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的金黃,在招搖豐碩的當兒,被轟隆隆的大機器三兩天就吞噬了。糠和末撒向大地,收藏的麥粒如數歸還農人。田野,如理髮師手下的平頭,齊刷刷的茬高,明晃晃的茬口,一片片黃澄澄色彩貼近地面,陽光下熠熠生輝。
麥茬,不起眼的角色,被歲月的浪波一遍遍淹沒在歷史的長河裡。
秋末,麥粒攜農人意願開始了生命的旅程。濕氣引誘出根,細細白白;土面頂出了芽,尖尖嫩嫩。一條根引發群須,絲絲縷縷展開,搜尋愛的感覺;獨芽瞻仰太陽,招搖燦爛染綠。根芽之間擁有一股生命力的聚集,且越聚越濃烈,冒出了一個個嫩芽,這就是小麥的分糵。初萌的麥茬在此展現,它使命的擔當里便有了沉重的未來。
秋風的涼爽抵不住霜氣寒流的頻繁腳步,苗們在暖冷的更迭中日漸茁壯,翠綠的姿容被蹂躪得乾巴憔悴,柔弱的身軀在陽光下鍍上了一層層強壯。乾冷的田野彷彿遏制了麥苗的發育和生長,但條條根發卻似蜿蜒遊動的蚯螞向著地心的懷抱集結,吸吮着濕潤,感受着熱度。一團團深綠色的麥苗擁抱成了叢葬,拉手纏腰,抵抗着西北風。
凜冽的隆冬裹霜雪、攜低溫、捎寒風鋪天蓋地籠罩着北方大地,像一張帶着諸多題目的考卷,檢驗着麥苗堅韌的意志力和頑強的生命力。那怕地凍三尺,它也毫不畏懼,像爐中鐵,在淬鍊的涅槃中煥發出生命的強大;如泰山松,相偎艱難困苦,瞻仰高天之志。它渴望「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觀陣容,那層冰凍的覆蓋,像是分割着兩個季節,外面冰天雪地,地下溫暖如春。那一層層雪的積累、融化、凍結,循環往複,正為麥苗春天的勃發和躍起醞釀信心和內動力。
摧殘不只是天時。遷徙中成群的大雁總是在麥田裡落腳,咀嚼着苗的無奈,一片片綠色被掠走;野兔是流動的常客,夜餐晝伏,神出鬼沒,不吃窩邊草,但浪跡周圍田;鄉村撒了歡的牛,掉了隊的羊,跑進麥田仿若入席盛大的宴會,挑肥揀瘦,隨意饕餮吞咽,撐頂起圓溜溜的肚囊;也有偷溜出村的雞鴨鵝跑順了腿,讓沿村周圍的麥地變成片片光禿。
麥田有時也成為抄近的道,隨意的路,也走應急的車。鄉村廟會,周圍人山人海、車水馬龍,賣玩的、吃的,做遊戲贏禮物的,扭秧歌跳集體舞的,聽說書看相面的………車輪碾壓,腳步踩踏,甚至煙熏火燎,麥茬斷腿折腰,苗們爛了身軀,沒了綠色,狼藉紛雜。
然而,它那不屈的鬥志始終在根莖間迴轉、積壓,似發條上緊了力度,等待契機。
春風來了,太陽的照射在大地尋找綠色。驚奇的是,那些損壞的麥苗很快吐了緑,還是那副模樣,分糵的杈芽再現麥茬的輪廓,並且在較短的日子裏與完整的麥苗一樣擎起了齊刷刷的手臂。伴着春雨和暖風蕩漾,麥苗在攀高,醞釀一冬的生機,開始迸發。身子骨一天天增高,一片綠色一幀翠紙,它們在乍暖還寒的料峭中,在能夠乾裂石柱的春風下,在鳥兒吟唱百花繚亂的氛圍里,毫無顧忌,蓬勃向上,積極完成了拔節、含苞、抽穗、揚花、成熟的全過程。它見證了秋涼的無情,感受了砭骨的凜冽,也享受到春末初夏的愜意舒坦。它用生命的頑強腳踩兩個年度,越過煉獄般的嚴寒。
大機器的轟鳴聲漸漸遠去,片片麥茬默默依附在地表面。播種機的鉤齒在它隊列的罅隙里划著土面行走,摟斷它的根系,有時甚至全身刨出,它無畏無屈,忍耐着疼痛安撫着玉米、花生、大豆……諸種子的安家落戶,打造秋碩的夢。
麥茬,在一場場夏雨中,在濕熱的莊稼地,變軟變腐,變成莊稼的營養,變成土壤的調節劑,變成一片片威武雄壯的青紗帳,變成谷穗花生被秋風喂熟,變成庄稼人臉上一朵朵花兒綻放。
一墩墩干透了的麥茬,多麼像漫長滄桑的黃土地上走過的農人,默默捧掬,心懷若谷,寫碩着一個個秋色。
麥茬,奉獻的是軀體,不敗的是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