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報應，肯定存在

1

吳立志回到小城時，正趕上夜雨。

風很大，他一個人去了濱江路55號院，進院時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如自己離開55號院時的那個夜晚。

路燈和院門都很破落，門口寫着大大的拆字，抬頭看，整樓黑乎乎的一片。

來之前，他很多次想像自己這次回來會看到什麼樣的情形，甚至可以想像再見譚秋時的情景。兩個人會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吧，長久地相互駐足觀望，打量，恨或者淡然。

他頗有畫面感地想了好多次。舊街舊巷，舊人舊情，多麼華麗的老電影，是會破防的吧？

可沒想到這樣沉寂無聲的尷尬畫面。

二樓東頭的那間小屋，曾經上演過吳立志和譚秋那麼多次的活色生香，春色滿面的譚秋映得整個房間都亮艷艷的，這畫面他一直記得。

這次回鄉行為，並不是什麼小富既安在家鄉找尋存在感，更不是在外打拚多年的大企業家回鄉做貢獻。他是回鄉投資的，中間人介紹家鄉有個投資項目，利潤很大，驅使着他回來。

吳立志給自己的評價是，渣男回鄉，舊情難忘。

沒錯，吳立志很渣，當年仗着挺像某個明星的一張臉，在小城裡混得如魚得水，女人堆里打滾，騙吃騙喝，不把感情當回事，或者從來沒有意識到什麼是感情。

他沒情，他才混得開。

一開始，他也沒把譚秋當回事兒，就覺得她年輕，長得白白凈凈很小巧，當成獵物去練手的。

後來他也沒覺得她怎麼樣，直到出現那十萬塊錢。

2

認識譚秋時，吳立志正被一群人追殺。

說追殺一點兒也不過份，那群人揚言，逮到他先剁一雙手，因為這雙手撫摸了一個女人，一位小城大佬級別人物的女人。

他知道這群人說到做到，害怕得不得了，就躲到了譚秋那裡。

那時，他已經勾搭上了譚秋，只不過還沒有上手。

躲進來的這兩個月，他百無聊賴，花樣百出，把個譚秋迷得神魂顛倒不能自拔。

譚秋也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木訥老實，吳立志一上手就知道，兩個人在床上那點兒事，不說天衣無縫，也恰到好處的歡樂。

譚秋很簡單，夢想也十分容易滿足，在這個小城，買一所房子，有一個愛自己的人共度此生。

夢想簡單，可身世複雜，她先從鄉下來給人當保姆，之後被男主人誘騙，東逃西躲生下了女兒。再然後，她又被男人拋棄，帶着女兒打些零工生活。

吳立志遇到她的時候，她剛剛在一家商場找了份工作，生活過得很不如意。所以她說，吳立志的出現，就是給這苦加上的甜。

她還說，吳立志給她的，簡直就是她做夢都想不到的。

她又說，吳立志是拯救她的人。

吳立志表面微笑，心裏嗤之以鼻，這種說法他見多了，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說法，但他吳立志，萬花從中過，片葉不沾身。

譚秋甚至還悄悄告訴吳立志，自己這麼多年攢了十萬塊錢，再攢一些，在小城就可以買套小房子了。

吳立志突然間就想打這十萬塊錢的主意。

3

騙女人錢，是吳立志的習慣，但這次騙譚秋，是他太需要這筆錢了。那時他找了個中間人，中間人說，大佬放出話來，讓他拿十萬塊消災，否則的話這輩子他都跑不掉。

譚秋這裡恰好有十萬塊錢，抵了賬消了災，再順便找個機會把譚秋一甩，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他說自己現在有個好機會，有個朋友在省城做了一個項目，需要人往裡投錢分紅，十萬塊錢到年底可以翻一倍。

譚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問：「那是不是年底就可以買一套房了？」

他微笑着點頭，胸有成竹。

那天，譚秋把包得整整齊齊的十萬塊錢交給了他，送他出院門。那天的路燈把吳立志的影子拉得很長，蓋住了譚秋，但蓋不住她亮晶晶的眼神，她說：「我等你回來。」

不知怎麼，吳立志就在那一刻突然噁心自己，那一瞬間心思翻滾，從來沒有過如此討厭自己。浪子回頭就這個感覺吧，他突然大踏步走回去，把錢重新塞進了譚秋手裡，對她說自己明天早上再走，晚上拿着錢走路不安全。

譚秋也信了。

當夜纏綿時，吳立志要了一次又一次，每要一次，都覺得自己脫胎換骨，純凈了一次。

第二天，他扔下沉睡的譚秋，一個人去了省城。

從此之後，各自山高水遠，各自杳無音信。

中間發跡也略有不齒之處，但人有錢了總會包裝一下自己，一次次的包裝中，吳立志改頭換面，成了現在的成功人士，各種光環套在他頭上。有時他會恍惚，回想當年那個渣男，恍如隔世。

4

回城第二天，吳立志開始馬不停蹄地見人，先是中間人，再就是對方公司代表，談各種細節。

項目確實很誘人，吳立志初步算了一下，如果說進展順利，那麼年底差不多就能實現紅利入賬，兩年之後，投入金額會翻一倍。

只是投入有點兒多，基本上是他的一多半身家，他有點兒猶豫，不斷在討價還價的談判中，來探對方的底細虛實。

談判談到第三場時，對方代表換人了。

竟然是譚秋。

吳立志見到譚秋的第一眼就驚呆了。

這還是當年那個譚秋嗎？如果說當年她白凈清秀，那麼現在則嫵媚貴氣，氣質中多了許多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東西。

他盡量掩飾住驚訝的表情，微笑着聽對方介紹這是我們的譚總也是公司主要負責投資的審核人時，心裏早就波瀾壯闊。

譚秋也是第一眼就認出他了吧，要不然怎麼會眼神凌利如刀，嘴角的上揚都是冷笑呢？

可能她心裏還有恨，恨他當年不辭而別？

吳立志苦笑，看來世上真有人不識好，你騙他，哄他，他覺得你是真心，你敬他，惜他，他覺得你是不值得。

譚秋心裏，也是這樣想的吧。

吳立志突然覺得，自己當年有點兒不值。

離開譚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他還覺得自己像個俠盜，取的都是富女人。面對譚秋的窮和夢想，他還有俠骨義膽，但現在看來，自己就是個屁。

或者在譚秋眼裡，自己連個屁都不是。

5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談判結束後，他想找個機會說說話，可譚秋正眼也沒看他，揚長而去。

吳立志自作多情地想，她這是傷心了吧，說不定她心裏還是有我的。

可現實，卻給了他狠狠一巴掌——很顯然，之前順利的談判和進程，被譚秋給攪了。

中間人也很疑惑，遮遮掩掩地問吳立志是不是和譚秋有什麼過節，要不然的話，她怎麼會一下子否定了他的投資。

吳立志苦笑着不知如何作答，這裏面牽繫到種種不對等的角度，他以為不騙錢就是良心發現對譚秋好，可譚秋卻一直認為他一走了之就是渣，就是不負責任。

原來她一直在恨着他，恨得記憶猶新，恨得明明白白。

可眼前這是一大筆不得了的利潤，如果能參與，吳立志的公司和人都將有質的飛躍，上一個更新的台階。

左思右想，他厚着臉皮給譚秋髮了短訊。

這麼多年，他換了幾次手機號碼，他不敢確定譚秋是不是換了手機號碼。

短訊內容很肯切但也委婉，大意是說他當年不辭而別並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不能對不起她之類。這次投資她幫不幫自己無所謂，但只求她不在要裏面起到反作用就好。

沒想到譚秋真的沒有換手機號，她回了三個字：不必了。

這三個字，吳立志解讀了好久，是不必再解釋了，還是不必再投資了，是不必再聯繫了，還是不必再努力了。

不過，這三個字的冰冷，隔了屏幕，吳立志也能感覺得到。

他站在譚秋的角度想，她當年是多麼想和心愛的人一起掙錢，買套小房子，他的不辭而別，讓她的夢想落空之後的失望有多大，才讓她如此咬牙切齒地打破他的好事。

當年他打破了她的幻想，現在她打破他的幻想，一報還一報。

情債，欠下的，總是要還的。

6

投資不成，吳立志在小城也沒再待下去。當年欠的情債不止一個，小城又小，他偶然間見過另一個和自己有過歡好的女人。

那女人看着他猶豫了一下，盯了幾秒，瞬間眼裡充滿了厭惡和憎恨。

原來愛變成恨，是這般容易的。

吳立志心灰意冷，坐上回去的車時，中間人給他打了個電話，說這事兒還有迴轉的餘地。譚秋雖然在公司里是高管，但畢竟不是董事長級別的人物，只要他堅持，還是有辦法的。

吳立志說算了，跟過去告別吧。

中間人聽得滿頭霧水，怏怏地掛了電話。

吳立志明白，欠下的情債如果還不了的話，就永遠不要去觸碰了。譚秋恨着他，他如果想讓這一過往翻篇兒，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碰這些糾結的關係。

錢可以到別處賺，雖然利潤沒有這裡可觀，但他不想再接觸了，就像包裝成功之後，不想再觸碰過去的關係，不想再陷入到更糟糕的身份里一樣。

既然愛變成了恨，想再變成愛，很難了。

錢沒賺到，道理卻想通了，也算有收穫。

又過了三個月，有一天，中間人給他打電話，話語中有三分欣慰，又有幾分驚慌：「吳總啊，幸好你沒有投資，那個公司就是個最大的皮包公司啊，連官方都被他騙了，現在人都跑了，聽說警方正在追逃。」

吳立聲一驚，脫口而出：「那譚總呢？」

中間人不明就裡：「還什麼譚總，董事長都跑了啊。」

7

吳立志給譚秋髮過短訊，可她一直沒回。原來他一直以為的恨，並不存在。

當年的他良心發現，把十萬塊錢還給了譚秋，現在的譚秋，阻止他投資，和自己當年的行為，沒什麼兩樣。

因為身份，她不能給吳立志說明為什麼不讓她投資，就像當年因為自己是個渣男，不能給譚秋說明一樣。只不過時光順流，兩個人在變遷中，交換了身份。

或者這麼多年，她也在欺騙的行當中沉陷到麻木，可當重新見到吳立志，她想到的不是舊情，而是他當年的突然良心發現吧。

當年他走後， 她一定知道了他的種種不堪。

現在的一切，都昭然若揭，隱藏在各種表象中的情感的恨，並不存在。只不過兩個人由於身份不同，只能各自相忘於江湖。

原來這世間，還有經過多年後的相互憐惜，還有世事戕害過後的一點真心。

吳立志想，如果當年自己拿了那錢跑路，現在的自己，可能就不是這個結果了吧。

他又想起自己從前的種種，突然脊背發涼，如果說善有善報，那麼之前的惡呢。

小城偶遇之前歡好時，對方那憎恨的眼神定格在腦中，這只是其中之一，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眼神，他沒看到。

當渣男，代價如此巨大，從前他渣時沒想到，但現在包裝成功了，才看到這代價。

這世間報應，肯定存在。

他想了想，打電話給下面安排，原本定在下半年的捐助，提前到下星期舉辦，而且金額增加了一倍。

放下電話，鬆了口氣，但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