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十二歲

2024年05月12日10:35:05 情感 1159

我的母親十二歲 - 天天要聞

時光匆匆不斷向前流動,我們也緊隨其後,邁開前進的步伐。唯有母親,似乎被留在原地,時間在她身上不斷倒退,讓她變成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十二歲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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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十二歲 - 天天要聞


半夜三點,母親鬧着要出門,父親低聲勸着什麼。隔着房門,我聽不太清。


一聲脆響,金屬物件砸到地上,母親開始哭泣。


十幾分鐘後,父親幫母親換好尿不濕,穿戴好衣服出門去,鑰匙從門口的掛鈎移到褲子兜里,門發出的吱呀聲像被拉長的嘆息。


父親已經老了,退休工齡已滿,卻遲遲不肯離開工作崗位,也有害怕自己退休後外婆就不來幫忙、只能自己獨立照顧母親的原因。


事實上,外婆最近多次提及「風濕病腿腳不利索」和「我也老了,不能幫你們太久」,父親不是不懂這些話背後的含義。但奶奶早已過世,而爺爺在老家已經91歲。爺爺得知母親的事情後,在老家客廳供起寺廟花5千求來的觀音像,祈求觀音保佑母親疾病褪去,跟自己另一幅求長壽的菩薩像掛在一起。


因家裡無人幫忙,也曾僱傭過保姆來照顧母親,在五線城市,月工資開到五千包吃住,但母親脾氣怪、鬧人,保姆換了三四個還是不行。


半夜四點半,靜謐黑夜裡響起鑰匙開門的聲音,我從房門探出頭,房間漆黑,家裡只有進門燈亮着,母親坐在玄關盡頭的換鞋椅上,一言不發看天花板,父親緩慢地蹲下身去,給母親脫鞋、換鞋,客廳燈亮了又滅,房門關上了。


二十分鐘後,門又響,客廳沙發一沉,打火機「啪」一聲,我拉大偷窺的門縫,踏進客廳。


「幺兒,吵醒你了啊。」客廳沒開燈,父親的臉被煙頭映得像塊燒紅的鐵,他一年前檢查出有肺部磨玻璃結節,疑患肺癌,但還沒有去活檢。煙戒了又撿起,多少無人知曉的夜晚他靠着它支撐下去,煙可能要他的命,但度過眼下要緊。


「幺兒啊,我想把你媽送養老院去了……幺兒,不是老漢(四川話:爸爸)心狠,你媽現在的命是拿老漢的命換的。」父親的話尾帶着哭音,這次父親突然讓我請四天假回來就是商量這件事情。


而我也沒想到,不過三年時間,母親徹底變成「小孩」,阿爾茨海默症的陰影從一個人蔓延到整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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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開始得悄無聲息。三年前我大學本科畢業,參加校招後,選擇留在大學所在的城市工作,每年回家鄉兩次,平日里則保持跟父母兩天一次的視頻聯繫。


有兩次我撥打母親的微信視頻都無人接聽,事後是父親給我回過來,一問就說母親在廚房,我隱約察覺出不對勁,留了個心眼,後一天又打,再三追問下,父親不得不坦承——母親去垃圾庫倒垃圾時崴了腳,現在在醫院,腳踝處打了三顆鋼釘。


「哎呀沒得事,出院就好了。」母親在視頻那頭說。


但沒想到這只是噩夢的起點而已。


出院後,是父親在視頻里跟我無意間提起,母親差點造成的意外:原來母親忘記廚房燉着鴨子湯就出門了,還好父親在家裡聞到糊味,立馬翻身起床,把廚房煤氣爐關閉。父親說這件事時候,還不忘開母親玩笑:「崴的是腳,怎麼腦袋也不清醒?」母親在旁邊側着頭,唇抿成一線,一臉羞恥表情。


母親的工作是在菜市場賣散裝白酒,就在父親所管轄的社區里。雖然父親有單位伙食,但一直以來感情很好的父母,還是願意一起吃午飯晚飯,這個習慣自從我記事就一直保持至今。母親做了一輩子的飯,最近卻出現頻頻失手案例。


有的菜忘記放鹽。

有的菜放兩遍醋。


還有一次,父親早上跟母親打電話囑咐有戰友要來做客,多做點菜,但帶着朋友到店裡,母親卻渾然忘記了這些事情。


以上都可以用「年紀大了忘性大」解釋,直到某天,我們當地的一個大超市突然打電話給父親,他們告訴父親,母親偷了一板酸奶


父親雖詫異但也沒上心,好聲好氣給人家解釋肯定是誤會,讓母親把錢補上就行,沒想到對方卻說,母親已經是第三次沒付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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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控錄像里母親把酸奶放進自備的環保袋裡,然後徑直從無購物通道出去,鐵證如山,父親腆着臉給人道歉,交好罰款,一路上一言不發。


回到家裡,父親怒氣突然爆發,質問母親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母親小聲說:「我是真不記得。」


磨合了一個星期,母親才同意跟父親一起去醫院,經本地三甲醫院神經內科檢查,母親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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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知曉這個消息後變得沉默寡言,醫生開的葯全部鎖進藥箱里。由於地方小,母親偷竊的事第二天就傳遍菜場,並連累父親也被人指指點點,說「這個民警的老婆偷東西」。


考慮了幾天,母親迅速停掉做了21年的散酒生意——怕自己不能保證食品安全問題。


其實二老也想過給別人解釋「偷竊」的實情,但一想到要承認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病,一輩子要面子的母親,拉不下來臉。


那段時間,母親總是做父親愛吃的東西,打掃好全部家務,默默地向父親表達歉意,也是填滿失去工作的空虛。


家裡的氣氛平靜又詭異。


我得知母親出現記憶減退的消息後,跟父親商量乾脆回家鄉找個工作陪伴母親,但被父母嚴詞拒絕:「你管你自己就行。」


之後的兩個月,母親雖然還是忘事兒,比如把襪子放進冰箱,洗碗洗一半就放在水槽里,但還沒有做出讓人太擔心的事情。我和父親都以為醫院只是按最嚴重的情況診斷,母親的病情或許沒有那麼糟糕,只要保持心情開心,認真鍛煉就行。


在網上查閱資料後,得知養寵物對母親的病情有幫助,五一假期回家我特意帶母親去寵物店,半哄騙半威脅地給母親買下一隻黑色小泰迪,取名為「妞妞」,是我小時候的昵稱,也有讓母親把小狗當成我的替身,陪伴她之意。


妞妞剛進家的一個星期,母親每天打電話來找我訴苦,說妞妞鬧,不省心,要求退走。儘管母親說話偶爾會卡殼,但比起沒養妞妞時更有表達欲。我看到曙光,堅持讓她養半年,等我這邊安頓好就接妞妞來陪我,母親這才答應養下去。


半個月後,因為遛狗的緣故,母親不得不走出家門,也認識了一批新狗友,更愛笑了。除了偶爾會遛得太久,需要父親打電話催她回家,沒有其他任何異常。


六月二十號,母親把妞妞弄丟了。


那天母親去看望外婆,兩家近,四川又有共享電動車,騎過去不過二十分鐘而已。早上九點,母親下樓騎車把妞妞放在車的前筐里。快到外婆家附近時,突然看到街邊有老頭挑擔賣水蜜桃——那是外婆最喜歡的水果,母親立馬下車去買。


買完後,她想着離外婆家走過去也只有5分鐘的路程,不用再花2塊錢去騎車,便徑直離開了。那天,母親在外婆家從上午待到晚上,直到回家需要騎車時,才想起自己今天把妞妞帶出門了。


我們在外婆家附近沒有找到狗,貼了尋狗啟事也杳無音訊。


我提議給母親再買一隻狗,被母親拒絕。


當我和父親還在擔心母親因為妞妞的事自責時,母親已經忘記了妞妞的存在,她還是時常在家裡叫「妞妞,妞妞」,但下一句說的就是「你快點吃早飯,晚上還要去上課」。這種邏輯不通的語句偶爾會從母親嘴裏蹦出,令父親不無擔心地跟我說:「你媽像是精神病。」


我的母親十二歲 - 天天要聞


自打妞妞丟失後,母親便很少獨自出門。父親也怕她出意外,動了白天把母親送去附近養老院的心思。


母親哭鬧着拒絕,大罵父親,外婆得知後,也不同意——自己的女兒才49歲,怎麼能進那種地方。外婆一肩扛起白天照看母親的事情,父親一個月給外婆五千元當作生活費,並按照醫生的囑咐,告訴外婆平時母親適合吃些什麼,還要多帶她出去跟人交流,對病情有幫助等。


外婆畢竟是老了,白天陪母親走一小段路就氣喘吁吁,但為了讓母親開心,還是堅持陪母親做她愛做的事——逛服裝店,跟店員說話。


這期間,發生過母親把衣服穿上就離開店鋪的事情。


也出現過母親突然指着馬路對面叫我的名字,跟外婆說看到我就在對面——當時我在千里之外的工位上,對着電腦埋頭工作。


外婆跟父親反映自己力不從心,父親只能從醫生那開出安定,交給外婆,說:「實在不行讓她白天睡覺,我晚上回來陪她。」


外婆肩上的擔子輕了,但被減輕的重量卻全部壓在了父親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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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請過五個保姆,最長那個待了21天,最短那個不過待了1天就離去。


母親不止會出現幻覺,她還很沒有安全感。只要是保姆陪着她,她就會給父親告狀保姆掐她打她,不給她吃東西,哪怕父親已經在家裡裝了監控,而且監控內容一切正常。但考慮到監控也有死角,加上母親一直哭鬧,父親於心不忍,他跟外婆一合計,還是得家裡人親自照顧母親,他才放心。


但每次和父親視頻通話,這一切都被他一句:「你放心,你媽好得很,跟小孩一樣。你安心上班。」掩蓋下去。一直以來,我知道父親肯定辛苦,卻沒想到他竟然辛苦到這個地步。


疫情期間,我得以在家跟母親朝夕相處,見證了父親跟母親生活的點點滴滴,也見證着母親一點點離我而去


為了方便父親照顧,母親活成了貓頭鷹,或者說像睡倒了的小孩子,白天乖巧晚上魔鬼。


母親只要醒着,家裡人就必須繃緊神經。


與我記憶中的愛乾淨和溫柔母親相比,眼前這個人既邋遢又歇斯底里。


母親第一次失禁是在大年初二早上,我滾好一鍋速凍水餃,叫爸爸起床吃。少見地,母親也說要吃,我還挺開心。


拿碗分裝,母親低頭小口小口咬,汁水弄到手上和臉上,像只小花貓。我跟父親暗地傳遞眼色,今天母親的狀態看起來還不錯。


突然一聲「噓——」,隱隱約約的尿騷味飄進鼻子,低頭一看,母親張着腿,粉紅色珊瑚絨睡褲襠部濕漉漉,椅子上的液體順着椅面邊緣淌到地上去,匯聚成小小一灘淡黃色。


「媽媽,你為什麼不去廁所呀。」我問得小心翼翼。


「就突然尿了,沒有感覺的。」


這樣的情況,在一個星期內發生了四五次。母親像是認命似的,惡狠狠地看着父親給她穿上了成人尿不濕,我安慰母親,自己生理期也用同樣的東西,並把生理褲給她看,才讓她情緒穩定一些。


由於疫情,母親沒法去醫院複查,我們只能給母親的主治醫生打電話,但醫生的反饋令人喪氣。


在家,母親有時會念叨着「尿尿,尿尿」,卻走到卧室,把梳妝櫃最下面的抽屜拉開尿在裏面,結果老照片都泡了水。


家裡的廁所門滑稽地貼着幾張白紙,上面用紅水筆寫着「洗手間」三個字,還畫上了馬桶形狀。母親和父親的寢室門也同樣貼上「睡覺」的紙條,並畫著床的圖案。


但我跟父親都好怕,怕哪天,母親連紙上的字和圖片都一併忘記,最後甚至連我們的身影也在她的世界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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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結束後,我離開家之前,母親已經徹底退化成小孩,有時她甚至不能完全分辨出我和父親。我有時會變成她的初中同學呂燕,有時會變成大姨。母親有時會要求我一起去買頭花和電視劇畫片,還會突然大吵大鬧向父親告狀,淚水漣漣地說我打她咬她。


我幾乎是逃回工作崗位的,因為在母親身邊,窒息感近乎把我壓垮。我明白,母親的後半生必須由我跟父親扛起,但我狡猾地想:晚一點點,再晚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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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某天,外婆陪母親在外面散步,母親突然往前一跑,外婆在後面追得往地上一撲,膝蓋全都擦傷了,事後,父親和我商量,都決定送母親去養老院,並打算瞞着外婆先交錢。


經過幾番對比,我帶着母親去了本地評價較好的一家養老院。


一見母親,養老院的接待人員就說母親性格好。但母親全然沒聽到我們的對話,只是睜着大眼睛四處望,不哭也不鬧。


養老院入院有一個測試。


穿着印有養老院名字制服的護理工半蹲下身子,用手心小心覆蓋住母親的手背問:「你今年幾歲啊?」


我的母親十二歲 - 天天要聞


母親對着她一笑:「阿姨,我12歲啦。」


然後護工指着我,問母親:「她是誰啊?」


母親看着我,皺起眉頭,突然說:「寶寶。」


我眼前模糊起來,心中吶喊着:12歲的媽媽你要活得久一點,直到我和父親都扛不住那天為止。


回到工作崗位後,我向上司提出了離職。


7月1日,我回到了父母的身邊。



題圖 | 圖片來自《春潮》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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