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18日,韓國江南區(富裕區)一所小學的一年級女班主任被發現清晨身亡在教室,初步判斷為自殺。
一個多月過去了,這位女老師的神秘死亡還未定性,但超過一萬多名悼念她,要求保護教師權益的「黑衣人」在本周一走上了首爾街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個女老師之死,震動了整個韓國?
壓抑已久的韓國老師們,這次真的忍不下去了…
自殺的女老師名叫「Lee Minso」(化名),今年年僅23歲,她入職僅僅4個月,去年才進入教師行業。
(參加抗議的女性面孔)
追隨了母親的腳步,也實現了自己兒時的夢想,喜歡孩子們的Lee Minso當時加入了韓國教師陣營還感覺很幸福。然而,等待她的事情,卻遠遠超出她單純的預料。
除了日常的教學任務,她需要每天和家長們打交道,家長們會各種詢問自己孩子在班上的情況,詢問老師的教學內容和管理班級方式等等。
對於自家小孩,每個家長都有很多話要說。如果只是簡單的「關心」就算了,但這些家長還會粗暴蠻橫地干涉Lee Minso帶班的方式。
今年上半年某天,班上兩個孩子因為口角發生肢體衝突,其中一個孩子用手中的鉛筆戳了另一個孩子,Lee Minso作為班主任,及時阻止事態朝着更嚴重方向發展。
但安撫完兩個孩子後,家長那邊的電話就爆炸式地打了過來。而電話內容,全是對Lee Minso「處理不當」的指責。
他們在電話里指控Lee Minso為什麼偏心別人孩子,還直接對女老師的管班能力表示質疑,怒罵和譏諷的字眼都來了。
打架後勸阻安撫明明是正確的操作,在Lee Minso的班級里,怎麼會是不對的呢?
Lee Minso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於是,她在自己的手機備忘錄,在家裡的日記本上,在和家長通訊的短訊中,不斷描述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心理傷害。
(示意圖)
與此同時,投訴的訊息已經擠爆了Lee Minso的通訊錄。
6月5日,Lee Minso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自己邁入教室教書時籠罩在她心裏的恐懼:
「我的胸口感覺太緊了,我覺得我要在某個地方摔倒了。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在哪裡。」
7月3日,她寫道,由於自己被「瘋狂的工作」所淹沒,她「想放手了」。
這些日記和記錄都是在她死後,被她同住屋檐下的親人發現的,彼時外界才知道,她一個人在去世前忍受了多少折磨,又是多麼孤單。
之後不久,她在一個周二的清晨死於班級的教室,徹底離開了人世…
(示意圖)
同事老師首先發現了她,繼而報了警,學校方面首先選擇對學生隱瞞這個噩耗。
但在噩耗傳開後,學校大門被300多個祭奠的花圈堆滿,女老師的神秘死亡也引起韓國網友和教育界震驚。
學校之後否認了女老師因遭受校園暴力身亡的消息,他們承認老師班級里有一位當地比較有聲望的政客的孩子,但否認了女老師班級里存在校園暴力和欺凌,也否認女老師是通過別的關係來到這個一年級班級擔任班主任。
學校想要保住聲譽不加以追究情有可原,但自從女老師的訊息曝光之後,同僚都深知女老師在自殺前經歷了什麼…
韓國校園學生之間相互的校園欺凌已經不是新聞,在全球大火的韓劇《黑暗榮耀》就以此為題材深刻揭露了同齡人之間的欺辱和壓迫。
但女老師的死,讓沉默地承受着家長過分要求和家長欺凌的老師們徹底無法忍受了…
2014年,韓國通過了一項非常保護兒童福利的法律,其中包括嚴厲懲罰教師對兒童的「虐待」,包括一旦教師被以「兒童虐待罪」起訴,該教師將自動被免職。
而這個懲罰模糊的邊界,和嚴重的後果,就被不少一心盼望自己孩子成功的家長利用了起來。
28歲的教師Kim Jinseo表示,她在過去曾收到2次嚴重的投訴,讓她也一度有過自殺念頭,第一起就是她讓班上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去廁所面壁思過5分鐘再回到班級,第二起是她向一個打架孩子的家長投訴打架事件。
這兩起事故都令她很快收到家長的舉報,批判她工作不得力,有涉嫌虐待兒童的傾向。
為了儘快息事寧人,給家長一個「交代」,校方也強迫她進行道歉。
Kim Jinseo表示,這兩件事給她的職業情感和三觀以巨大打擊,她已經到了覺得自己無法安全地教課的地步:
「我們老師感到非常無能為力。那些親身經歷過這種情況的人從根本上發生了變化,而那些沒有經歷過的人,已經看到它發生在別人身上,
所以無論哪種,看到或聽到這些事情都會使人士氣減退。」
(參加抗議的人群)
這些打擊讓她一度想要放棄生命,但好在,通過長達3個月的休息和恢復,她克服了心理的難關,重返校園。
無論是報告學生的不當行為給家長要求家長在家予以管束,還是稍微懲戒破壞班級秩序的學生,如今在大部分韓國老師看來,都成了一個「危險舉動」:一言不合就指控你有虐待兒童傾向!
教師Kwon告訴媒體,在他教書的10年里他也總共休過2次病假,以應對由父母和學生造成的抑鬱症和恐慌發作。
而這些情況都還不算最扯淡的,一位老師表示,他曾因為拒絕幫忙打電話叫愛睡懶覺的學生起床上學,而被學生家長投訴「不稱職」。
(抗議上哭泣的女性)
在發現兩個班上學生打架後,他摘下了一名學生身上的獎勵貼紙,後來也被家長投訴給予孩子「巨大情感創傷」…
教師們抱怨,他們經常受到專橫的父母的騷擾,他們整天和周末都給他們打電話,不停抱怨自己孩子在班上的情況,讓教師們完全沒有個人休息時間,教學時間之外都在做「客服」。
類似例子不勝枚舉。就連一些家長都覺得, 如今家長欺凌教師的現象實在太普遍了。
家長A對媒體展示了自己加入的「家長小群」,其中有「領頭」的家長不斷教剩下的家長如何去干涉老師的教學和管班,為自己的孩子創造最大利益,群里很多家長也互相鼓勵,抱團,比如支招如何不斷地去聯繫老師,哪怕自己的手機號被拉黑了,也可以使用親戚的手機接連不斷打到老師那裡去…
(女老師自殺後收到的弔唁)
而自認為家長沒那麼過分的家長B,則為家長申訴,他說,」絕大多數家長都表現良好,我擔憂未來我們家長在老師處表達擔憂的渠道會被切斷,父母被誣陷為罪魁禍首,這是不對的。」
但被問及B是否有過投訴老師的行為時,B承認自己做過,而且也表達了希望干涉教師的教學內容以及管理班級方式,使用紀律處分的態度……
在首爾國立教育大學培訓未來教師的Kim Bong-je教授表示,社會普遍的不平等加劇是這種現象的罪魁禍首。
(韓國貧富差距題材韓國奧斯卡獲獎電影《寄生蟲》劇照)
他解釋說,傳統上,韓國有非常強烈的尊重教師的文化,但由於韓國經濟的快速增長,許多家長現在受過高等教育,這意味着他們經常「看不起」老師。
「他們認為他們已經用稅款支付了老師,這創造了一種強烈的權利感。」
「韓國競爭激烈的社會助長了這種抱怨文化,幾乎一切都取決於學術上的成功。
學生們從很小的時候就激烈地爭奪最好的成績,期待總有一天會進入最好的大學。
在校外,家長們送孩子去昂貴的課外學校學習,這些學校被稱為hagwons,這些學校從早上5點到晚上10點開放。
韓國的家庭以前有五六個孩子,而現在大多數家庭只有一個孩子,這意味着他們只有一次成功的機會。」
「學生承受着巨大的學術壓力和長時間的學習,主要以高考為中心。
這創造了一個競爭激烈、等級森嚴、單調的環境,缺乏消耗能量的體育活動——這可能導致一些人『作為娛樂來源』去欺負他人。」
「他們的心態是'只有我的孩子才重要',當你所能想到的就是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一所好大學時,你就會變得非常自私。
毫無疑問這種壓力滲透到孩子們身上,也影響了他們的行為。他們不知道如何釋放這種壓力,所以他們通過互相傷害來發泄。」
就在最近幾個月,韓國某小學6年級男生在班級眾目睽睽下劇烈毆打女教師,只因女老師勸他去接受每日必修的心理諮詢課,但男生堅持要去上體育課,當女老師發出警告,他就開始摔東西,繼而毆打老師,最終女老師不得不在醫院住院3個星期。
而就在這種情況下,該男生家長還指責老師「歧視抑鬱症兒童」,要求老師道歉。如今,受傷女老師在1000多位同僚的支持下已經準備對孩子提出刑事指控,對家長提出刑事指控。
根據2023年的一項調查,不到四分之一的教師(24%)對他們的工作感到滿意,遠遠低於2006年調查開始時的68%。
大多數人接受調查的老師表示,他們在過去一年中曾考慮過離開這個行業。
韓國數據顯示,從2018年來的5年內,有多達100名在校老師自殺身亡,其中57人在小學任教。
(一位自殺身亡的韓國男老師)
韓國一直以來也是發達國家裏面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之一,自殺構成韓國10歲至39歲年輕人的主要死因。
接二連三的老師被攻擊,「被自殺」發生,本周一下午,在首爾國民議會外,有組織舉辦了一場為教師聲討基本權利的集會,多達1.5萬人參加。
全國38所學校,包括自殺女老師所在的學校的大部分老師到場表達支持。
抗議者們身穿黑色的「喪服」,拿着醒目的牌子,靜坐表達官方進行教育系統改革的願望。
除了老師們,一些學生和學生家長也到場表達支持,
姓李的36歲家長帶着她的三年級雙胞胎參觀了示威活動,她說,在聽到一系列結束自己生命的教師的悲劇後,她「想藉此機會讓我的孩子尊重他們的老師,看看他們必須面對的困難」。
京畿道金浦的43歲的姓Kim的家長也帶着他們11歲的女兒Ji-won來參加示威。
「我在一家私立幼兒園擔任英語教師,所以我理解惡意投訴有多痛苦。
我想教我女兒,她應該永遠能夠大聲反對不公正,所以我讓她離開學校過來這裡看。」
很多網友也表達了對教師的支持:
「這沒什麼新鮮的。在韓劇裏面不都有提到這種現象么。儘管電視劇是虛構的,但有時候它們也講的是現實。並且如果一個家長很有錢,他們會狂妄自大,以為全世界都是他的,然後為所欲為。不過政府是最大的罪犯,他們沒有保護好他們的老師,醫生,警察……政府應該做得更好點。」
「成年人就該像成年人一樣表現,很多人表現得像他們是全宇宙的中心一樣。」
「如果老師感到自己沒有任何支持力量,還經常被人像蛋殼一樣踩碎在地上,那他們就沒法優質地提供教學了。」
「一起團結起來為了更好的待遇,挺好的。」
「很悲傷。」
「這在美國也有發生。」
「讓老師處在一個被人尊重的地位,改變就這麼簡單。」
「沒錯,教師應該需要權威來處理那些調皮的學生。家長也應該要求自己的孩子未來做一個好人。」
希望每個國家的教育工作者,除了要被監督行為規範,教學能力以外,也要首先被提供一個安全的工作環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