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右邊的是賈正懷
雨夜聽歌,好像進入了時光倒流的魔鏡。
眼前晃動着一些人的影子,隨着音樂的起伏和回蕩,或明或暗的走來,思念染上了五月的清香。
那天,我扛着一顆豆豆,第一次走進61師機關單身宿舍樓。
哦,我記得。那個微微清冷的早晨,那個長長的走廊,沒有什麼燈光,只有外面折射進來的光暈打在水泥地板上。
從第二間房子里走出來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兵,他正端着盆出來,看到我的一瞬愣住了。我一定看起來很傻吧,提着一堆行李,茫然失措。
意識到我是新分來的女幹部,他立即放下手中的盆,慌忙在褲子上把手擦了擦,彎腰幫我提起行李。
哦,原諒我在這樣一個墨香環繞的雨夜,慢慢經過了往事走過的風,慢慢相遇了陳年遇過的光陰。
他怎麼能知道,他提着的行囊,是我放棄了大醫院的分配,執着於要扛上黃色肩章的一個夢。也許我根本還不懂得肩上那顆豆豆真正的含義,但我意氣風發信心滿滿,以為自己就這樣踏進了如火如荼激情燃燒的革命人生。
就那樣傻傻跟着他走,進入第二個門,有個年長一些的志願兵,正在低頭刷牙。看到我,趕緊抹了一把滿嘴的泡沫:
「新來的?」
我點點頭。偷偷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兩個大男孩住的房間很乾凈,所有東西擺放整齊,雖說機關戰士不檢查內務,但是被子仍然疊成有稜有角的豆腐塊,就連門後的兩條掃把都放的直直的,掃把頭就像站隊列一般整齊地朝向了一個方向。
軍歌嘹亮的地方,果真不一樣。所有木器和什物,都輕輕地泛着一層潔凈的白光。
「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給你分在哪個房子了?我們幫你去打掃一下。」年長一些的說。
我指指斜對面,好像是第三間。
第三間?他微微皺眉:「你確定?誰給你說的?」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名字,反正就是說讓我住那間。」
年長一些的兵長了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五官俊秀,我猜他如果是個女孩子應該很美吧。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的訓練部隊,他還可以生的如此面龐白凈?
他再次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滿是疑問。片刻之後,他一聲令下:
「小賈,撬開,去打掃!」
聽到撬開,我愣了一下。哇!原來快反部隊的人行事風格這麼霸氣啊!
瘦高個從我身邊經過,準備出去找工具,我怯怯地:「那誰,看看那個房子有沒有窗帘?」
我發現他們這個房子沒有窗帘,不知道是洗了?還是壓根沒有。
「他叫賈正懷,我叫喬波。」年長的說,叫他小賈就行了。隨口又說了一句:「一看就是新兵蛋子,知道我當兵多少年了嗎?」
不管多少年,我看出來了,你是敢於割袍斷義的喬峰大哥的第N代後人,你們姓喬的都不簡單,處變不驚,一言九鼎,小賈是很怕你的。
不一會兒,只聽得門外叮里哐當的一頓捶敲,喬波也去了,好像又進去了幾個兵幫忙,樓道里很是嘰嘰喳喳的吵雜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了。
不多時,小賈喘吁吁地進來了: 「好了!去你自己房子看看,還有哪裡不滿意?」
他一邊提着我的行李,一邊說:「吃飯時我叫你,咱們都在司令部灶吃。」
第一次走進我的小屋,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藍藍的窗帘束起,一張木製的單人床旁邊,有一張油漆已經掉完了的桌子,幾個抽屜都掛着鐵鎖子,門後堆着一個大褥子和大被子,還有一個大木箱子,門後邊,還有一顆陳舊的手榴彈。地板才拖過濕濕的,雖然很簡陋,可是散發著剛剛噴過的茉莉味道的空氣清香,明亮的玻璃窗外,正對着一排修剪整齊的冬青樹,不遠處就是廣闊的院落,可以看到來來往往的官兵經過........
「你是女孩子,給你買了一把三保險鎖,這樣安全。」
我轉頭看見那把鋥亮的銅色鎖子,鎖芯里三個鐵柱子齊刷刷的露着,顯然剛剛試過。
莫名的,我就喜歡上了這裡。喜歡上這兩個年輕的生命,他們在我陌生的初識里明眸善睞、春光耀眼,如新竹舒展開熱情的枝條,向我呈現了蔥鬱的友情綻放。
「臉盆架後邊這些,你別動!」喬波叮囑我。
我點點頭。額頭的汗水浸濕了他的頭髮,幾縷貼在頭部,白凈的臉龐泛着勞動後的紅暈。
「有什麼缺的就說,我們給你去買。」
謝謝,真的謝謝。有誰是我?不知不覺中做了一隻幸運的貝,暈暈乎乎掉進了溫暖的海,每一條細緻的紋里,都深深刻上感念的歌。
我知道的,在這兩個老兵面前,我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丫頭,對我這個只有一顆豆豆的小幹部,他們是當做小妹妹一樣在呵護了。
那些日子,最快樂的莫過於跟喬波和小賈在晚飯後聚在一起侃大山。就在單身樓門口的台階那裡,正對着一輪夕陽掛在天邊,雲層蜷縮成一條條的幕布,像層層岩石之間躥出來的紅色火焰。
那是我們火紅的友誼。
正課期間,他們嚴肅認真,像師傅帶徒弟,對我言傳身教,傳授各種注意事項。課餘閑暇,他們帶我走東串西,告訴我哪裡的呱呱最好吃。
喬波喜歡攝影,拿着相機給我拍了很多照片,我的笑容在暖日的風中搖曳,他的快門咔咔的定格美好瞬間,最後從一卷中挑出最滿意的拿去沖洗放大,又用金色的相框裝裱,芳華如嫣,不勝歡喜。
小賈是個撲克高手,牌場上氣勢非凡。他盤着腿教我打雙扣,一絲不苟。我跟他打對家成為最強拍檔,經常聯手跟其他的幹部戰士用一包煙、一顆西瓜為賭注對決,已經默契到每個表情和手指動作知道對方要什麼牌,十打九贏。
「我在,你在,山在,路在,足夠......」想起台灣作家張曉風那首無名詩來。好喜歡這樣,時間彷彿一面細銀打磨的水鏡,露出些許美麗的寶石。我們的友情,日益堅固。
境不離心,那些日子我很愛寫作,小賈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本《知音》給我,又從機關樓抱回來一沓子稿紙,翻出末頁的編輯部地址,一勁地鼓勵我投稿,我在宿舍半明半暗的昏黃燈影下,竟然洋洋洒洒的寫出了十來頁的文章,投出去了。
誰知道呢?好景不長。有一天正在午休,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拿鑰匙開門。我驚得坐起來,以為誰走錯了房子,再仔細聽,那個人非常執着一遍一遍在開,天吶!我嚇得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起身大聲質問:
「誰?!」
門外的人顯然也驚住了,空氣驟然安靜下來。接着就聽見門外邊有人經過,笑着說:「你休個假,房子沒了!哈哈哈.....」
那人問:「誰這麼大膽,咋回事?」
「告訴你,你也沒轍,來了個一顆豆,女的,嘻嘻。」
「啊?」只聽他長長的一聲「啊「,腳步匆匆離去......
我在屋內聽得真切,受驚不小,待腳步走遠,立即去對門找小賈他們。
咋辦?喬波氣定神閑地說:「別怕!已經住了,他能把你咋地!」
可是......
我心慌慌站立不安,如果他去找首長說,我是不是要被趕出來了?今晚我住哪裡?可是,我怎麼會住了別人的房子?這怎麼回事?
心裏七上八下,一頭懵。
「當時你說分配你住對面第三間我就覺得不對勁,但你很肯定,我們就給你撬了!」
「沒事,有我!」看我急得快哭了,喬波安慰地拍着我肩膀說: 「大不了我跟小賈重新找個地方住,你住我們這兒。」
焦急不安地等了半個下午,到了晚上也沒見那個參謀再來找我。無心開燈,我在墨染一般的黑暗裡醒了一夜。
又過了一天,還是沒來。我怔怔的盯着抽屜上掛着的那把鎖,慶幸自己聽了喬波的話沒有冒昧撬開。也許原主人在這裡鎖着一個山形峻拔的奮鬥故事,藏着他最愛的人,有他最愛的繁星點點,這是屬於他的秘密桃源.......
外面的世界安好有序,我的不安卻無止盡蔓延。又是一夜未眠,清晨出完操,頂着兩個腫泡泡的黑眼圈,又去找喬波和小賈:「咋回事?沒動靜了?」
「別擔心,他可能重新找下宿舍了!」
「那為什麼被子和褥子也不要了?還有他的大木箱子,還有那個手榴彈.....」
小賈呲牙壞笑着說:「他肯定不好意思來拿。」
不好意思的不該是我嗎?
唉。我等。
等待的日子,猶如行走於刀尖,那是立於火炙上的一種煎熬。人生其實很有意思,像是握一隻洞簫,執板而歌,最蹩腳的章節,往往會成為日後沉水香般的回憶,一寸一寸燃燒,香氣幽遠,無以言說。
這天起,我天天等着敲門聲,一天天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沒人再來。
日來月往,長長的走廊腳步川流不息,我在每一個腳步里期待,好似等待風中鬼魅的燈火。
直到有一天,在診室里正在上班,小賈望着窗外忽然喊:「快看快看,就是他。」
一個個子不太高的參謀,二十多歲,穿着一身迷彩服,正從外邊進來。我趕緊出去,只見他胳膊彎夾着一個文件夾,呼呼地喘着氣,像有什麼任務在身,經過我的時候風馳電掣一般,頭也不抬蹭蹭跑上了二樓。
這可咋整?我實在憋不住了,再次央求喬波去聯繫他。
人世間的遇見,也許是某一世里不經意種下的因,在當下的某一刻結成了果,是為緣。我甚至迷惑,我跟這個參謀到底在前世里是否有過什麼瓜葛?
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在當年是怎麼被氣得嘔心過,某天撥開歲月的縫隙,是否還記得那個無家可歸的早晨。那座單身樓幾經翻新,幾更主人,月圓了又缺了,人聚了又散了,熙攘的樓道熱鬧依然,唯有漫天的星光,把長滿青苔的囧事,記得地老天荒。
有些短暫的光陰,足以懷念一生。
現在,當我坐在桌前回憶這些往事,穿梭在昔日的角色之間,仍然久久不能平靜。欲語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遺憾是文中這三個人如今都不在我的手機聯絡人里,即使網絡如此發達的今天,戰友群建了一個又一個,他們都消失在恆久的歲月了。那個參謀一度調入軍部,與我在寶雞再度結緣成為軍部的戰友,但不久後調離失去消息,喬波轉業後徹底失聯,不知道在哪裡工作生活着。而小賈,前幾年已經得病去世了。
你要問我為什麼會寫出這些?納蘭容若的一闕《採桑子》曰:不為登高,只為銷魂。只為回憶浸體,心思深處,魂已不堪重負。我願用這種方式扣印出來,讓自己的情感有所歸依。
很可惜,小賈去世前的一個月我們剛剛聯絡上,還沒來得及驚喜,他就告訴我,自己肺癌晚期了。我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因為他告訴我的時候,口氣那麼淡定,好像曾經在一起時嬉鬧開玩笑一樣。
「如果我能活到春節,一定來看你!」他笑着說。
可是不久後的一天,他真的走了!沒有來得及與我告別,我從理髮員小孔那裡得知了他走了的消息,一時語塞,淚水奪眶而出……
晚了,我聯絡到他太晚了。
大悲無聲。那種痛,更接近沉悶的撕裂。世界在那一霎那暗下來,將我棄絕,伸出手去,我知道再也握不住曾經的溫暖。
仰首見花光,低頭見月明,思緒如此,念君如此。
此刻,當我要結束這篇文章,我多麼希望一切都如初見,希望我稚嫩如月光下盛開的青蓮,渾然不知滄海桑田,希望我們還是那迎着陽光灼灼閃耀的一塊玉,任憑時光雕琢成最好的青年。
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見。
編髮:拂曉哨位
來源:作者趙蕊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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