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看開點,媽一輩子對弟弟好,現在她病了,我們總得管。"妻子勸我。
我放下碗筷,嗓子發緊:"可咱們家裡也不寬裕,那小子拿了錢連個影兒都沒有!"
1990年冬天,我出生在松江市的一個普通工人家庭。
家裡有父親、母親和小我四歲的弟弟。
父親在國營紡織廠當工人,每天騎着永久牌單車上下班,褲腿總是沾着棉絮。
母親在街道辦的小食堂幫廚,手上常年帶着一股蔥姜蒜的味道。
家裡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在那物資還不算豐富的年代,我們也算過得去。
記憶中,家裡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是父親單位發的福利,每到晚上八點,隔壁鄰居家的孩子都會來我家看《西遊記》。
那時候的住房條件很簡陋,兩室一廳的筒子樓,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公用的。
冬天,母親會給我和弟弟一人縫一床厚厚的棉被,再用一個舊暖水瓶灌上熱水放在被窩裡,這樣睡覺就不會冷了。
表面上,母親從不曾對我和弟弟區別對待,至少在物質上是這樣。
一樣的書包,都是藍布的,上面綉着小白兔;一樣的新年衣服,都是街上服裝店打折時買的;連過年包的餃子餡都是一碗一碗分好的,生怕有絲毫偏心。
但在母親的眼神里,我總能捕捉到那一絲不同——看向弟弟時,眼裡總有更多的柔軟和牽掛,彷彿他是一件易碎的瓷器,需要格外珍惜。
"你比弟弟大,要懂事。"這是我童年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幾乎成了母親的口頭禪。
每當弟弟闖禍,打碎了家裡的搪瓷缸子,或是在學校跟別的孩子打架,母親總是輕描淡寫地說:"小孩子不懂事,以後會好的。"
而每當我犯了同樣的錯誤,等待我的則是一頓嚴厲的教訓:"你是哥哥,怎麼能這樣?要給弟弟做榜樣!"
漸漸地,我開始明白,在母親心中,我和弟弟的標準是不一樣的。
上小學那年,弟弟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住了半個月醫院。
那是1996年的冬天,醫院的走廊里擠滿了看病的人,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人群的汗味,讓人窒息。
弟弟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嘴唇乾裂,呼吸急促。
那段日子,母親幾乎沒合過眼,守在病床前,用濕毛巾一遍遍擦弟弟滾燙的臉。
為了湊醫藥費,母親偷偷賣掉了她唯一的一件金首飾——結婚時父親送的金戒指。
那時的醫療條件遠不如現在,醫生說弟弟的病情很嚴重,如果處理不好,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母親整夜整夜地哭,卻不敢在弟弟面前流露絲毫。
我每天放學後,獨自一人走過十字街的小巷,回到空蕩蕩的家。
家裡的煤爐已經熄滅,屋子裡冷得像冰窖。
我用火柴點燃煤球,等爐子燒熱了,才能熱一碗前一天剩下的米飯。
有時候,鄰居王阿姨會來看看我,給我帶點熱騰騰的餃子或是剛出鍋的饅頭。
"你媽太操心了,"王阿姨嘆着氣說,一邊拿出針線幫我縫補破了的袖口,"你弟弟那病差點沒了,你媽嚇壞了。"
王阿姨的話在我心裏埋下了疑問:如果是我生病了,母親會不會也這樣徹夜不眠地守着我?
從那以後,母親對弟弟更是百般呵護,彷彿他是一件易碎的寶貝,稍不留神就會碎掉。
弟弟喜歡吃肉,母親就把餐桌上那幾塊難得的紅燒肉都夾給他;弟弟愛玩不愛學習,母親從不逼他,只是溫聲細語地哄着;弟弟脾氣大,動不動就鬧,摔碗砸碟子,母親也只是輕聲責備幾句,然後繼續無限包容。
而對我,母親的要求總是嚴格些:學習要好,做人要正直,凡事要懂事。
每次拿回成績單,如果有一科不是滿分,母親就會皺眉:"怎麼回事?是不是不夠用功?"
我不是沒有怨言,心裏也曾經湧起過酸楚和不平,但漸漸也習慣了這種不公平的愛。
在我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要做個懂事的大哥,要體諒母親的不容易。
1996年冬末,父親在一次工廠事故中受了傷,腿落下殘疾,每走一步都牽動着滿臉的痛苦。
那時我上小學六年級,家裡的日子頓時拮据起來。
父親的工傷賠償金只夠買葯和做簡單治療,根本不足以支撐整個家庭的開銷。
母親開始早出晚歸,除了食堂的工作,還接了附近飯店的洗碗活兒,雙手常常泡得發白髮皺。
她不止一次在深夜回家時,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偷偷地抹眼淚,以為沒人看見。
父親在家養傷,情緒也變得陰晴不定,時而沉默寡言,時而無故發火。
有次他看見我正在吃一塊王阿姨給的點心,突然大發雷霆:"家裡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吃零食!"
我嚇得立刻把點心扔了,卻看見弟弟正大搖大擺地啃着母親給他買的冰糖葫蘆,父親卻視若無睹。
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委屈,但沒有人會理解。
松江的冬天特別冷,刺骨的北風呼嘯着穿過老舊的窗戶縫隙,嗚嗚作響,像是在訴說無人傾聽的悲傷。
有天放學回家,我看見弟弟穿着一件嶄新的藍色棉襖,坐在煤爐旁寫作業,爐火映紅了他的臉。
"新衣服不錯啊,"我隨口道,手上還捧着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半斤白菜,"什麼時候買的?"
"媽昨天帶我去百貨大樓買的,"弟弟得意地炫耀着,雙手摸着厚實的袖子,"一百一十塊呢!還是仿羊絨的!"
我愣住了,手中的白菜差點掉在地上。
一百一十塊在那個年代可不是小數目,幾乎是母親半個月的工資。
而我的冬衣還是去年那件,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肘部也磨薄了一大塊,每次上學都得套上厚厚的毛衣,生怕被同學們笑話。
那天晚上,母親回來得很晚,臉色疲憊,眼圈發黑,像是一夜沒睡。
她放下飯盒,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小心翼翼地放進茶葉罐里,那是家裡的"應急錢罐"。
我假裝不經意地問起弟弟的新棉襖。
"你弟弟正在長身體,去年的穿不了了。"母親解釋道,手上繼續洗着碗,水聲掩蓋了她略顯疲憊的聲音,"你的還能穿一年,等明年給你買新的。"
我沒再多說什麼,但心裏的那點酸楚怎麼也壓不下去。
不是嫉妒弟弟有新衣穿,而是心疼母親的辛苦,卻沒能平等地分給我們這份愛。
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聽着窗外的風聲和遠處工廠的汽笛聲,思緒萬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弟弟在母親的寵愛下,越發隨性任性。
初中畢業時,弟弟的成績在班上墊底,每次考試,語文、數學、英語都是紅叉一片。
班主任甚至專門來家訪,希望家長能夠重視孩子的學習問題。
"孩子不是讀書的料,學習太苦了,就隨他去吧。"母親這樣回應班主任,臉上帶着無奈又心疼的表情。
結果,弟弟高中沒考上,去了職業學校學汽修。
而我,憑藉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松江師範學院,成了家裡第一個大學生。
那天,父親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喝了半斤二鍋頭,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我老汪家,總算出了個大學生!"
母親也笑了,但很快又轉向弟弟:"小寶,別灰心,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學個技術樣樣都行。"
大學期間,我勤工儉學,在學校食堂打工,周末還去家教,盡量減輕家裡負擔。
每個月省吃儉用,還能攢下一點錢,過年回家時帶些禮物給父母。
畢業後,我留在松江一所中學教書,薪水不高但穩定。
第一個月的工資,我買了一台二手縫紉機送給母親,替換掉家裡那台踩腳踏的老古董。
母親高興地抹着眼淚,說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弟弟畢業後在一家修車廠做學徒,工資微薄,卻總愛打扮自己,每次回家都穿着時髦的衣服,脖子上掛着金屬鏈子,手腕上戴着手錶,活像個"小痞子"。
賺的錢不夠花,就時不時向母親要錢。
"媽,兄弟幾個聚會,我得表示表示,給我二百塊。"
"媽,我想買雙阿迪達斯的鞋,差三百。"
"媽,廠里伙食不好,我想改善改善。"
無論什麼借口,母親總是二話不說,從縫紉機下的小盒子里掏錢給他。
2005年,父親因病去世,留下母親一人。
那年的清明,天空下着綿綿細雨,我和弟弟站在父親的墓前,心情各異。
我想起父親生前對我的嚴厲和期望,想起他那雙總是沾滿機油的手,想起他偶爾會拿出一塊錢讓我去小賣部買冰棍的溫情時刻。
弟弟卻顯得心不在焉,不停地看手錶,嘴裏念叨着:"快點結束吧,我晚上還有約會呢。"
那時我已經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生活還算過得去。
我的妻子叫林小雨,是學校的美術老師,溫柔賢惠,對我的母親也十分孝順。
母親退休後,每月有一千多元退休金,在那個縣城裡,日子也還算寬裕。
她喜歡在樓下的小廣場跳廣場舞,認識了一群同齡人,生活倒也充實。
然而,弟弟卻成了母親生活中最大的牽掛和負擔。
"你弟結婚了,首付差點,我把積蓄都給他了。"一次,母親神色複雜地告訴我,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
我正在幫她修理電視天線,聽到這話,手一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媽,您退休金可不多,自己得留着養老啊。"我擔憂地說,知道母親這些年的積蓄怕是不少。
"你有工作,有媳婦孩子,日子過得去。你弟不一樣,他還在起步。"母親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心疼,"何況你爸走得早,我這輩子虧欠他倆,尤其是你弟。"
我不明白母親為何總覺得虧欠弟弟。
在我看來,弟弟從小到大一直是家裡的重心,得到的關愛遠勝於我。
但我沒再多說,母親的錢是她的,她願意怎麼花是她的自由。
弟弟結婚後,問題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加複雜。
他的小汽修廠開開停停,經常入不敷出。
他娶的媳婦喜歡攀比,看見別人家買了彩電,她家也得買;別人家換了冰箱,她家也跟着換。
每次遇到困難,弟弟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母親。
而母親,也總是有求必應,甚至連自己每月的退休金都悄悄地給了大部分給他。
我曾勸過母親幾次,但每次都被她一句"你不懂"打發了。
我確實不懂,不懂為何母愛可以如此不公,不懂為何弟弟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索取。
但我選擇了沉默,不想讓年邁的母親難堪。
2018年冬天,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正在批改學生的作業,突然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兒子,我...我好像有點不舒服..."母親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被。
我立刻驅車趕到母親家,發現她蜷縮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滿是冷汗。
她緊緊抓着胸口的衣服,疼得直不起腰來。
我二話不說,背起母親就往樓下跑,雪花打在臉上,又痛又冷。
送醫院後,醫生診斷為膽囊炎急性發作,需要手術治療。
"病情比較嚴重,需要儘快手術,"醫生推了推眼鏡,聲音嚴肅,"家屬準備一下,手術費用大約兩萬元。"
住院的當晚,我第一時間聯繫了弟弟,告訴他母親的情況。
電話那頭,弟弟含糊地應了幾聲,說會儘快趕來,但語氣聽起來並不着急。
"弟,媽情況不太好,你儘快過來吧,"我忍不住追問,"手術費用我們得準備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我這邊在接待客戶,一會兒就過去。"弟弟敷衍地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
然而,整整三天過去了,弟弟始終沒有露面,電話也開始無人接聽。
我打電話到他工作的修車廠,卻被告知他請了長假,說是去外地談生意了。
母親躺在病床上,虛弱地看着門口,每次聽到腳步聲,眼睛就亮起來,但看見是我,又黯淡下去。
"弟弟呢?他怎麼還沒來?"母親虛弱地問道,眼睛不停地望向病房門口,手指不安地絞着被角。
"他...他工作忙,可能抽不開身。"我不忍心告訴母親真相,只能編造借口,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苦又澀。
手術費用加上住院費,預計需要兩萬多元。
我本想自己承擔,但家裡剛買了房子,還在還月供,孩子的學費也不少,手頭確實拮据。
無奈之下,我再次聯繫弟弟,連打了十幾個電話,這次終於打通了。
"哥,我最近手頭真的緊,廠子剛投資了新設備,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弟弟的聲音裡帶着幾分不耐煩,背景音樂嘈雜,像是在酒吧或娛樂場所,"再說了,媽不是每個月都把退休金給我嗎?這些年攢下來,也該有個幾萬了吧?"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媽把退休金都給你了?"我的聲音因為震驚而顫抖,握着電話的手指關節發白。
"對啊,她說反正她一個人住,花不了多少錢,每個月就留幾百塊生活費,其餘都給我周轉。"弟弟理所當然地說,彷彿這是世界上最正常不過的事,"這事你不知道?哦,她肯定怕你說她,所以沒告訴你。"
電話那頭的話像一記重鎚砸在我心上。
我終於明白,為何這些年母親生活越來越節儉,為何她總說錢不夠花,為何她的衣服越來越舊,甚至連一件像樣的外套都捨不得買。
掛了電話,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久久不能平靜。
走廊的燈光慘白,照得人臉色發青,牆上的鐘滴答滴答走着,每一秒都像是一年那麼長。
十幾年來,母親把微薄的退休金幾乎全部給了弟弟,自己卻省吃儉用,連生病了都捨不得去醫院檢查。
而現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那個拿走她所有積蓄的兒子卻玩起了消失。
那一刻,我的心裏充滿了矛盾。
一方面是對弟弟的憤怒和失望,一方面是對母親的心疼和不解。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偏心?為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她到底在補償什麼?
晚上,妻子小雨來醫院換班,看見我坐在走廊里發獃,臉色不對,關切地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媽媽情況不好?"
我把弟弟的事告訴了她,聲音哽咽,眼眶發熱。
"十幾年啊,媽把退休金都給了他,現在她生病了,他卻連個影都不見。"
妻子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溫暖驅散了一些寒意:"你得看開點,媽一輩子對弟弟好,現在她病了,我們總得管。"
"可咱們家裡也不寬裕,那小子拿了錢連個影兒都沒有!"我放下碗筷,嗓子發緊,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不管怎樣,先把媽的病治好吧。錢的事,我們想辦法。"妻子的話讓我心裏好受了些,她總是這樣,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給我力量。
當天晚上,妻子回家後,把自己的一對金耳環和一枚金戒指拿去當了,湊了一萬元。
我又從同事那裡借了一萬,總算湊齊了手術費。
醫生說母親的病情不算太嚴重,但也不能再拖,於是安排了第二天手術。
手術前,護士來詢問家屬簽字的事情,母親虛弱地說:"等我小兒子來了再簽吧,他應該快到了。"
我和護士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我輕聲對母親說:"媽,弟弟可能來不了了,我來簽字吧。"
母親聽了,眼睛裏的光一下子黯淡下來,但很快又擠出一絲笑容:"也好,他工作忙,理解理解。"
手術很順利,但術後母親一直昏睡不醒,醫生說這是麻醉的正常反應,不必擔心。
我坐在病床邊,看着母親蒼老的臉,心裏五味雜陳。
第二天,我抵押了車子,又借到了一些錢,保證了母親的後續治療費用。
住院期間,弟弟始終沒有出現,只在手術當天發了條短訊,問母親情況如何。
我簡短地回復了幾句,沒有提錢的事。
出院後,我決定把母親接到自己家裡照顧。
收拾母親的房間時,我在她的抽屜里發現了一個舊皮箱,是父親結婚時用的那個,鎖扣已經生鏽,但還牢固地鎖着。
母親看見我拿着皮箱,虛弱地說:"鑰匙在我枕頭底下的紅包里。"
我找到鑰匙,打開皮箱,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着一摞銀行存摺和借條。
打開存摺一看,幾乎每個月都有一筆固定金額的取款記錄,基本上就是退休金減去幾百元生活費後的數目。
而那些借條,全是弟弟寫的,數額從幾百到幾千不等,加起來近十萬元。
每張借條上都寫着"有錢就還",落款是弟弟的名字和日期,但沒有一張有歸還的記錄。
最讓我震驚的是,在皮箱的夾層里,還有一本小賬本。
母親用她那歪歪扭扭的字跡,記錄著每一筆給弟弟的錢:
"1月15日,小寶說修車廠要交房租,給他2000元。"
"3月8日,小寶媳婦生日,給他800元買禮物。"
"5月22日,小寶說要換電腦,給他3000元。"
"8月14日,小寶說朋友結婚要隨禮,給他1200元。"
...
賬本密密麻麻記錄了十幾年的"借款",每一筆都寫得清清楚楚,彷彿這樣記着,總有一天會還回來似的。
翻到最後一頁,母親寫道:"這些錢就當是我欠小寶的,他小時候生病,沒能好好照顧他,讓他吃了那麼多苦。大寶從小懂事,現在也有出息了,不用我操心。我這點退休金,給小寶周轉用吧,也算是補償他。"
看到這裡,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滴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片模糊。
原來母親的偏心,源於她內心深處的愧疚與補償。
那場童年的大病,在她心裏埋下了永遠的自責,讓她用盡餘生去彌補,哪怕是以犧牲自己為代價。
把皮箱放回原處,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情。
母親的屋子裡還掛着一張全家福,是弟弟小學畢業時照的,父親還健在,我剛考上高中,滿臉稚氣。
照片里,母親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摟着弟弟,笑得那麼燦爛,好像那時的她,還沒有被生活的重擔壓彎腰。
帶着複雜的心情,我把母親接到了自己家。
妻子是個善良的人,對母親體貼入微,每天變着花樣做可口的飯菜,還專門查閱資料,做一些適合母親身體恢復的食物。
孩子也很懂事,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外婆房間,給她講學校里發生的趣事,逗得母親笑得合不攏嘴。
母親的身體慢慢好轉,臉上也有了笑容。
"大寶,你媳婦真好,"有一天,母親拉着我的手說,眼裡帶着欣慰,"你找了個好媳婦,比媽有福氣。"
我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握緊了母親的手。
一個月後的周末,我正在書房批改學生的作業,聽見門鈴響了。
開門一看,是許久不見的弟弟,手裡提着兩袋水果和補品,身後還跟着他的妻子和孩子。
"哥..."他站在門口,神色尷尬,眼神閃爍不敢直視我,"我來看看媽。"
我沉默地讓開身子,讓他們進門。
弟弟的妻子比他還不好意思,腆着大肚子,低着頭跟我打招呼:"大哥好。"
母親看見弟弟,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激動得手都在顫抖:"小寶,你終於來了!"
弟弟走到母親身邊,低着頭不說話,手裡的袋子緊緊攥着,指節發白。
氣氛一時有些凝重,連窗外的鳥叫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小寶,你來得正好,我想和你們兄弟倆好好說說話。"母親突然說道,聲音異常平靜,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母親讓我們坐下,然後慢慢地從枕頭底下拿出那箇舊皮箱。
"這裏面的東西,你們都看看吧。"
弟弟打開皮箱,看到那些借條和賬本,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
"媽...我..."他囁嚅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小寶,那些錢媽不要你還了。"母親平靜地說,眼神裡帶着疲憊和釋然,"媽給你的,就是你的。但媽現在明白了一個道理,過分的愛可能會害了你。這些年,媽一直覺得虧欠你,所以什麼都由着你,結果卻讓你變得依賴,不夠堅強。"
母親轉向我:"大寶,媽知道這些年虧欠了你很多。你從小就懂事,媽反而對你要求更嚴格。媽以為這樣對你好,其實是媽的偏心和不公。"
我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心裏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出口,但又被更多的理解和心疼所取代。
"今天媽把話說明白,不是要你們記恨對方,而是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們兄弟和睦相處。"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睛濕潤了,"媽不在了,你們還是親兄弟啊。"
說著,她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是我和弟弟小時候的合影,兩個孩子站在院子的桃樹下,笑得燦爛無憂。
"記得這張照片嗎?那年小寶剛病好,你主動把自己攢的零花錢買了冰糕給他吃,他高興得不得了,非要和你合影。"
我愣住了,早已忘記了這段往事,但看着照片,那天的陽光似乎又灑在了我的臉上,溫暖明亮。
弟弟突然跪在了地上,失聲痛哭:"媽,對不起...我辜負了您的心意...我不是故意不來看您,我是...我是覺得愧疚,不敢面對您和哥哥..."
他的妻子也跟着哭起來,抱着孩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看着弟弟崩潰的樣子,我心裏的怨氣竟然慢慢消散了。
或許,他也是被母親過度的愛寵壞的,也是這種不平衡家庭關係的受害者。
"起來吧,"我走過去扶起弟弟,感覺他比記憶中瘦了不少,肩膀不再那麼挺拔,"媽的病還沒完全好,別讓她操心了。"
弟弟抹着眼淚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哥,這是我最近把車賣了,湊的錢,一萬五,算是我分擔的醫藥費。"
我愣了一下,接過信封,心裏五味雜陳。
那輛車是弟弟的心頭好,平時連劃痕都捨不得有,沒想到他會賣掉。
"你把車賣了?那你上下班怎麼辦?"我不由自主地問道。
"騎單車唄,又不是沒騎過。"弟弟擦了擦眼淚,勉強笑了笑,"再說了,我廠子不是快關門了嘛,以後可能要到市裡找工作,不知道會去哪兒,先不買車了。"
原來弟弟的日子也不好過,難怪這段時間聯繫不上他。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久違地坐在一起吃了頓飯。
妻子張羅了一桌好菜,有母親最愛吃的紅燒肉,有弟弟愛的糖醋魚,還有我喜歡的炒青菜。
飯桌上,弟弟主動承諾會定期來看望母親,也會慢慢還清欠下的錢。
"哥,我打算去市裡找工作,聽說那邊的汽修廠待遇好一些。"弟弟說,聲音裡帶着些許堅定,"我想重新開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母親則表示今後會更加公平地對待我們兄弟,不再偏心。
"媽這輩子做錯了不少事,希望不算太晚。"她嘆了口氣,眼神複雜。
飯後,我送弟弟一家出門。
站在樓下的路燈下,黃色的燈光照在弟弟疲憊的臉上,讓他看起來格外滄桑。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力抱住了我:"哥,謝謝你一直以來對媽的照顧。我...我會改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瘦削的骨架:"咱們是親兄弟,互相扶持是應該的。"
回到家,我看見母親坐在窗前,望着弟弟遠去的背影,眼裡含着淚水。
夜色中,她的身影顯得那麼孤單和脆弱,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堅強的母親。
她輕輕地說:"大寶,媽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走過去,握住母親布滿老繭的手,那雙手曾經為我們撐起一片天:"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您對我的嚴格要求,讓我成為了今天的自己。我感謝您,真的。"
母親微笑着點點頭,眼中的淚水終於滑落。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親情從來不是完美的,它有偏頗,有傷害,有誤解,但也有包容,有諒解,有原諒。
真正的親情,不是沒有矛盾和傷害,而是在經歷了這些之後,依然選擇理解和寬恕。
如今,母親已經在我家住了三個月。
她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開始幫着妻子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還會陪孫子讀書寫作業。
弟弟每周都會來看她,有時還會帶着他的孩子一起來。
他真的去了市裡的大汽修廠,雖然只是從基層做起,但至少有了穩定的收入。
每個月,他都會拿出一部分工資給母親,雖然數目不大,但這個舉動本身就意味着很多。
前幾天,弟弟主動提出要接母親去他家住幾天。
母親欣然同意了,臨走時,她悄悄對我說:"大寶,媽現在才明白,愛不是只給予,而是教會孩子如何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人。"
我點點頭,目送母親和弟弟遠去的背影,心裏升起一絲暖意。
或許,這才是我們家最好的結局——不是誰對誰錯的清算,而是各自的成長與和解。
站在初冬的陽光下,我忽然覺得,那些年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和不平,正隨着這縷陽光一點點消融。
家,終究是避風的港灣,而不是計較得失的戰場。
人這一生,總會有遺憾,但只要我們學會理解和寬容,那些遺憾也會化作歲月中珍貴的饋贈,讓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