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99年,雅典的監獄裏,一個70歲的老頭,平靜地端起杯中的毒酒,然後他問監刑官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監刑官告訴他,喝下毒酒,然後最好在獄中散散步,等到毒性發作之後,再躺下。
他問,能不能倒一點點祭奠神明。
監刑官說,毒酒不多,少了恐怕就毒不死人了。
這個老人,一直彬彬有禮,眼神里絲毫沒有恐懼,他讓自己的妻子出去,免得她哭哭啼啼的,他旁邊的很多人都流出了眼淚,只有他,始終平靜着。
他按照監刑官說的喝了毒酒,走了一會兒,然後躺在床上。
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他就朋友說:我還欠阿斯克勒比厄斯一隻雞,你幫我還給他。
這個對死亡毫不在意的老頭,是蘇格拉底。
在死之前,他還和他的朋友以及他的弟子們談論靈魂,談論死亡,他說:哲學家會為死亡感到快樂,因為真正獻身於哲學的人,其實是主動為死亡做準備。他們終身都在期待死亡,如果他們面對長期等待的事情來臨的那一天,卻感受到困惑、不舍或悲傷,那的確是蠻荒謬的。
死是什麼?
記得有句話說,當死亡來臨之前,你不知道死是什麼,當死亡到來的時候,你已經死了。
記得有一種心理學觀點是,人生的許多努力,其實就是為了避免死亡帶來的恐懼。
絕大多數人忌諱談死,但死卻是每個人都避免不了的。雖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前年,但好人壞人,終究都要死,窮人並不因窮而不死,富人也不能用錢買命,該死的不該死的,都要死的。
於這世間而言,魯迅問「公理多少錢一斤」的時候,死亡在說,死亡無處不在,且最為公平。
01
蘇格拉底的死,是一段公案,蘇格拉底自稱是智慧的「助產士」,他在街上和人辯論,企圖在辯論中讓人看見智慧。
可是他的行為,在雅典當局看來,就是蠱惑和教唆青年,是不敬神明和腐化青年,然後蘇格拉底就被抓進監獄。
本來他可以不死,只要他答應以後不再在大街上和人辯論,他就可以在家養老,但蘇格拉底拒絕了,反對的理由也很正當,我沒有做錯,我為何要改,如果我改了,那就說明我做錯了。
入了監獄,也未必死,只要辯護勝利了,還是可以活。
但蘇格拉底選擇不辯護。
理由很強大,我平時的所作所為就是辯護。
一個朋友向他建議說:「該考慮一下辯護的問題了」
蘇格拉底說:「難道你不認為我一輩子都在進行着這件事情嗎?我一輩子都在研究何為正義,何為非正義,並為維護正義付諸努力,除此之外沒有做其他任何事情,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辯護。」
關於自己的一生,蘇格拉底覺得,任何人的生活都不會比他更好更幸福。
因為生活得好的人是努力研究怎樣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的人,幸福的人是那些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幸福的人。
而這些,都是蘇格拉底一直在思考和行動的,所以即便人生到此為止,他的一生也是滿足的。
雅典雖然還不夠開明,但是講民主,審判蘇格拉底的時候,陪審團500人投票決定蘇格拉底是死是活,第一輪投票,票數相當,有人覺得,應該給蘇格拉底一個機會。
但蘇格拉底「毫無悔改」,而是堅定地聲稱自己無罪。
第二輪投票的時候,大多數投蘇格拉底死。
於是,就有了監獄裏的一幕,面對死,蘇格拉底坦然自若。
蘇格拉底死後,後人雖然理解了蘇格拉底的意思,但是蘇格拉底畢竟死了。他死後,陪審團的人也陸陸續續死了,那些希望他死的人,還有哪些希望他活的人,都陸陸續續死了。
死亡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自然也不肯輕饒一個好人。
它給每個人都預備了一個結局。
02
有人怕死,並且很忌諱死亡這個話題,一旦說到死,則被認為是不吉利的。
死亡是生活的洪水猛獸,是連談也不敢談及的禁忌。
但說句不好聽的話,死亡並不會因為你躲着他,他就繞開了你,不管你如何對他,他就在你前面不遠處,安安靜靜地看着你,等着你有一天進入他的懷抱。
思考他並與他對話的人,從他的面目之中,看到一點和善,而那些唯恐避之不及的人,偶爾瞥見一眼,看到的卻是猙獰的面目,為這面目,他們又被嚇得魂不守舍。
孔子比較有意思,有人問他何為死?
他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
反過來再問,他又答:「未知死,焉知生。」
說來說去,還是一個悖論,繞在裏面了,但是我喜歡的一個說法是「向死而生」,死和生都在裏面了,但是絕不悲觀,而是樂觀積極的態度。
所謂向死而生的態度就是,早晚是要死的,生命活一天就短一天,每一天,都要想着,假如明天就要死,還有什麼沒做的?
這樣生活,人生就可無悔,就算明天真的死了,也不會覺得遺憾,這是要懂得活,沒有活過的,也無所謂死,不知道死的,也無所謂活不活。
孔子說的,大概也是這種意思吧。
換句話說,談論死,其實是為了更好地生,因為知道早晚要死,所以才要好好活。
有人活得痛苦,覺得死亡可能是解脫,對此,我想起史鐵生說的:「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不要急,死早晚都是你的,但活卻只有一次機會,先試着活。
03
翻看歷史,你就知道。
古往今來,歷史上留下了許多名垂千古的大好人,也留下了很多被罵得體無完膚的大惡人,留下了很多富可敵國的商人,也留下了許多權傾天下的故事。
他們死後,有些連後代都沒了,而人類依舊生生不息。
如此一看,死亡不免有些可愛,還有些公正,也許是最公正的了。
但是這絕不能說明什麼,頂多只能說明,這一生,最後難免一場空,知道這個答案,也不是為了讓我們從此無所作為,而是讓我們懂得珍惜就像川端康成說的「荒廢時間等於荒廢生命。」
但是我們還是要說一句,有時候不懂得「荒廢」時間,也是不懂得生活,什麼意思呢?這裡的「荒廢」是說我們要享受生命的贈與。
《儒林外史》里,嚴監生臨死前,伸着兩根手指,就是不肯閉眼,一家勸他,可是毫無作用,他就是睜着眼睛,伸着兩根手指,此時的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家人也沒辦法了。
最後還是趙氏懂他:「 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里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
等趙氏挑掉一根燈草,他方才點點頭,痛快地死去。
嚴監生愛錢勝過愛命,怕失去錢勝過怕失去生命,這樣的人,他確實是沒有「荒廢」時間,但是他荒廢了生命,沒有痛痛快快地活過。
也許在他,只要守住了錢,就是生命最大的享受,也是有可能的。
但他畢竟死了,他留下的錢,別人怎麼花,他也看不到。
《西遊記》里,吳承恩先生描繪了一個地獄,人死後,都要入地獄,在哪裡,該下十八層地獄還是該得一個好的來生,都有閻王爺在審判。
但不管那個地獄是不是存在(姑且就當之存在),他審判的也不是死後的事情,還是活着的事情。
嚴監生死後,如果真有地獄,閻王可能就會將他變成一個存錢的罐子。
所以,總的來說,死在等着我們,但人生還是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好好活,因為如果死了,一切就不關你的事了。
假如你不能好好活,也不能好好死。
04
但話說回來,什麼是好好活?
思來想去,我只知道,對於活着這件事,沒什麼大道理,只要你覺得是好的,那他就是好的,不管其他人說什麼,都是這樣。
因為加入好不好是別人說出來的,那麼喜歡高談闊論的人,恐怕就是好不好的某些源頭了,而某些人,就只能別人說什麼做什麼,這未免過於荒誕,話最多的人主宰了世界的好壞,最沉默的人,不管多麼智慧都只能被人規定。
所以,好不好,不是別人說的,唯有你自己體驗過了,唯有你自己經歷過了,你才能說那是好的,你才能說那是不好的。
但這世間的嘴,多半不僅如此,對於自己,總是閉口比較多,但是對於別人,卻總是開口闊論,說出來的話,就寫着兩個字,扯淡。
所以如果有人給你規定什麼是好,規定什麼是不好,而你又不能做到,那麼那不是你的問題,而是規定的問題。
當然,說這些的時候,還在學習,還不能獨立思想的人除外。
再說好好活,那就是過一種你覺得滿足而又充滿意義的生活。
有個著名的作家說:「我們像旅人那樣走向目的地,世界是客棧,死亡是旅行的終點。」
在你一生的旅途中,你為什麼而停留,為什麼而高興,為什麼而覺得滿足,那就是你的意義。
有了這個意義,終點對你來說,不過是順其自然的歸宿罷了。
就算沒有這個意義,也沒什麼,死亡也不會忘了你。
05
人一生的死亡,有兩次,第一次是肉體的死亡,你在人間的身份證失效了,成了一個死人。
第二次死亡是沒有一個人記得你的時候,這是第二次死亡。
就像魯迅說: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正死掉了。
小時候很怕死,因為對死一點都不了解,只是從別人嘴裏知道,那很可怕。
人對於一些未知的恐嚇,沒法不可怕。
但假如你知道了,了解了,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但不怕死,並不代表可以去死,去死是要不得的,生命再怎麼樣,也未必是我們自己可以處理的,相反,我的意見是,連死都不怕了,那就沒什麼是不敢的了。
因為很多時候,人畏首畏尾,不是為了別人,就是為了害怕,今天害怕明天會生病,今天害怕明天會出現經濟危機,所以連今天都活不好。
凱撒說:懦夫在死之前,已經在心裏死過無數次了。
而盧梭則說:人要是懼怕痛苦,懼怕種種疾病,懼怕不測的事件,懼怕生命的危險和死亡,他就會什麼也不能忍受的。
你要是懼怕痛苦,人間的事兒,除了享受,其他的大多都帶着痛苦,還能做什麼?你要是懼怕種種疾病,那麼就得在今天為明天預備好種種方案,瞻前顧後,要是懼怕不測,出門怕飛機掉下來砸到自己,怕鳥拉屎在頭上,那就連門也不敢出,就算出去了,也是擔驚受怕活不好。要是懼怕死,那就當心晚上睡著了之後,再也醒不來了。
雖然古人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但應該再加一點,遠慮要有,活在當下也要有。天天遠慮去了,當下必然煩惱多。
越煩惱,離死越近。
06
昔日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答:只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向死而生的生活態度,就是這樣:再過百年,好的壞的,窮的富的,善的惡的,且在地下重聚吧。
有此豁達,則世間事,皆可淡然處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