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突然有老同學發起了同學聚會,
可能帶來的不是喜悅,
而是無限的煩惱了。
畢竟時間會覆蓋曾經的風華,
讓人在油膩中破滅一切的幻想。
文中的同學會從酒桌開到了墓園,
這其中又是怎樣荒誕又滑稽的故事?
一起到文中去看看吧…
昨天我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一桌子人也沒怎麼在意,老同學們仍舊在用筷子戳盆子里的雞,盆子底下用鐵架子支着,鐵架子中間有個坑,放着燃燒正旺的固體酒精。
我不太喜歡這個場合,人人面面相覷,用擺弄手機消除尷尬,彷彿我不看你你就不會看我一樣,實際上每個人都在試圖在對方臉上尋找一些過得不好的蛛絲馬跡。
值得肯定的是,每個人都老了一圈,肚子上的肉難以被T恤掩蓋,在大腿和身體形成的九十度夾角中暗流洶湧;臉皮再是咀嚼也無法提拉緊緻,總是一副老木樁的模樣。這些無可奈何誰也逃不過去。
於是人們開始嘗試用勉強的笑容化解,追憶青春企圖返老還童。有的不願意打破美好回憶乾脆沒有來,他們在我的印象里,仍舊是鮮活的校服,雙肩背包和隨風搖擺的馬尾辮。
不記得是誰提議的,但中學畢業三十年聚會也正如我想的這樣。我沒那麼多時間,於是提前走掉了。
還有一個月孩子就要高考了,早上送他去上學的時候他說想去南方看看,這個小縣城實在是太憋了。我也承認,我在這裡成長了四十多年,除了四面環山,每天面對不斷翻新的道路和狹窄的衚衕,確實沒什麼新意。
但是以他的成績,他哪也去不了。儘管這樣我還是鼓勵他說,去吧,我支持你,你媽也一定支持你。他就像是充滿了無窮的動力,奔過馬路,甩着像是灌滿鉛一般的書包沖向學校大門。
每次說到他母親,他就渾身振奮,我雖然習慣了但還是會慚愧。
畢竟在拿死人說事。
手機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我看着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教學樓拐角後,把手機接了起來。
「是王川嗎?」對面是個女的。
「是,你是?」
「昨天你來了嗎?」
「什麼?」
「同學聚會。」
「我有事,走的早。」
「哦。」她停頓了一會說:「楊凱昨天死了。你能來嗎?」
我不記得楊凱是誰,他跟我有關係嗎?電話那邊沒有幫我回憶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沉默。
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但也不想參與這種事,我喜歡選擇性遺忘掉那些令人煩躁的、多餘的、耽誤時間的瑣事。
「我挺忙的,估計去不了。」我說。
「你必須來。」她的話鏗鏘有力,「你們都有責任。」
她掛掉電話後發來一條短訊,附帶着殯儀館的地圖標註。
桃花山公墓在縣城西郊,上次跟胡柔柔去的時候也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漫山遍野的白桃花粉桃花層層疊疊,從山腳下開始往山脊綿延,像一個巨大的奶油蛋糕,聞上去都是甜膩而生命的味道。
公墓呈圓環狀,雙向步行道兩側是平排的桃樹,中間圍着一個人工湖,桃樹和桃樹之間,人工湖和桃樹之間都是墓碑。
我們在銷售的帶領下轉了半圈,因為她的身體不適,剩下的一半僅僅用目光掃視了一圈。
銷售人員像推銷商品房一樣細膩,把風水和採光包括建築面積和碑面設計全部講解了一遍,並且極力推薦我們購買雙人墓。期間胡柔柔一直咳,我們選購得並不太順利,她每咳一下,銷售人員臉上總是會泛起笑容,讓我心裏發麻。
在銷售大廳的沙發上,胡柔柔緊緊地握着我的手,說要不算了吧,還得給孩子留着上大學。我說我有,讓她別管,選一個喜歡的。
銷售也在旁邊攛掇,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活着總有個頭,你們的房子,它也有個期限吧?七十年?死沒有頭,住進去真就是永恆了,永恆你們了解吧?死是永恆的,你們懂吧?
他一直在提死這個字,胡柔柔咳得厲害了,我跳起來站直了身子,用另一隻手的食指死死地指着銷售的鼻子,就那麼指着。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我與孩子通了電話,說了很多鼓勵的話,但他周圍都是讀書聲,好像也沒聽清我說的什麼就匆匆掛掉電話,說是去跑操了。
我下樓買了一杯豆漿和三根油條,坐在早餐店外的桌子前。我覺得我應該確定一下這個事情能不能辦成,最近總是有種不好的預感,也許是孩子高考的壓力莫名地傳遞給了我,也許是提前進入更年期,渾身不舒服。
我吃了一根油條後,打開手機給縣教育局局長撥了電話。
早餐店門口燃氣灶上的大蒸籠不斷往外洋溢着熱氣,老闆娘也在不斷地給附近翻新道路的農民工遞滾燙的肉包,我這才反應過來時間實在是太早了。
於是趕忙按掉電話,也在為自己的魯莽自責,局長也許還在美夢,也許就是吧。手機屏幕里的短訊又在提醒我楊凱是誰?我吃完油條喝了半碗豆漿後依舊沒能有所頭緒。
有些人有時候你記得很清楚,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再三年,張三李四王五,他們和你一起玩過耍,打過架,甚至互相扒過褲子,不管笑聲還是哭聲沒幾年就在時間的無情里無情地遺忘了,也不是像沒出現過一樣,也留有那麼一個殼,但就是空落落的,怎麼想也不記得他的名字,多高,什麼樣子,當初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穿過什麼樣的衣服,統統記不得,完全無法用哪怕是碎片來填補這個記憶里的空白。
其實也不用填補,對現在的自己意義不大,尤其是老了的自己。
楊凱好像就是這麼個人物吧,我給了他這麼一個定義,他就突然如一個空殼出現在了這個滿是蒸汽的早晨,填補它雖然沒有意義,但是變得有些好奇。
他是怎麼死的?
我完全沒有意料到將會發生什麼。
驅車趕往桃花山公墓需要兩個小時,在這個不大的縣城裡這幾乎是最遠的路程了。車子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後出了縣城最後一個加油站,路面變得平坦起來,沒多久又拐進了山路。
聽說縣城要修地鐵,胡柔柔捂着肚子邊咳邊笑,她說那感覺自己像是進了北京。
北京不北京我不知道,起碼以後去桃花山看你只用幾塊錢十幾分鐘就到了。我說完就後悔了,她不笑了,低着頭捋了捋兩鬢略微發白的頭髮嘆了口氣。
我說,咱這裡倒是離省城不遠,東邊的山外不就是嗎,挖個隧道高速都能過來,地鐵這個事說不定是真的。那說不定王建就不樂意往外跑了,省城高校也不少,也方便得多。
胡柔柔沉默了一會說,他這個成績你難道沒有數嗎,我們都是明白人,可以拿我開玩笑,孩子的事我們都清楚。你不用管了,我有辦法。
我說,我也沒拿你開玩笑。
胡柔柔咳嗽了一聲後冷笑道,我知道了。轉身回了卧室。
她是個倔人,不到最後一天不去醫院。查出肺癌後她堅持着上了三天課,最終情緒崩潰。
她說她能感覺到體內有小魔鬼在無限複製,試圖爭奪呼吸權,她怕被人看出來她體內帶有魔鬼的種子,於是向校方提出辭職,理由是「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
我不知道她文藝的性格是哪裡來的,甚至十幾年了都沒有本質變化。她當然是哪裡也去不了,從醫院拿了些葯回家後就躺在卧室的床上,每周躺五天,周末兩天堅挺着假裝感冒陪兒子王建過周末,做紅燒排骨,糖醋裡脊。周一一早,我再把他送回學校,這期間他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自己會死和真的知道自己會死,不一樣,完全不一樣,真的知道自己會死很恐怖,她略帶自言自語地說。
我們去醫院吧,我說。
她從廚房咳着出來,硬是煎了兩個雞蛋,放在客廳的小餐桌上,招呼我坐過來,然後獃獃地看着窗外明朗的陽光。
我象徵性地吃過雞蛋,轉身去卧室拿她的身份證,戶口本,又從壁掛電視機後取出藏起來的存摺,一併放進我的公文包里。隨後拖出很久沒有用過的行李箱,打開鋪在地板上,準備放一些她的衣物。
她沒有吃雞蛋,用紙巾捂住嘴輕咳了幾聲後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說,你看着我。
我抬起頭,她在清晨的陽光下顯得異常的高,薄紗絲質的睡裙垂在地板上,冰藍的顏色被照出一種別樣的暖。
我美嗎?她問。
然後她用兩根手指勾起弔帶把穿在身上的睡裙褪到了地上。期間,她咳嗽了兩次。
我帶你去醫院,我說。
你過來,我們做愛,她說。
這次不做,也許就沒機會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把一絲不掛的她抱回卧室,這期間她咳嗽了三次。
我沒有絲毫興緻。她也能感覺出來,我像是例行公事一般,配合她非要完成這也許沒機會的事,她嫵弄着身姿,儘可能模擬着十幾年前有了王建那晚的激情。
她是該去醫院的,雖然已經在擴散了,但是化療總是會殺死一些的,好的壞的都可以,起碼努力了,不是嗎?
她把我按到下面,爬起身子壓住我,整個身體緊緊地貼着我,她的胸明顯癟了很多,皮膚也變得鬆弛,我們都知道這是沒辦法的。
最終我們沒能完成,平躺在雙人床上,漸漸陷入安靜。這期間,她咳嗽了七次。
去找塊墓地吧,她說。
到桃花山公墓門口的時候,牌坊前已經聚集了一群人。鎏金的大字好像是剛剛漆過,走路過去抬頭看會閃到眼睛,門口也擺上了兩棵參天的松柏,新鮮得像是假的。
有個女人跪在牌坊正下方的白布上,白布前是一具平躺的屍體,蓋着紅色的綢子,四周是站滿的人。
我從其中發現了昨晚吃飯的同學,他們似乎是都來了,我不確定,畢竟我連那盆炒雞都沒有動。
人來的差不多了,女人就開始哭,順着哭聲我可以分辨出誰是楊凱的家屬,多少臉上的情緒會有所變化,揪心,難過,同情或是什麼的。
同學們則不知所措,有的又掏出了手機,大概在回復老婆,我在公墓了,大約幾點回去。有的卻也認真,偷偷抹幾把眼淚,生怕別人看見,又生怕別人看不見。魏晉就是這樣,他揉捏着眼角圍着人群踱步,走到我身邊停了下來。
「你也來了?」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眼鏡布,邊擦眼鏡邊說,「你不是早就走了,你也真是倒霉。」
「什麼意思?」我問。
「你孩子快高考了吧,學的怎麼樣?」
「還行吧,你什麼意思?」
「那女的沒跟你說嗎?昨天一個女的打電話讓我們來,一人給十萬塊錢這事就算了,要不走程序,麻煩得很。」他說完遞給我一支煙,又補充道,「我得去北京,給孩子辦出國,哪有空弄這些事。但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哎。」
「十萬?」我懷疑我聽錯了。
「真他媽的扯淡,誰他娘的攛掇的這局?」
他這句話聲音大了一些,像是發自內心的,比剛才的眼淚真誠得多。女人的哭哭啼啼變成了歇斯底里,顯然是聽到了魏晉的最後一句,她站起來指着他破口大罵。
「都別想走,我早就報警了,不給錢誰也走不了!」
局勢一下凝重起來,十幾個同學的臉上都變了色,有的收起了假惺惺的同情,立即轉為忿忿不平。
但是鑒於楊凱的屍體依舊如此平靜,大家也都沒有再大聲說什麼,只是耗着。
魏晉告訴我楊凱是在酒桌上喝死的,我前腳剛走,楊凱就挺着大肚子來了,中午他已經喝了一場了,一屁股坐在我的位置上,連筷子也沒有換,就開始了。
後來氣氛活躍起來,大家討論最多的就是為什麼到場的都是男人,這樣也好,集體聲討的也就都是女人了。
楊凱開始是一杯杯喝,後來就是一瓶瓶喝,酒里的抱怨都是老婆和生活,他沒有孩子,因為老婆生不出孩子,也不願意離婚,他在外面找了幾個都沒能懷上,最後才發現是自己的毛病。
說到這裡,他仰面痛哭,把啤酒從脖子裏面和脖子外面一起往下灌。
然後就死了。
甚至還沒來得及安慰他,或者問問他中學到底是哪個來着。
「他的老婆挨個要了電話,我想你也是在場的,不是嗎?」魏晉說,「楊凱用的還是你的筷子。」
這讓我有些噁心,也有些同情。兩種情緒夾雜在一起讓我想像出一副畫面,一個肥胖而失敗男人的高昂頭顱,跌落在眾人用沾染口水的筷子戳拌過的雞肉里。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參與者,反正我不會出這個錢,我也沒錢了,我想也沒人會出這個錢的。
我與魏晉在哭聲和交談聲中努力回憶着楊凱這個人,始終無果。他既不是出現在我的記憶里,也沒有在魏晉的記憶里留下什麼印象,可能是我和魏晉是中學時代的朋友,楊凱這個軌跡錯過了我們。
有人在稍顯混亂的局面中試圖去掀起那個紅色的裹屍布,被一頓臭罵。那是張大剛,中學的籃球隊長,雖然已經禿頂到後腦勺了我也是認得出的。
他貌似也在試圖確認着什麼,經過一陣小範圍的討論,他們得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結果:楊凱不是我們同學。
他可能是走錯了包間,也可能是專門來蹭些吃喝,總之在這之前,我們任何人和他是沒有過任何交集的,沒想到他死後,我卻站在這裡,即將賠付給一個我至今沒見過的死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態度變得剛烈起來,楊凱從同學的範疇里剔除掉後,一切變得輕鬆了許多,這也更加堅定了這事跟我沒關的立場,跟我們沒關的立場。
但是魏晉接了幾個電話後,轉身回到奔馳車裡,掏出十萬塊現金丟給了楊凱的老婆,說。
「弟妹,節哀。」
然後又向奔馳車走去,路過我的時候說。
「川哥,我先走了,北京催的太急了,改天再來看你,也一塊去看看嫂子。」他又遞給我一支煙說,「嫂子也在這嗎?」
沒等我回答,奔馳車已經開走了。留下一片塵埃,輕輕地飄落在鎏金的桃花山上。
人群開始騷動,戰線很容易就被擊潰了,張大剛見局勢不妙準備跑,楊凱的家屬和他拉扯起來,同學們也紛紛加入,場面陷入了混亂。
楊凱的屍體被人踩踏着,女人哭聲帶吼,也分不清誰是誰。我退後了幾步,掏出手機,已經將近九點了,這個點局長應該醒了吧。
桃花山銷售中心在牌坊的西側廣場上,開始裏面的人只是看戲,眼看人群要波及到威嚴的松柏,從裏面跑出了幾個人,但也完全無法控制徹底混亂的局面。
此時魏晉的車剛剛從山腳的桃花林中消失,他會安靜地坐飛機到北京,在飛機上喝杯咖啡,和空姐優雅地說幾句情話,下了飛機再給老婆報個平安說說早上的事,或者不說。
有錢真好,我想。
我撥打了局長的電話,在連續佔線兩次後,他接了起來,略帶惺忪的語氣問。
「你是誰?」
「我是王川,胡柔柔她老公。」
「啊,什麼事?」
「孩子高考這個事,您看準了嗎,還有不到一個月了,情況您也知道,我也多給您了十萬不是。」我等了一會,沒有任何反應,我繼續說,「我沒有催的意思,我就是有些焦慮,孩子吧,也一直想去大城市看看,大城市也確實大,孩子她媽也是支持的。」
「你是?」
「我是胡柔柔的老公,臨海縣優秀教師胡柔柔,您頒發的證書。我是她老公。」
「啊,知道知道,你讓她來找我吧。」
我咽了口吐沫,局長掛斷了電話。
人群還在吵鬧,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我往外走了幾步,找了塊石頭站在高處,能夠聞到桃花散發的香氣,在半空中緩緩飄蕩,滿是甜膩而生命的味道。
在人堆中跑過一個銷售人員,疑似指責我踩到了石頭狀的宣傳喇叭,又站定仔細看了我一眼說。
「王先生?您是來訂墓地的嗎?」他臉上又泛起令人發怵的笑容,「準備給胡女士安家了吧?我們這真的適合您,雙人墓今天還便宜。您跟我再看看?」
「別讓他跑了!還有他!」楊凱的老婆從混亂中擠出來沖我喊,即將踩着楊凱的屍體向我跑來。
我看着銷售人員的笑容說。
「她上個月沒了,埋在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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