但總能讓孩子吃飽。
大媽以淚洗面,常在屋內悄聲地哭,也不說話。
保姆的活兒有時候就間斷了,沒有辦法就去批點青菜,用麻袋背回來在市場里賣點錢,買點包穀面。
黑夜很長。1944年,我出生了,二黑哥也到了上學的年齡。
這幾年兩家人的經歷,是後來我上學了以後母親對我講的。
我的姐姐才一歲多,就因為沒有奶吃而夭折了。後來又有了哥哥,也只有二歲,也同樣原因夭折了。
我四五歲的時候,能記住一點事,印象最深的,就是常常見到大媽進屋把門關上,趴在炕沿上大聲地哭,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十二歲那年,父親的單位支援大西北的建設,我們全家離開了大連。
走的那天,大媽用毛巾捂着臉,傷心的無聲的哭泣。二黑哥長大了,還沒有找到工作,給人家出苦力打零工。二黑哥那天到車站送我們,不斷地抹眼淚。
大媽並不老,才四十來歲,可是頭髮都花白了。她在大連沒有親戚。
從那年,我們到了大西北,開始幾年還有書信互報平安,後來就漸漸地失去了聯繫。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回大連看望我七十多歲的大姨。那天,我到老房子去找大媽和二黑哥。
新搬來的一位男人說他來的時間才二年,沒聽說有這個人。
我失望地下樓了,到衚衕口,見到樓下同院子的大嬸,我認識她,她沒認出我來。
我向她打聽大媽的去向,她說幾年前就去世了。她兒子早就結婚生子,前些年也不知道搬到哪裡了。
我向大嬸道別,她也沒問我是誰。
回我大姨家的路上,淚水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現在老了。回憶這段辛酸的歷史,我才理解了大媽的心傷得有多深。
從我記事到離開大連以前的那些年頭裡,大媽的哭聲一直在我耳邊。
我記得大媽每次都是進她的屋子裡把門關好,然後大聲哭。
那個哭聲,我小時候聽不懂。現在回憶起來,是悲切,是憂傷,是委屈,是述說,是恨,是盼望……,我非常理解大媽傷心之極。
我長大了以後,我曾經問過母親,大媽帶個孩子不容易,她為什麼不再找一個人家?
母親說,大媽一直認為她丈夫有一天能回來。
人生遇到黑暗,是什麼支撐着她?沒有什麼理念。大媽就是為了兒子,為了一家三口人能團圓。
大媽用她弱小的身體,背着這座沉重的大山幾十年,最後,憂傷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