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這個月的錢不夠用,您能不能再多給點?"電話那頭兒子的話讓我攥緊了茶杯,滾燙的茶水溢出來,燙紅了我的手背,卻沒有我的心燙得厲害。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陣窒息,像是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
我叫陳明遠,今年已經六十五歲,在國營機械廠幹了三十八年後退休了。
每個月七千塊錢的退休金,我自己只留三千,剩下的四千都給了兒子陳國棟。
可就在昨天,他又打來電話說錢不夠用,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了。
牆上的老式掛鐘嘀嗒作響,彷彿在提醒我時間的流逝和生活的艱難。
那是一九八八年農曆八月十五,我和妻子李桂芝在月光如水的夜晚迎來了兒子國棟的出生。
那時候國家剛開始改革開放不久,我們夫妻倆在市機械廠上班,領着不高但穩定的工資,吃的是大鍋飯,住的是單位分配的筒子樓。
記得接兒子回家那天,我特意去市場買了兩條鯉魚,煮了一鍋魚湯給桂芝下奶。
"明遠,你看國棟的小手多漂亮,像你的手一樣,將來一定能幹大事。"桂芝抱着孩子,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樓道里飄來鄰居做飯的香味,混合著樓下槐樹的清香,構成了那個年代特有的生活氣息。
九十年代初,國企改革如一陣颶風席捲全國,我們廠也未能倖免,效益一落千丈。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車間主任拿着一疊名單走進來,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成了第一批下崗職工。
"陳師傅,這不是我的意思啊,上面要求精簡人員,我也沒辦法。"主任拍着我的肩膀,眼中滿是歉意。
那天回家,我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瓶二兩裝的汾酒,一口氣喝了大半瓶,第一次在兒子面前醉倒。
桂芝沒有責怪我,默默收拾好酒瓶,熬了一碗解酒湯放在床頭。
"明遠,咱們還有國棟,不能倒下。"她輕聲說,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為了維持家計,我去建築工地當小工,桂芝則在附近的早市擺了個小攤賣豆漿油條。
每天凌晨三點,我和桂芝就起床。她在昏黃的白熾燈下和面、準備豆漿,我則幫她切好油條的麵糰,然後用三輪車把東西運到市場。
卸完貨,我騎着三輪車直奔工地,一干就是十二個小時,日子雖苦,卻也充滿了希望。
晚上回家,我們兩個人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但看到國棟在煤油燈下認真做作業的樣子,所有的疲憊都值得了。
我們拚命工作,就是為了給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讓他將來有出息,不像我們這樣為生計奔波。
國棟上小學時,我們省吃儉用給他買了一台小霸王學習機,那可是當時最流行的學習工具,要花掉我們小半年的積蓄。
看著兒子拿到學習機時欣喜若狂的樣子,我和桂芝相視一笑,覺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他上初中那年,我們終於攢夠了錢,湊了一萬多塊錢首付,在單位分房的機會下,買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
搬家那天,鄰居們紛紛來幫忙,幾個大爺抬着我們的老式木櫃,阿姨們幫着收拾廚房,孩子們則在新房子里追逐嬉戲。
院子里熱熱鬧鬧的,桂芝從早忙到晚,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前來幫忙的鄰居們。
"明遠,來,喝一個,新房子,新生活!"老王舉起酒杯,眼裡滿是祝福。
那晚,等所有人都走後,我和桂芝坐在新買的沙發上,靜靜地看着電視里播放的《新聞聯播》,心裏滿是踏實。
"明遠,你說咱們這輩子算是沒白活了吧?有房子了,再好好培養國棟,咱們就知足了。"桂芝握着我的手說。
國棟的學習一直很好,特別是數學,經常在全校測試中名列前茅。
九七年夏天,他參加中考,以全校第二的成績考入市重點高中。
我騎着單車帶着桂芝去學校看榜,看到兒子的名字時,桂芝激動得哭了,周圍的家長們投來羨慕的目光。
"陳師傅,恭喜啊,兒子有出息!"認識的家長紛紛過來祝賀。
回家路上,我們特意繞到市場買了一條大黃魚,那是平時捨不得吃的,只有過年才會買的好東西。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邊吃邊聊,笑聲不斷,院子里的知了也彷彿在為我們慶祝,叫得格外歡快。
兩年後,國棟如我們所願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是工科,跟我年輕時的夢想一樣。
送他去學校報到的那天,我特意穿上了結婚時定做的中山裝,雖然已經有些舊了,但依然是我最正式的衣服。
大學校園裡綠樹成蔭,朗朗的讀書聲從教學樓里傳出來,看着來來往往的學生,我和桂芝既自豪又感慨。
"桂芝,咱們兒子真爭氣,以後有大學文憑,肯定比我們這些老工人強多了。"我緊緊握住妻子的手。
"是啊,以後他就不用像咱們這樣受苦了。"桂芝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眼中滿是期待。
大學四年,我們省吃儉用,每個月都按時把六百塊錢生活費打到國棟的卡上,那幾乎是我們收入的一半。
國棟很少回家,一學期最多回來一兩次,說是學業忙,課程緊,我們也理解。
偶爾寒暑假回來,也總是呆不了幾天就和同學出去玩,說是要建立人脈關係,對將來工作有好處。
桂芝有時會念叨幾句,說孩子變了,不像以前那樣貼心了,我就勸她:"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要理解,現在社會不一樣了。"
每次國棟回家,我們都會提前準備好他愛吃的菜,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就怕他嫌家裡條件差。
二零零四年,國棟大學畢業,在省城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月薪三千多,在當時算是很不錯的待遇了。
我們很高興,覺得兒子終於可以自立了,以後的路會越走越寬。
可沒想到,他工作不到半年就辭職了,說是工資太低,條件不好,還要經常加班,沒有發展前途。
"爸,現在不比你們那個年代了,年輕人要有追求,不能像你們那樣一輩子在一個地方待着。"國棟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對我說。
聽到這話,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也許他說得對,現在確實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了。
"那你有什麼打算?"我問他。
"我想自己創業,現在是機會,有句話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國棟眼睛發亮地說。
我和桂芝商量後,把多年的積蓄,加上後來做點小生意賺的錢,湊了二十萬給他作為創業資金。
那是我們夫妻倆大半輩子的心血啊,桂芝為此還偷偷哭了好幾次,可為了兒子,我們毫不猶豫地給了他。
國棟拿着錢,在省城開了一家電腦配件店,說是緊跟時代潮流,前景無限。
剛開始幾個月,生意確實不錯,每次打電話回來,他都說忙得腳不沾地,我們在家也替他高興。
誰知道,好景不長,他的公司開了不到一年就黃了,錢也虧得差不多了。
"爸,生意場上有起有落,這很正常,大家都這樣。"國棟滿不在乎地對着電話說,"再說了,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你別擔心。"
我聽着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心裏酸澀難言,那可是我和桂芝幾十年的心血啊。
後來,國棟又換了幾份工作,都是做不長久,要麼嫌工資低,要麼嫌環境差,要麼就是和領導處不來。
每次換工作,他都振振有詞:"爸,現在年輕人都這樣,不能死守一個地方,要多嘗試。"
我心裏嘆息,卻也無可奈何,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浮躁了?
三十歲那年,國棟認識了現在的妻子林曉燕,一個在商場做導購的姑娘,比他小五歲。
兩人交往半年就結婚了,婚禮要在省城辦,說是要面子,讓我和桂芝拿出五萬塊錢。
我們咬着牙,把準備養老的錢都拿出來了,桂芝甚至還偷偷去典當行當了她多年珍藏的金手鐲。
婚禮很風光,在省城最好的酒店辦的,我和桂芝坐在主桌,聽着親朋好友的恭喜,心裏卻沒有多少喜悅。
"陳師傅,你兒子真有出息,娶了這麼漂亮的媳婦,還辦這麼大的場面!"老家來的親戚羨慕地說。
我苦笑着點點頭,沒有告訴他們這場婚禮花光了我們的積蓄。
婚後,國棟和曉燕住在我們之前幫他們付首付買的小區房子里,說是離市中心近,上班方便。
我們本想給他們買輛車作為結婚禮物,可實在是拿不出那麼多錢了,只能作罷。
"沒關係,爸媽,我們自己會買的。"國棟說得輕鬆,似乎全然忘了他的"自己"其實是靠着我們的積蓄。
婚後不久,曉燕懷孕了,我和桂芝很高興,準備好好操辦這個孫子的到來。
"爸,我媳婦懷孕了,你們得多支援點啊,現在什麼都貴,產檢就要好幾千,更別說待產包、嬰兒車、尿布、奶粉了,這些都是錢哪!"國棟又打來要錢的電話。
我二話沒說,把自己的退休金大部分都給了他,每個月打四千到他卡上,自己和桂芝只留三千過日子。
桂芝經常心疼地說:"明遠,咱們也不年輕了,生活也不寬裕,不能把錢都給他啊。"
我總是安慰她:"孩子要有孩子了,咱們不幫着點誰幫?等他們安穩了,會記得咱們的好的。"
孫子出生後,我們夫妻倆輪流去幫忙照顧,桂芝剛做完白內障手術,眼睛還不太好,卻堅持要去幫忙。
曉燕產後恢復得不錯,卻總是嫌這嫌那,對我們的幫忙從來不說一聲謝謝。
有一次,我剛做好飯,她嘗了一口就皺起眉頭:"爸,這飯太咸了,我正在餵奶,吃這麼鹹的東西對孩子不好。"
我連忙道歉,重新做了一頓,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晚上,桂芝看不過去,小聲對我說:"明遠,你別太慣着他們了,我看曉燕根本不把我們當回事。"
我搖搖頭:"算了,為了孫子,忍忍吧。以後慢慢就好了。"
可事情並沒有如我所願那樣好轉,反而越來越糟。
每次我們去幫忙,都感覺自己像個免費的保姆,又要照顧孩子,又要做飯洗衣,還得時刻忍受曉燕的挑剔。
"爸,這衣服沒洗乾淨""媽,孩子哭了你怎麼不哄一下?""今天的菜怎麼又是這幾樣,能不能換換花樣?"
我和桂芝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卻要像個服務員一樣圍着他們轉,心裏的委屈無處訴說。
就這樣,我們的退休生活完全被兒子一家佔據了,每個月退休金一發,就有四千塊錢打到國棟的卡上。
我們自己留下三千,勉強維持日常開銷,已經很久沒買過新衣服了,桂芝的冬裝還是十年前的那件。
去年,桂芝查出了高血壓,需要長期吃藥,每個月的藥費就要三四百塊錢。
醫生說要保持心情舒暢,不能有太大壓力,還要定期複查。
我看着妻子日漸憔悴的面容,心裏充滿了自責,這麼多年來,我們為兒子付出了太多,卻忽略了自己的健康。
"桂芝,要不我們少給國棟點錢吧,自己也得保重身體啊。"一天晚上,我試探着對正在織毛衣的妻子說。
桂芝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毛線:"你跟他說說吧,我怕他不高興。這孩子現在越來越難說話了。"
我鼓起勇氣,給國棟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國棟啊,你媽身體不好,需要吃藥,我們這邊開銷也大了,要不你自己也努力點,我們每個月給你三千行嗎?"
"爸,您不是有七千的退休金嗎?給我四千,您自己還有三千呢,夠用了吧?媽的葯錢也花不了多少錢吧?"國棟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可是,我和你媽也有日常開銷啊,水電煤氣、柴米油鹽、買菜做飯,還有平時的零用錢,再加上你媽要定期去醫院複查..."
"那您就省着點花唄,您們老兩口又不用買新衣服,也不用出去旅遊,平時在家看看電視不就得了,幹嘛那麼鋪張浪費?"
聽到這話,我心裏一陣刺痛,五內如焚,手裡的聽筒都快拿不穩了。
我們辛苦了一輩子,到老了連基本的生活質量都保證不了,還要被兒子指責"鋪張浪費"?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我們的兒子已經完全變了,他眼裡只有自己的需要,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感受。
掛了電話,我看着桂芝期待的眼神,沒忍心說出實情,只是模糊地說:"國棟說他會想辦法的。"
桂芝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默默地拿起毛衣針繼續織着,眼角有淚光閃動。
連續幾個月,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拮据,桂芝的葯有時候都買不起了,只能隔一天吃一次,省着點用。
老舊的電冰箱壞了,我們沒錢修,只能把東西放在陽台上,靠着冬天的低溫保存食物。
終於,在昨天,當國棟再次打來電話要錢時,我忍不住了,多年來積攢的委屈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湧出。
"國棟,爸爸不是不想給你錢,而是真的給不起了,你媽的血壓越來越高,醫生說需要增加藥量,我們自己的生活也需要錢啊!"我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爸,您就別那麼小氣了,您那七千塊錢退休金,給我四千已經很少了,我這邊房貸、車貸都要還,曉燕月底還要去香港購物,更別說孩子的補習班,哪樣不花錢?"
"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多賺點?"我控制不住情緒,提高了聲音,嚇得旁邊正在看電視的桂芝都轉過頭來看我,"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總不能一直靠父母吧?"
"嘿,我這不是在努力嘛,現在經濟下行,工作也不好找,工資又低,您就體諒體諒我吧,等我賺大錢了肯定孝敬您二老。再說了,您們的錢不給我給誰啊?難道帶進棺材裏?"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扎進我的心裏,痛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是啊,我們的錢最終是要留給他的,可是,難道我們活着的時候就不配過得體面一點嗎?
桂芝看我臉色不對,從沙發上起來,走到我身邊,輕輕拍着我的後背。
我深吸一口氣,對着電話說:"國棟,爸爸一輩子沒對不起你,但也請你尊重一下我和你媽的晚年生活。從下個月開始,我們每月只能給你三千塊,剩下的要留着給你媽看病用。"
還沒等國棟回答,我就掛斷了電話,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強硬地對兒子說話。
桂芝擔憂地看着我:"你沒事吧?怎麼發這麼大火?"
我長嘆一口氣,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桂芝聽完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明遠,我們是不是從小就太慣着他了?"她哽咽着說。
我點點頭,心裏百感交集:"是啊,我們總以為付出就會有回報,可誰知道..."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頭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如此失敗,為兒子付出了一切,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床頭柜上放着一張全家福,是國棟上大學前我們去照相館拍的,那時他還是個懂事的孩子,會主動幫我們分擔家務,會在我下班後接過我沉重的工具包。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是在大學校園裡嗎?還是在第一次創業失敗後?又或者是結婚後受到了曉燕的影響?
我回想着過去的點點滴滴,心如刀絞。那個曾經讓我們驕傲的兒子,現在已經變成了只索取不回報的陌生人。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一個決定,或許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艱難卻也最正確的決定。
我要立遺囑,明確規定我們的財產分配,不再任由兒子予取予求。
桂芝知道後,先是震驚,然後是擔憂:"這樣做,會不會傷了國棟的心啊?"
我苦笑着搖搖頭:"他還有心嗎?如果有,就不會這樣對待我們了。"
我來到公證處,工作人員是個戴眼鏡的年輕小夥子,剛畢業不久的樣子,聽我說明來意後,遞給我一張表格。
"陳爺爺,您填一下這個,然後我們會幫您起草遺囑內容。"他的語氣很溫和,讓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是這樣對待長輩的吧?
公證處的牆上掛着一幅字,寫着"公平公正,依法辦事",我看着這幾個字,心裏有了些許安慰。
我拿起筆,手有些顫抖,眼前不由浮現出國棟小時候的樣子——他五歲那年,我教他寫字,他也是這樣握着筆,一筆一畫地學着,那時他多乖啊。
我深吸一口氣,一筆一畫地填完了表格,心中的決心也越來越堅定。
遺囑內容很簡單:我名下的房產和存款,有一半歸桂芝所有;剩下的一半,等我和桂芝都百年之後,再由國棟繼承。
而在我們生前,除了每月固定的三千元生活補貼外,不再給予其他經濟援助。
"陳爺爺,您再看一下內容,確認無誤後就可以簽字了。"年輕工作人員念完遺囑內容,遞給我一支鋼筆。
我接過筆,在感嘆號一樣陡峭的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覺得像是卸下了肩頭的重擔,呼吸都變得順暢了。
走出公證處,迎面吹來一陣春風,帶着槐花的香氣,讓我想起了兒時住的大院,那時候每到春天,院子里的槐樹開滿了花,香氣撲鼻。
當時的我哪裡會想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回到家,桂芝見我神色有異,關切地問:"老陳,你真去辦了?"
我點點頭,把遺囑的複印件遞給她看,她接過去,戴上老花鏡仔細地讀着。
看完後,她長嘆一口氣,說了一句讓我意外的話:"你做得對。咱們不能慣着他了,再這樣下去,他永遠長不大。"
桂芝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舊鐵盒,那是她多年來存放貴重物品的地方,打開盒子,裏面是一些老照片和一本存摺。
"明遠,我偷偷存了一些錢,一共有三萬多,本來想給國棟買車用的,但現在看來,還是留着咱們養老吧。"她把存摺遞給我,眼中滿是堅定。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突然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有桂芝在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第二天,我給國棟打了電話,告訴他我立遺囑的事,並且從下個月開始,只給他三千塊錢的生活補貼。
電話那頭先是沉默,然後是一陣爆發:"爸,您這是什麼意思?不信任我?怕我拿走您的錢?"
"不是不信任,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我和你媽好。你需要學會自立,而不是一直依賴我們,我們也需要保障自己的晚年生活。"我的語氣很平靜,心裏卻在打鼓。
"呵,我看是媽慫恿您這麼做的吧?她一直不喜歡我媳婦,現在連我也不認了?"
"別胡說,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媽對你的好,你心裏沒數嗎?"
"好,好,既然您這麼狠心,那就別怪我不認這個爹!"說完,國棟直接掛斷了電話。
聽着電話里的嘟嘟聲,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樣痛,但我知道,這是必須的,為了國棟,也為了我們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國棟果然再也沒聯繫過我們,電話不接,信息不回,好像我們之間的親情就這樣斷了。
桂芝很難過,經常在夜裡偷偷哭,我只能默默地陪在她身邊,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明遠,你說國棟會不會恨我們一輩子?"一天晚上,桂芝突然問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不會的,等他冷靜下來,會明白我們的良苦用心的。"
可我心裏其實也沒底,萬一國棟真的和我們斷絕關係了,那我這一生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就在我們以為與兒子的關係徹底破裂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一個周末的早晨,我正在小區的花園裡澆花,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這邊走來,是國棟。
他變瘦了,臉色也不太好,手裡提着兩個大袋子,走路的姿勢有些躊躇。
看到我,他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然後快步走過來:"爸..."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水壺差點掉在地上:"國棟,你...你怎麼來了?"
"我...我來看看您和媽。"他低着頭,聲音有些哽咽。
我們回到家,桂芝正在廚房準備午飯,聽到國棟的聲音,她手中的菜刀啪嗒一聲掉在案板上,轉身跑出來,一把抱住了兒子。
"國棟,我的兒啊,你可算回來了!"桂芝哭着說,眼淚打濕了國棟的衣襟。
國棟也紅了眼睛,緊緊抱住母親:"媽,對不起..."
我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幕,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既欣慰又心酸。
國棟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子上,裏面是一些水果、補品和兩瓶好酒,還有幾盒我平時愛抽的煙。
"爸,媽,這是我買的一些東西,你們嘗嘗。"他的語氣有些不自然,但眼中的真誠是騙不了人的。
看着這些東西,我心裏五味雜陳,多少年了,這是國棟第一次主動給我們買東西。
桂芝趕緊去廚房張羅午飯,要多做幾個菜招待兒子,我則示意國棟坐下來聊聊。
吃飯的時候,氣氛有些尷尬,國棟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開口了:"爸,關於遺囑的事...我想了很多,其實,您說的對,我確實應該自立了。"
我抬頭看着他,有些驚訝,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這事。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反思,您和媽為我付出了那麼多,從我小時候到現在,一直在無條件地支持我,而我卻從來沒有真正感恩過。我總是覺得您們給我錢是理所當然的,從沒想過您們的難處。"
桂芝的眼圈紅了,放下碗筷,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能這麼想,媽很欣慰,比什麼都強。"
"曉燕最近和我吵了幾次,說我不能自立,連岳父岳母都看不起我。那天我一氣之下,去她爸媽家理論,結果...結果才知道,原來她每個月都從家裡拿錢,比我從你們這拿的還多。"
國棟苦笑着搖搖頭:"我才明白,我連自己的家都養不起,還有什麼臉面去責怪別人?所以我決定好好工作,不再依賴任何人,包括您們和岳父岳母。"
聽到這些話,我心裏的硬塊開始融化,看來這個決定確實讓國棟開始面對現實,開始反思自己的問題。
"我已經找了一份新工作,雖然是從基層做起,工資不高,但至少是靠自己的能力賺的。以後,我會定期來看您們,也會盡我所能照顧您們。"
國棟的眼裡閃着淚光,那是我多年未見的真誠,讓我想起了他小時候,犯了錯誤後主動認錯的樣子。
"爸,關於遺囑,其實您不用..."
我打斷了他的話:"遺囑的事就這麼定了,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想讓你明白,生活需要自己去奮鬥。我和你媽的錢,自然會留給你,但在我們活着的時候,我們也想過得體面一點,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國棟點點頭,眼中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我明白了,爸。您放心,以後我不會再向你們要錢了,反而希望能夠盡綿薄之力,為您們減輕一些負擔。"
飯後,國棟主動幫着收拾碗筷,還說要刷碗,那是他從小到大都沒主動做過的事情。
桂芝笑着把他推出廚房:"去和你爸聊聊吧,碗我來刷。"
我和國棟坐在陽台上,點了煙,看着樓下小區里嬉戲的孩子們,一時無言。
"爸,您抽的還是這個牌子的煙啊,我記得從我小時候就是這個。"國棟突然說。
我笑了笑:"是啊,習慣了,改不了了。"
"爸,您還記得我小時候,您教我騎單車嗎?"
我點點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國棟上小學一年級,我剛買了一輛二八單車,周末就帶他去小區的空地上學騎車。
"您在後面扶着車,跑了好久,我一回頭,發現您早就鬆手了,我卻還在自己騎着,那時候覺得特別神奇,怎麼突然就會騎了呢?"
國棟笑着回憶,眼中滿是懷念。
"其實人生也是這樣,總有一天要鬆手讓你自己走,只是我和你媽鬆手的太晚了。"我感慨道。
"不,您鬆手的剛剛好,再晚一點,我可能就真的不會獨立了。"國棟深吸一口氣,"爸,謝謝您。"
聽到這三個字,我鼻子一酸,多少年了,這是國棟長大後第一次對我說謝謝。
"傻孩子,謝什麼,你是我兒子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噙着淚水。
臨走前,國棟突然蹲下來,給了我一個擁抱,他的身體有些顫抖:"爸,對不起,讓您失望了這麼多年。"
我也緊緊抱住他,心中的苦澀化為溫暖:"不,你沒讓我失望,你永遠是我的驕傲。"
送走國棟後,我和桂芝坐在陽台上,看着夕陽西下,小區的梧桐樹在落日的餘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
"明遠,你說國棟是真心悔改了嗎?"桂芝有些擔憂地問。
我握着她的手,點點頭:"我相信他,這孩子雖然走了些彎路,但本性不壞,他會慢慢找回正確的方向的。"
桂芝靠在我肩上,輕聲說:"老陳,你做得對。有時候,愛不是一味地付出,而是適當地放手,讓他們自己去面對生活的挑戰。"
我點點頭,看着遠處慢慢沉入地平線的夕陽,心裏充滿了希望。
或許,這個看似冷酷的決定,反而成了我們全家關係轉變的契機,讓國棟真正開始長大,成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
一個月後,國棟果然沒有向我們要錢,反而在周末帶着曉燕和孫子來看我們,還帶來了一些生活用品和我們喜歡吃的東西。
更讓我驚喜的是,他拿出一個信封,裏面是五千塊錢:"爸,媽,這是我這個月攢下來的一點錢,給您們買點補品。"
桂芝連忙推辭:"你自己留着用吧,我們不缺錢。"
"媽,您就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再說,孩子孝順父母,天經地義。"國棟堅持道。
看著兒子堅定的眼神,我和桂芝對視一眼,默默接受了這份心意,內心充滿了欣慰。
在人生的暮年,我終於明白,最好的愛,不是把兒女拴在身邊,而是教會他們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獨立生活,如何承擔責任,如何感恩回報。
那份遺囑,不是冷漠的財產安排,而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課——關於責任,關於獨立,關於成長。
看着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初上的星星像孩子的眼睛一樣明亮,我知道,我們一家人的未來會更加美好,因為我們終於找到了愛的正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