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配不上你,這門親事,我不同意!"八三年春天,母親站在我和李澤民之間,雙手叉腰,像一道鐵門檻。
那時我恨極了她,如今才明白,她是我生命中最堅固的依靠。
我叫陳明芳,八零年高中畢業,被分配到縣棉紡廠做計件工。那個年代,"單位戶口"是多少姑娘的夢想。
車間里濕熱悶人,瀰漫著棉絮和機油的氣味,風扇呼呼轉着,卻驅不散那股悶熱。我個性倔強,咬牙堅持下來。
日子雖然平淡,卻也安穩。每月十八塊五的工資,足夠我買幾尺布料做新衣裳,還能省下幾塊錢寄給在鄉下的父親。
那時候,廠里的大喇叭每天早上六點準時響起,廣播體操的音樂傳遍整個廠區。我和同宿舍的姑娘們排着隊去食堂打稀飯,一碗鹹菜,兩個饅頭,就是一天的開始。
李澤民是隔壁機修車間的青年修理工,身高一米八,在紡織廠這種女工占多數的地方,自然引人注目。
他經常穿着沾了油漬的工裝,走起路來帶風,整個車間的女工都喜歡找借口讓他來修機器。單車壞了,收音機不響了,縫紉機卡殼了,都成了喊他的理由。
我和李澤民的相識很平常。那天我的紡織機突然停了,傳送帶斷了。我急得直跺腳,計件工少做一件就少掙錢。
"又壞了?這些老傢伙,修了又修。"我拍着機器急得直跺腳。
李澤民來了,麻利地修好機器,還順手幫我整理了散落的棉絮。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沾着機油,卻顯得格外靈巧。
"謝謝你啊。"我遞給他一塊手帕擦手。
"不客氣,應該的。"他擦了擦手上的機油,笑容裡帶着幾分羞澀,把手帕疊好還給我。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偶遇"。有時是下班路上,有時是食堂打飯,漸漸地,廠里人都知道我和李澤民"處對象"了。
那年月,談戀愛很單純。星期天我們騎單車去縣城的人民公園,花兩毛錢坐船。
蘆葦盪里,一對對情侶划著小船,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水面上。有時他會從路邊摘一朵野花插在我的單車筐里。
"河邊的蒲公英開了,"他說,"像你的笑容一樣好看。"這樣的話,讓我心裏甜滋滋的,像喝了一碗蜜糖水。
廠里發電影票,看《廬山戀》時,他悄悄握住我的手,手心裏都是汗。露天電影場的長條木凳硌得屁股疼,但那種甜蜜的感覺,讓我忘記了不適。
李澤民心靈手巧,用廢棄的銅絲給我做了一個小鹿掛件。"明芳,你眼睛大大的,像小鹿一樣。"
這是他第一次誇我,我臉紅得像食堂煮熟的紅蘿蔔。那個小銅鹿,我一直掛在胸前,成了姐妹們羨慕的焦點。
廠辦組織聯歡會,他彈吉他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唱到動情處,目光總是落在我身上。那時候,我傻傻地以為這就是愛情。
熱戀中的我向母親提起了李澤民。誰知母親眉頭一皺:"那個修理工?不行!"
"為什麼?他技術好,人也踏實。"我不解地問,手指絞着衣角。
母親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眼神嚴肅:"他家裡情況複雜,聽說他爹有不良歷史。當年那事兒鬧得不小。"
"什麼不良歷史?"我追問道。
母親嘆口氣:"聽說是文革時候的事。當年批鬥會上,他爹站錯了隊,得罪了不少人。雖說現在平反了,可那名聲..."
"那是他爹的事,關他什麼事?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講這個!"我氣得直跺腳,木地板咯吱作響。
母親不為所動:"門當戶對是祖宗留下的道理,不能不講。再說了,我聽廠里徐嬸子說,這小夥子心野着呢,整天琢磨着去南方闖蕩。你嫁給他,將來有你受的!"
我覺得母親太固執了,在我眼裡,李澤民陽光、開朗,和廠里那些呆板的男青年不同。
他會彈吉他,會講廣播里聽來的笑話,還會給我讀《青年文摘》上的小故事。我認定母親是老一輩的固執偏見。
"他上個月考了技工證,馬上就能升班長了!你不知道,廠長都誇他手巧呢!"我據理力爭,眼睛亮晶晶的。
"就算當上廠長也不成!"母親一錘定音,轉身進了廚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氣得眼淚都出來了,扭頭就跑出去。那晚,我和李澤民在廠門口的小賣部坐到很晚。
月光下,他的側臉顯得格外堅毅。聽了我的哭訴,他安慰我說:"別急,慢慢來,總能說通的。"
可惜事與願違。母親不僅不鬆口,還打聽到李澤民家的更多"問題"。
他父親年輕時參與過一些政治活動,雖然已經平反,但在當地名聲不好;他有個哥哥在外地做小生意,聽說經常換工作,不夠穩定;他家還有個生病的妹妹需要長期照顧。
"這樣的家庭,哪是好歸宿?"母親坐在縫紉機前,踩得飛快,"我們陳家雖然不富裕,但根正苗紅。你爹當年是知青,我是紡織女工,咱家清清白白。"
母親開始了"阻擊戰"。她叫來姨媽、舅舅輪番做我的思想工作;她託人給我介紹縣供銷社的會計;她甚至跑到廠領導那裡,要求調整我的班次,讓我和李澤民錯開上下班時間。
"老馬家的小子多好,人家供銷社的,每月二十五塊錢工資,還有肉票供應!"姨媽拉着我的手,勸道。
"那會計瘦得像根竹竿,看着就沒精氣神。"我撇撇嘴,心裏更加委屈。
我和李澤民的見面變得艱難,但反而更加珍惜每一次相聚。有時候,我們只能在食堂匆匆打個照面;有時候,我們約在廠區後面的小樹林里說幾句話。
"明芳,你再想想辦法,和你媽好好談談。"他遞給我一塊糖,是廣東產的"大白兔",甜得膩人。
"我已經試過了,她就是不聽。"我含着糖,眼睛裏盛滿了淚水。
春節前,李澤民告訴我一個消息:"明芳,我可能要去深圳了。那邊開了很多廠,技術工人工資高,而且有機會學新技術。"
我心裏一驚,手中的熱水瓶差點掉到地上:"你要走?"
"不是馬上走。我想攢點錢,等站穩腳跟了,就接你過去。"他眼裡閃着光,像是看到了廣闊天地,"深圳那邊發展快,不像這裡,一眼就能看到頭。聽說能掙一百多塊錢呢!"
那一刻,我感到既興奮又忐忑。南方對我們來說太遙遠,像是另一個世界。但為了愛情,我願意等待,願意冒險。
車間里的王大姐聽說後,憂心忡忡地勸我:"明芳啊,男人心海底針,你可想好了。南方那麼遠,萬一..."
"王大姐,他不是那種人。"我固執地反駁,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八三年春節過後,廠里組織相親會。食堂里擺了幾張桌子,貼了紅紙,放了些花生瓜子,就成了"青年聯誼室"。
母親硬是把我拉去了。我全程板著臉,對那個瘦瘦的供銷社會計愛答不理。母親氣得在回家路上一言不發。
"媽,我認定了李澤民,您就別費心思了。"我鼓起勇氣說,腳步卻不自覺地放慢了。
母親停下腳步,轉身看着我。路燈下,我才發現她鬢角多了几絲白髮:"明芳,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你。那小子心思野,跟他在一起,你會吃苦的。"
我倔強地回應:"我不怕吃苦!"
"年輕人,哪懂什麼是真正的苦!"母親的聲音忽然哽咽,我從未見過她這樣脆弱的一面。
三月的一天,李澤民神秘地約我到廠後小樹林。春風拂過,柳條泛青,他眼裡閃着興奮的光:"明芳,我決定了,下個月就去深圳!我表哥在那邊的電子廠,幫我聯繫好了工作。"
我驚訝地看着他:"這麼快?"心裏卻咯噔一下,像是落空了一格。
"機會難得啊!"他握住我的手,"你等我半年,我就接你過去。深圳那邊工資高,我們很快就能買房子,不用擠單位宿舍了。到時候什麼'鴿子籠',咱們也能住上!"
我的心亂了。一方面,我為他的勇氣和決心感到驕傲;另一方面,我害怕未知的未來。母親的反對聲在耳邊迴響,但我還是點了頭:"我等你。"
晚飯時,母親發現我沒胃口,筷子在碗里攪來攪去:"怎麼了?工資沒發?"
"李澤民下個月要去深圳了。"我低着頭,聲音細如蚊蚋。
碗筷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抬頭,看到母親臉色鐵青:"這就走了?男人的承諾,比天上的雲彩還虛啊!"
"他說半年後接我過去。"我辯解道,聲音卻沒了底氣。
母親嘆了口氣,眼中滿是心疼:"丫頭,這世上的路,哪有那麼好走的。我是過來人,看得比你清楚。"
那天晚上,我偷偷哭了,怕吵醒隔壁睡着的母親。我想像着南方的生活,想像着和李澤民在異鄉打拚的日子,既期待又恐懼。
床頭的小檯燈昏黃微弱,照着我和李澤民的合影。照片里,他挺拔如松,我靠在他肩上,笑得甜蜜。
四月初,李澤民辦理了辭職手續。臨行前,我們在縣城照了一張雙人照,花了一塊五毛錢,那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
他承諾一到深圳就來信,我們約定書信里寫滿對未來的規劃。我給他準備了一個布包,裝了幾雙手織的襪子,還有一瓶風油精,以防他水土不服。
出乎意料的是,母親在他離開那天,也塞給了他一個布包:"路上吃的,別嫌棄。"
布包里裝着幾個荷包蛋,兩個饅頭,還有一小罐她自己腌的鹹菜。李澤民愣了一下,接過布包,低聲說了句"謝謝阿姨"。
那一刻,我以為母親終於接受了我們的感情,心裏湧起一絲希望。李澤民站在汽車站的候車亭下,向我揮手告別,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
"等我的信!"他喊道,聲音淹沒在發動機的轟鳴中。
回家的路上,母親沉默不語。直到進了家門,她才開口:"丫頭,別太指望了。男人嘴上的話,跟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沒有理會母親的話,心中還沉浸在離別的傷感中。我把李澤民送我的小銅鹿放在枕頭下,晚上偷偷拿出來摩挲,想像着他在南方的新生活。
李澤民走後的第一個月,我收到了他的來信。信中描述了深圳的繁華和機遇,字裡行間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這裡的樓房高得像山一樣,街上的人多得像趕集。"他這樣寫道,"我在電子廠當修理工,工資比紡織廠高出一倍。等我攢夠錢,就接你來。"
我把信藏在枕頭下,晚上偷偷拿出來讀,想像着南方的生活。廠里的姐妹都羨慕我有個"敢闖敢拼"的對象,說我將來肯定能過上城裡人的生活。
"聽說深圳那邊,連飯館都有冷氣呢!"小紅羨慕地說。
"李澤民真有出息,不像我家那口子,死活不肯離開這破地方。"王大姐嘆息道。
唯有母親,每次看到我收到信就皺眉頭。她坐在縫紉機前,踩得飛快,嘴裏念叨着:"異地相思苦,眼見的才是實在的。"
第二個月,李澤民的信變少了,內容也簡單了。他說工作忙,加班多,沒時間寫長信。
"最近在學廣東話,好難,說話像唱歌一樣,我經常鬧笑話。"他在信中這樣寫道,字跡比之前潦草了許多。
我理解他的忙碌,耐心地等待。每天下班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傳達室看有沒有我的信。傳達室的老王總是搖搖頭:"明芳,今天沒你的。"
第三個月,我只收到一封信,很短,說他換了工作,去了一家規模更大的工廠,正在適應新環境。
"這邊機會多,但競爭也大。我要加倍努力才行。你等我好消息。"信中沒有往常的甜言蜜語,像是公事公辦。
我心裏有些不安,但仍然相信他。每天晚上,我都會對着合影說說話,彷彿他就在我身邊。
"明芳,別傻了,那小子肯定變心了。"王大姐看我又在發獃,忍不住提醒我。
"您少說兩句吧,人家感情好着呢!"我反駁道,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第四個月,杳無音信。我忐忑不安,給他寫了好幾封信,沒有回應。廠里開始有人議論,說南方的男人都靠不住,我強裝鎮定,說他一定是太忙了。
"一個月寫不出一封信,除非斷了手!"母親冷哼一聲,眼中卻是掩不住的擔憂。
晚上,我躺在床上,數着日子。李澤民已經走了四個多月,距離他說的"半年"只剩下不到兩個月了。我會等到他的消息的,一定會的。
第五個月,我收到一個陌生地址寄來的信。拆開一看,是李澤民的表哥寫的。
信中說,李澤民在深圳認識了一個廣東姑娘,姑娘家裡開小商店,家境不錯。兩人已經領了結婚證。表哥覺得對不起我,才寫信告知真相。
"他讓我轉告你,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現在有了新生活,希望你也能幸福。"表哥在信的最後這樣寫道。
那一刻,天塌了。我癱坐在地上,淚如泉湧。小小的宿舍里,回蕩着我壓抑的抽泣聲。
母親聽到動靜,進來看到我的樣子,什麼都明白了。她沒有說"我早就告訴過你",只是默默坐在我身邊,輕輕拍着我的背。
"傻丫頭,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她的聲音溫柔得讓我更想哭。
我病了,整整一周沒去上班。整天躺在床上,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母親請了假照顧我,熬中藥,煮雞蛋,一遍遍擦拭我發燙的額頭。
"媽,他為什麼要騙我..."我哽咽着問。
母親嘆了口氣:"人心隔肚皮,誰又能看得清呢?好在你沒跟他去,否則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了委屈都沒處說。"
慢慢地,我從絕望中爬出來,開始重新面對生活。我不再是那個滿懷憧憬的小姑娘,變得沉默寡言。
工友們都知道我被"拋棄"了,有的同情,有的竊竊私語。我學會了裝作不在意,但每晚還是會想起那些甜蜜的約定。
"明芳,別想那麼多了,日子還得過。"母親遞給我一件新做的衣裳,是我最喜歡的藏青色,"穿上試試,看合身不。"
我機械地穿上衣服,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我,眼睛裏沒了光彩,臉色蒼白。母親站在我身後,眼中滿是心疼。
"媽,對不起,我應該聽您的。"我低聲說道。
母親摸摸我的頭:"傻丫頭,吃一塹長一智。婚姻大事,豈能兒戲?你還年輕,好日子在後頭呢。"
廠里的王大姐找了幾個姐妹,約我去看露天電影。那是部新出的愛情片,男女主角歷經坎坷終成眷屬。
"這電影真假,現實中哪有這樣的好事。"我苦笑着說。
"明芳,別這樣。李澤民不是唯一的男人,這世上好男人多着呢。"王大姐拍拍我的肩膀。
一年後,廠里來了新的技術員——楊樹彬,是縣裡技校畢業的高材生。他為人踏實,不愛說話,但工作認真負責。
他留着平頭,戴着黑框眼鏡,看起來有些木訥。他來修我的機器時,總是低着頭,認真得像在做一項重要實驗。
"謝謝你啊。"我說的話和對李澤民說的一模一樣。
"應該的。"他的回答也一樣,但神情卻截然不同——真誠而不浮誇。
修完機器,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觀察了一會兒機器的運轉情況:"這台機器的傳送帶磨損嚴重,得換新的了。我去找領導申請。"
這種細緻入微的關心,讓我心裏微微一暖。
漸漸地,楊樹彬修完機器後會多留一會兒,有時聊聊工作,有時聊聊書。他愛看書,會把廠圖書室的新書介紹給我。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過嗎?保爾那種堅韌的精神,真讓人敬佩。"他推薦道,眼睛裏閃着光。
在他的影響下,我開始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青年近衛軍》,找回了一些失落的熱情。
車間里的姐妹看出了端倪,開始起鬨:"明芳,楊工好像對你有意思啊!"
"去你的,人家就是熱心。"我紅着臉反駁,心裏卻像小鹿亂撞。
母親很快注意到了楊樹彬。她打聽到他家是城裡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中學教師,母親是醫院護士,家教嚴謹。
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南下的打算,準備紮根縣城。這讓母親十分滿意。
"那小夥子不錯,踏實肯干,還有文化。"母親試探着說,手裡削着蘋果。
我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淡淡回應:"他是個好同事。"心裏卻忍不住比較他和李澤民。
李澤民像烈火,熾烈耀眼;楊樹彬像清泉,溫潤踏實。一個讓人心跳加速,一個讓人安心踏實。
有一次,我的機器出了故障,楊樹彬來修理。他細心地檢查每一個零件,發現問題後,不厭其煩地教我如何簡單處理這類故障。
"萬一我不在,你自己也能應對一下。"他認真地說,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態度。
這種尊重和平等,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感。
又過了半年,楊樹彬約我去看電影。我猶豫了很久,最終答應了。電影是《牧馬人》,講述了一個人在逆境中堅守信念的故事。
散場後,夜色已深,街道上人影稀疏。他沒有像李澤民那樣急着表白,而是認真地聊起電影中的人物和情節。
"明芳,你覺得許靈均為什麼能堅持下來?"他問道,眼神清澈明亮。
"因為他有信念,有責任感吧。"我思索着回答。
他點點頭:"一個人的選擇決定他的人生方向。堅持做對的事,最終會得到回報。"
他送我到宿舍樓下,禮貌地道別,沒有任何越界的行為。這種尊重,讓我內心升起一股暖流。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才是真正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他不浮誇,不虛張聲勢,但內心有堅定的信念和對生活的責任感。
回到宿舍,我坐在床沿,想起了李澤民。曾經的傷痛已經結痂,不再那麼疼了。或許,命運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怎麼樣,電影好看嗎?"室友小麗打趣道。
"挺好的。"我微笑着回答,心裏泛起一絲漣漪。
在母親的鼓勵下,我開始慢慢接受楊樹彬的好意。我們約會的地方很簡單——廠圖書室、人民公園、河堤小路。
他不會彈吉他,不會講花哨的笑話,但會為我講解機器原理,會認真聽我說話,會記得我喜歡什麼顏色的發卡。
有一次,我提起喜歡紫色,覺得很優雅。第二天,他送了我一支紫色的鋼筆:"不貴,但希望你喜歡。"
這種細膩的體貼,勝過千言萬語的甜言蜜語。
楊樹彬的追求方式很特別。他會借書給我,在書頁間夾一張便條,寫着一句簡短的心裏話;他會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盒自己包的餃子;他會在我加班時,默默地等在車間外,送我回宿舍。
這些不張揚的關心,如春雨般滋潤着我乾涸的心田。
"明芳,楊工對你真好。"王大姐感嘆道,"這才是真正的好男人。"
我笑而不語,心裏漸漸有了答案。
八五年春節,楊樹彬正式向我提親。他來我家,帶了兩瓶老白乾和一盒水果糖,規規矩矩地和母親說明來意。
"阿姨,我想娶明芳。我知道我條件不算好,但我會用一輩子對她好。"他的聲音很穩,眼神很誠懇。
母親看着他,目光嚴肅:"小楊,說說你的打算吧。"
"我想在廠里好好乾,爭取三年內評上工程師。我父母那邊已經同意了,他們很喜歡明芳。"他坦誠地回答。
母親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明芳的性子倔,你能受得了嗎?"
"她的倔強是她的優點,說明她有主見。"楊樹彬的回答讓我心頭一熱。
母親樂得合不攏嘴,張羅着置辦嫁妝。我看着母親忙碌的身影,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婚禮很簡單,在廠禮堂舉行,幾張桌子,幾盤花生瓜子,一對紅燭,一張全家福。廠領導送了一盆發財樹,工友們送了一套茶具。
沒有豪華排場,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楊樹彬穿着新做的中山裝,我穿着紅色的連衣裙,在眾人的祝福中,開始了新的生活。
婚後,我們住在廠里分的一間小平房裡。兩張單人床拼在一起,一張飯桌,兩把椅子,一個衣櫃,就是全部家當。
但楊樹彬很有主意,自己動手做了書架和鞋櫃,把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條。他做事一絲不苟的態度,讓我越來越欣賞。
結婚第二年,我生下女兒,取名"小滿",寓意生活雖不富裕但足夠圓滿。楊樹彬晉陞為車間副主任,我們搬進了廠里分配的兩居室。
小滿出生那天,楊樹彬激動得手足無措,在產房外來回踱步。當護士抱出小滿時,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眼中滿是柔情。
"明芳,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大的幸福。"他哽咽着說,手指輕輕撫摸小滿的臉蛋。
這一刻,我感到無比的幸福和滿足。曾經的痛苦,成了人生路上的一段磨礪,讓我更懂得珍惜眼前人。
日子清苦但有盼頭,每個月能存下一些錢,計划著給小滿攢學費。楊樹彬工資不高,但很會過日子,把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
九零年,改革開放的浪潮席捲全國。南方沿海城市的發展如火如荼,很多人選擇南下闖蕩。
那天,楊樹彬拿着一封信回來,眉頭微皺。我正在廚房切菜,聽到他的腳步聲,轉頭問道:"怎麼了?"
他猶豫了一下,遞給我一封信:"深圳那邊一家合資企業的邀請信,工資是縣裡的三倍。"
我心中一緊,南方——那個曾讓我心碎的地方。手中的菜刀停在半空,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楊樹彬把信給我看:"明芳,你覺得呢?要不要去試試?"
我猶豫了,腦海中浮現出李澤民離開時的場景,又想到了母親當年的擔憂:"去還是不去,你決定吧。"
他坐在桌前,摩挲着信紙,沉思許久。小滿在一旁玩積木,時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
最終,楊樹彬搖了搖頭:"不去了。小滿還小,你媽一個人在家也不方便。再說,廠里正在引進新設備,我走了,技改工作怎麼辦?"
聽到這個回答,我心裏既感動又踏實。他選擇了責任而非誘惑,選擇了家庭而非冒險。
那晚,我靠在他肩上,輕聲問:"不後悔嗎?南方發展那麼好。"
他笑了笑:"人生不只是掙錢。在哪裡過得踏實,哪裡就是好地方。況且..."他頓了頓,"我可不想讓我媳婦再受一次傷。"
這句話讓我眼眶濕潤。原來,他一直記得我的過去,理解我的顧慮,體諒我的感受。
多年後的一個夏日,我收拾舊物時,發現了那張與李澤民的合影。照片已經泛黃,我看着照片中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不再感到心痛,只有一絲淡淡的懷念——那是青春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我把照片夾進一本舊書里,輕輕合上。那一刻,我感到一種釋然,過去的傷痛已經成為人生的一部分,而非負擔。
這時,小滿從學校回來,興奮地告訴我她數學考了滿分。她已經十歲了,眉眼間有我的影子,性格卻像她父親一樣穩重。
楊樹彬剛好下班回家,手裡拿着剛領的工資和升職通知書。他終於評上了工程師,這是他努力多年的目標。
"爸爸,我考了滿分!"小滿撲進楊樹彬懷裡,歡呼着。
"真棒!我女兒就是聰明。"楊樹彬揉揉她的頭,臉上滿是驕傲。
我看着眼前幸福的一幕,忽然想起了母親當年的固執。如果不是她的堅持,我可能已經隨李澤民遠走他鄉,嘗盡離鄉背井的苦楚。
"今天我請客,咱們去鎮上的餃子館吃餃子!"楊樹彬提議道,小滿歡呼雀躍。
晚飯後,我騎車去看望母親。自從父親去世後,她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堅決不肯搬來和我們同住,說怕影響我們小兩口的生活。
她已經六十多歲,頭髮全白了,但精神還好。院子里種着幾盆菊花,在夕陽下格外美麗。
"媽,忙啥呢?"我推開院門,喊道。
"哎,剛澆完花。"母親放下水壺,笑着迎上來,"今兒怎麼想起來看我了?"
我坐在她身邊的小板凳上,忽然問:"媽,當年您為什麼那麼反對李澤民?"
母親放下針線,嘆了口氣:"那小子眼神不踏實,總往遠處看,不像是能安心過日子的人。"
"就因為這個?"我追問道,想知道當年她的真實想法。
"還有..."母親猶豫了一下,眼神悠遠,"他來提親那天,我給他倒茶,他接過去喝了,連聲謝謝都沒有。還把茶碗放得遠遠的,像是嫌我家碗不幹凈似的。"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小滿他爹不一樣,第一次來家裡,不但說謝謝,還主動問我身體好不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把茶碗放回茶几上時,還用袖子擦了擦水漬。這細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性。"
我恍然大悟,原來母親看人如此細緻。那些我從未注意的小細節,在她眼中卻是判斷一個人品性的重要依據。
"媽,當年我恨您,覺得您拆散我和李澤民。現在才明白,您是為我好。"我握住母親的手,感到掌心的粗糙和溫暖。
"我這輩子沒啥大本事,就是盼着你過得好。"母親摸着我的頭,像小時候那樣,"傻孩子,媽媽怎麼會害你呢?我這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就是吃過的苦多,看人准些。"
夕陽西下,母親的臉籠罩在金色的光暈中。我突然發現,她眼角的皺紋里藏着對我深沉的愛,她粗糙的手掌里寫滿了歲月的智慧。
一陣微風吹過,院子里的菊花輕輕搖曳。母親指着那些花,說道:"明芳,人啊,要像這菊花,經得住風霜,才能開得更燦爛。"
回家路上,我想起小時候學過的一句話:"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母親給我的,不是玫瑰,而是一道門檻。
跨過這道門檻,我獲得了真正的幸福。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堅持,為我擋住了一場可能的災難,引領我找到了真正的歸宿。
那年,小滿十歲,廠里舉辦職工子女才藝表演。小滿在台上彈了一首《漁舟唱晚》,清脆的琴聲回蕩在禮堂里,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
楊樹彬在台下激動得熱淚盈眶,壓低聲音對我說:"明芳,咱們當初選擇留下來是對的。小滿在這兒長大,多好啊。"
我點點頭,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是啊,幸福不在遠方,不在別處,就在這平凡的日子裏,在這熟悉的家鄉,在這相濡以沫的親情里。
九五年,小滿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填報志願時,她猶豫過是否選擇南方的學校,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離家較近的省城。
"爸媽都在這邊,我想離家近些。"她這樣解釋她的選擇。
送她去火車站那天,我和楊樹彬早早就起床,準備了她愛吃的雞蛋面。站台上人頭攢動,都是送子女上大學的父母。
看着小滿熟練地找座位,放行李,我忽然有些恍惚,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命運何其奇妙,我曾以為的遺憾,最終成了上天賜予的禮物。
小滿從車窗探出頭來:"爸,媽,我走了,你們保重身體!"
"好好學習,別想家,有事就打電話!"楊樹彬叮囑道,眼中滿是不舍和驕傲。
火車緩緩啟動,載着我們的希望駛向遠方。回家路上,楊樹彬握着我的手,輕聲說:"明芳,小滿長大了,咱們也算沒白活這一場。"
我靠在他肩上,心中滿是感慨:"是啊,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
母親站在家門口,目送我們離去。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那一刻,我無比感激她當年在我和李澤民之間設下的那道門檻。那道門檻,擋住了我青春的衝動,卻為我開啟了幸福的大門。
"媽,您站在門口乾啥呢?快進屋歇着吧。"我轉身喊道。
"看看你們仨,心裏高興。"母親笑着揮手,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滿足。
夜幕降臨,我和楊樹彬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仰望星空。
"明芳,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記得當初遇見你的場景嗎?"他忽然問道。
"記得,那台老紡織機,怎麼修都修不好。"我笑着回答。
"其實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只是不敢說。聽說你有對象,我還難過了好久。"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真的?那你怎麼不早說?"我驚訝地問。
"那時候你滿心滿眼都是李澤民,哪會看得上我這個木頭人?"他自嘲地笑笑,"後來聽說你們分手了,我才敢慢慢接近你。"
"那你也不怕我對你有隔閡?"
"怕啊,我每天都怕你拒絕我。但我想,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
聽着他的告白,我心裏甜蜜又感動。原來,在我傷心絕望的時候,已經有人在暗中守護着我,等待着我走出陰影。
人這一生啊,總有看不透的時候,等回頭再看,才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多少年後回想起來,那道母親設下的門檻,不是阻礙,而是引領我走向幸福的指路牌。有時候,命運的饋贈,往往以挫折的形式出現。而真正的幸福,常常就在平凡的日子裏,不動聲色地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