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耳光的情誼
"滾出去!沒錢上什麼大學?"父親氣得臉色鐵青,一把掐住我的喉嚨,"李志強,做夢!"
那個悶熱的七月,彷彿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縣城的老屋裡,父親的怒吼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我手中的錄取通知書被他狠狠甩到地上。
"爹,我考上了,真考上了啊!"我彎腰撿起那張薄薄的紙,聲音顫抖。
"考上了又怎樣?家裡連你弟妹的學費都發愁,哪來的錢供你上大學?"父親猛烈地咳嗽起來,乾瘦的身軀在昏黃的燈光下佝僂着,那是常年肺氣腫的後遺症。
母親站在一旁,手裡搓着發白的圍裙角,眼裡含着淚水,卻不敢吱聲。
1991年的夏天,國家剛開始實行高校收費政策,動輒上千元的學費對我們這個靠父親一人打工維持生計的家庭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家是縣城最偏僻的一條衚衕里的一間平房,屋外是坑坑窪窪的土路,下雨天泥濘不堪。我摸了摸口袋裡的二十塊錢,那是我當了三個月家教積攢下來的全部財富。
"我可以打工賺學費!"我不甘心地爭辯着。
"打工?"父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知道上大學要多少錢嗎?學費、住宿費、書本費、生活費,沒有三四千下不來!你打一輩子工也賺不到!"
"可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啊!"我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肉里。
"沒門!"父親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來,"初中畢業就能進磚廠,現在招工,月工資六七十,你去磚廠上班,補貼家用!"
我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和那張被揉皺的錄取通知書,塞進了一個舊書包。
母親趁父親去廁所的功夫,塞給我五十塊錢和幾個雞蛋,"娃,媽沒用,幫不了你..."
"媽,我會想辦法的。"我輕聲安慰她,卻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那晚,我帶着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家,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後在縣城中心的人民廣場坐下。廣場上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東方紅》,幾個老人在跳廣場舞,遠處的霓虹燈閃爍着"改革開放創新路"的標語。
我靠在一棵老槐樹下,望着星星點點的燈光,想着那遙不可及的大學夢。夜漸深,廣場上的人散去,只剩下我和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蚊子嗡嗡地在耳邊飛舞,帶着夏日的燥熱和青苔的氣息。我翻開書包,取出那本高考複習資料,就着昏暗的路燈,回顧着自己這半年來的奮鬥歷程。
"果然是學霸啊,這都能看進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回頭,看見周文發穿着一件白背心,手裡拿着一瓶北冰洋汽水,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周文發是我們班的班長,寸頭圓臉,成績比我好,為人隨和,高考比我高出二十多分,被北京某重點大學錄取。
"文發?你怎麼在這兒?"我合上書本,有些尷尬。
"我來廣場打電話,我舅舅家就在附近郵電局工作。"他遞給我半瓶汽水,"喝點?解暑。"
汽水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卻掩蓋不住心中的苦澀。我沒敢告訴他實情,只說是出來透氣。
周文發是個心細的人,他看了看我的書包和那本滿是筆記的複習資料,若有所思。"走,去我家!"他不由分說地拉起我。
"不了,不方便打擾..."我推辭着。
"得了吧,我爸媽都喜歡熱鬧。"周文發不由分說地拉着我的胳膊,"再說了,這大晚上的,你準備睡廣場?"
周家在縣城西邊的筒子樓,一梯兩戶的老式樓房,進門是狹小的客廳,牆上掛着一張全家福,那是他們去北京天安門拍的,照片里的周文發穿着紅領巾,露着虎牙笑得燦爛。
客廳里擺着一台14寸的牡丹牌黑白電視機,正播放着《新聞聯播》。周父是縣糧站的工人,此刻正坐在藤椅上,手裡拿着一把蒲扇。周母在百貨公司做營業員,戴着老花鏡在補一件襯衣。
"爸,媽,這是我同學李志強,學校第二名,考上了西安交大!"周文發大聲介紹着。
"哎呀,真厲害!快坐快坐!"周母熱情地招呼着,忙不迭地進了廚房。
周父是個寡言的人,他遞給我一支大前門香煙,我不好意思地擺手。"不會抽?"他笑了笑,"不會就好,省錢。"
周母從廚房端出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上面還卧着兩個荷包蛋。那香味讓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吃,別客氣,就當自己家。"周母笑眯眯地說。
吃面的時候,周文發把我的情況和盤托出。"志強家裡困難,父親生病,母親沒工作,還有弟弟妹妹要上學,家裡拿不出學費..."
"上大學是好事啊,咋能放棄呢?"周父皺着眉頭,叼着煙捲,陷入沉思。
"是啊,現在國家鼓勵讀書,不能因為一時困難就放棄。"周母附和着,遞給我一碟腌黃瓜,"多吃點,長身體。"
那晚,我睡在周文發的上鋪,床頭貼着幾張港星的海報,周潤發、張國榮、周星馳,旁邊還有一張奧運冠軍李寧的照片。
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耳邊回蕩着父親的怒吼和母親的啜泣。周文發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安,小聲問道:"志強,你真的想去上大學嗎?"
"想,做夢都想。"我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聲音有些哽咽,"可我家真的拿不出那麼多錢。"
"多少錢?"周文發追問。
"聽說要三四千。"我苦笑,"別說我家,整個村子湊起來也難。"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周父周母正在卧室里低聲交談,周文發不知何時已經起床。
我洗漱完畢,周母叫我和周文發吃早飯。桌上是熱氣騰騰的稀飯和鹹菜,還有兩個茶葉蛋。
吃完飯,周母神秘地叫我和周文發進了卧室。她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藍布小口袋,遞給我。"志強啊,這裡有三百塊,你先拿去交學費,等你以後有錢了再還我們。"
我驚訝地看着那一沓皺巴巴的錢,有十元的、五元的,甚至還有一元的票子,一看就是他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
"阿姨,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我連忙推辭。
"拿着吧,"周父難得地開口,"文發和我們說了,你學習這麼好,不上大學太可惜了。這錢就當借你的,以後有出息了再還。"
"爸說得對,咱們是同學嘛,互相幫助很正常。"周文發拍了拍我的肩膀,"再說了,你不是打算去西安嗎?我去北京,咱倆以後可是要在不同的城市闖蕩,將來成了大官兒別忘了提攜我啊!"
那一刻,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我接過那個布口袋,沉甸甸的,不僅是錢的重量,更是情誼的分量。
"文發,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我鄭重承諾。
"行了行了,又不是外人。"周文發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先去學校報到吧,別誤了日子。"
臨走前,周母還給我塞了一個搪瓷飯盒,裏面放着幾個雞蛋和一些鹹菜。"路上餓了就吃點,到了學校記得寫信。"
帶着周家的這份情誼,我回到了家。父親見我手裡拿着錢,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嘆了口氣:"你真要去?"
"爹,我想去。"我鼓起勇氣,"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錢從哪來的?"父親狐疑地問。
"是...是周文發家借給我的。"我如實相告。
父親沉默了許久,最後只說了一句:"記住,男子漢要有擔當,欠別人的,一定要還。"
那年九月,我背着簡陋的行李,坐上了前往西安的綠皮火車。臨行前,我給周文發寫了一封信,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承諾一定努力學習,不辜負他們的期望。
大學生活比我想像的要艱難得多。學費、住宿費勉強湊齊,但生活費成了大問題。我開始利用課餘時間四處打工:在學校食堂洗碗,在校外發傳單,甚至去建築工地搬磚。
冬天的西安異常寒冷,我的手凍得開裂,但心中卻始終懷着一股暖流。每當我想要放棄的時候,就會想起周文發和他父母的鼓勵,想起那三百塊錢的分量。
大二時,我參加了數學建模競賽,獲得了全國二等獎,附帶一千元獎金。我立刻寄了五百元給周家,作為第一次還款,剩下的錢買了幾本專業書和一件厚實的棉衣。
寄出去的錢和信卻在一個月後被退了回來,信封上寫着"查無此人"。我這才得知,周家搬走了,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
我不死心,假期特意回到縣城,找到了周家的老鄰居。才知道周家早已搬到了外地,至於去了哪裡,沒人知道。
大四下學期,我參加了校招,被分配到了西安的一家國企。那年月,分配工作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我總算有了一份穩定的收入。
工作兩年後,我攢夠了錢,把父親的肺病治好,還給弟弟妹妹交了學費。1997年,單位開始改制,我看準機會,申請了停薪留職,和幾個朋友一起下海經商,做起了建材生意。
起初幾年異常艱難,我們幾乎賠光了所有積蓄。但隨着國家房地產業的崛起,建材生意漸漸有了起色。到了2005年,我們的公司已經小有規模,我也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
然而,無論生活如何變化,我始終沒有忘記周文發一家的恩情。我試過各種方式尋找他們,但始終沒有線索。
直到2010年春天,在西安舉辦的一次建材展會上,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站在展會角落,身穿褶皺的西裝,頭髮稀疏,眼袋下垂,像一棵提前老去的樹。
他正低着頭,認真地填寫一份求職表,旁邊寫着"誠聘全國銷售代表"。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周文發!
我快步走上前,有些不確定地喚道:"文發?周文發?"
他抬起頭,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了那標誌性的虎牙笑容:"志強?真的是你嗎?"
二十年的歲月如同潮水般退去,我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夏天,在縣城的廣場上偶遇。
我們擁抱在一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看看,我就說你會有出息的,現在都是老闆了!"
"你呢?這些年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周文發的眼神暗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揚起笑容:"這不是來找工作嘛!你看我行不行?"
我們找了一家小飯館,點了幾個家常菜和兩瓶啤酒。酒過三巡,周文發才慢慢道出了這些年的經歷。
"其實,我那年沒去成北京。"他喝了一口酒,語氣平淡。
"什麼?"我震驚不已,"為什麼?你比我考得還好啊!"
"家裡的錢不夠了。"周文發苦笑,"給你三百塊後,我們家就剩下不到五百,根本不夠兩個人的學費。爸媽都說,讓我先去,可我知道,如果我去了,下一年他們肯定湊不出我的學費。與其半途而廢,不如..."
"所以你..."我的聲音哽咽了。
"所以我選擇了放棄。"周文發平靜地說,"我去了縣磚廠當學徒,後來廠子倒閉了,我就跟着一個師傅學裝修。這些年,走南闖北,也算見識了不少。"
"那三百塊錢..."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是我的大學預備金。"周文發笑了笑,"反正我也用不着了,給你不是正好嗎?"
那一刻,我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我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順着喉嚨流下,卻澆不滅心中的愧疚和感激。
"你這個混蛋!"我站起身,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為什麼不早點找我?這麼多年,你讓我如何報答!"
周文發捂着臉,竟然笑了。他的笑容依然像當年一樣陽光,只是眼角多了幾道皺紋。"看看,我就知道你會這樣。"
"文發,來我公司上班吧。"我認真地說,"不是施捨,我是真的需要一個懂建材的銷售總監。"
"我現在就是個打零工的,能行嗎?"周文發有些猶豫。
"就沖你的人品,我就敢用你。"我拍着胸脯保證,"再說了,你不是在建築行業混了這麼多年嗎?經驗比我豐富多了。"
就這樣,周文發加入了我的公司。令我驚訝的是,他對建材市場有着獨到的見解,不到半年,就帶領銷售團隊創造了新的業績高峰。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整理他的資料時,發現了一沓陳舊的信件。那是我當年從大學寄給他的信,每一封都被仔細地保存着,有些甚至已經泛黃。
"你一直留着這些?"我不敢相信地問他。
"當然,"周文發笑着說,"這可是我的精神食糧啊!每次看到你在大學裏的進步,我就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值得的。"
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
2015年,我和周文發回到了母校,設立了"周文發勵志獎學金",專門資助家庭困難但品學兼優的學生。每年發放獎學金時,周文發都會親自到場,和學生們分享他的故事。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真正的朋友卻是一生一世。"他總是這樣告訴那些年輕人,"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放棄希望。"
有一次,一個獲獎學生問他:"周叔叔,您不後悔自己當年的決定嗎?"
周文發看了我一眼,笑着回答:"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因為真正的成功,不僅僅是自己的成就,還有幫助他人實現夢想的快樂。"
如今,我們的建材公司已經成為行業中的佼佼者,周文發擔任副總經理,主管全國銷售網絡。每當我看到他帶領團隊鬥志昂揚地開拓市場,就會想起那個夏夜,他拿着北冰洋汽水出現在廣場上的場景。
前不久,我們一起回了趟老家,找到了當年周家住過的筒子樓。樓房已經老舊不堪,即將被拆遷。我們站在樓下,回憶着當年的點點滴滴。
"文發,說實話,那一耳光,疼不疼?"我突然問道。
"廢話,當然疼了!"周文發摸了摸自己的臉,誇張地做了個鬼臉,"你小子勁兒可不小,我那臉腫了好幾天呢!"
我們相視而笑,笑聲在老舊的筒子樓間回蕩。
人世間最寶貴的不是金錢,不是地位,而是像那一耳光一樣,帶着責備卻滿含深情的真摯情誼。在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裏,能夠擁有這樣的友情,已是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