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工程院院士倪光南撰文指出中國自研芯片要用好開源模式,聚焦RISC-V架構。RISC-V架構在國內外發展態勢如何?為什麼說開源芯片對中國是一次重要的機會?
近日,中國工程院院士倪光南在《數字世界專刊》撰文指出,一直以來,我國芯片產業在“主流 CPU”架構上受制於人,整體生態上與國際先進水平還有很大差距。
目前來看,X86架構和ARM架構成為了當下邏輯數字芯片的兩大主流陣營,形成了事實上的芯片“封鎖”,讓我們產生了強烈的依賴,雖然現在英特爾開放了X86架構授權,但是主動權完全掌握在別人的手裡,ARM架構也是同樣如此,其可以隨時停止授權,不過現在,我們迎來了一個新的機遇。
這個機會就是一個開放的指令集架構出現了強大的發展潛力,它就是RISC-V指令集架構,RISC-V精簡指令集採用開源模式、其架構先進、易於定製、生態也尚處於發展初期。也就是說,我們完全可以形成自己可控的芯片指令集架構,這為我國萬物智聯時代掌握芯片產業發展主動權提供了發展機會。
因此,倪光南建議應該積極抓住時代機遇,以全球視野謀劃我國芯片產業發展,聚焦開源RISC-V架構,推動全世界芯片產業新格局的到來。
今年年初,“香山”開源高性能RISC-V處理器芯片成功運行,標誌着開源CPU領域一條開源主線正逐步落地,它有希望既能被工業界廣泛應用,又能支持學術界試驗創新想法。RISC-V芯片架構有哪些優勢?為什麼說開源芯片對中國是一次重要的機會?“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中大力倡導的“創新聯合體”模式和開源芯片生態又有什麼關係?
3月19日,首都科學講堂邀請到了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包雲崗,就曾講述過處理器芯片的發展歷程與新趨勢,以及我國科學家開拓開源芯片新方向的故事。
以下為演講視頻及全文實錄:
主講嘉賓:
包雲崗
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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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芯片
大家經常在生活當中看到芯片。當我們把電路板打開,電路板上很多黑色的小方塊就是常見的芯片。
如果把這些芯片再打開,並放大幾百倍以後我們會發現,實際上芯片設計和城市規劃非常像,芯片內部就像一座小型城市,裡面有房屋(芯片內部的一些模塊),有馬路(芯片模塊之間的連線)……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芯片上,放着幾億個甚至幾十億個小的元器件,它們之間都要相互聯繫,所以非常複雜。
最複雜的一類芯片是處理器芯片,我們把它稱之為芯片產業“皇冠上的明珠”,這類芯片設計複雜度非常高,難度也很大。典型的處理器芯片有中央處理器芯片(central processing unit,簡稱CPU),我們國家研發的龍芯CPU,就是屬於這類中央處理器芯片。
最近這幾年大家經常能看到的人工智能芯片,也被稱之為深度學習處理器,它也是一類處理器芯片。打遊戲時,我們看到絢麗的圖形和炫酷的動畫效果,背後就是圖形處理器芯片(graphics processing unit,簡稱GPU)。
處理器芯片被稱之為電子設備的“大腦”,幾乎所有的電子設備裡面都離不開處理器芯片。同時,它也是一個國家的戰略產業。據數據統計,2018年我國信息產業規模已超16萬億,佔全國GDP的1/6。其中,處理器芯片作為“基石”,支撐了共超過10萬億的電子設備製造業。
我們來回顧一下芯片的“前世今生”。處理器芯片實際上和早期第一台計算機緊密相連。世界上第一台電子計算機ENIAC,它發明於1946年,它的背後實際上就是一個放大版的處理器。這種處理器使用燈泡來進行運算。為什麼電子計算機要用燈泡來做最基本的元器件?很重要的一點是,燈泡可以來表示開和關——通電時燈泡亮,表示“開”;斷電時燈泡滅表示“關”。這種燈泡也被稱為電子管。這樣“開”和“關”在數學上很容易就可以用“1”和“0”建立聯繫。
1705年,德國數學家萊布尼茨發現,用0和1也可以表示各種各樣的數字。比如說十進制數字7用0和1來表示的話,它可以表示為“1 1 1”;十進制數6用0和1來表示的話可以變成“1 1 0”。並且二進制數也可以做運算。二進制計算體系的發明,奠定了今天計算機計算的基礎。
不過燈泡體積還是太大了。像第一台電子計算機ENIAC,總共用了18000多個燈泡的電子管。這麼多電子管組合起來,使得它重達30噸,佔地面積約170平方米,需要一個很大的屋子才能放得下。怎麼能讓這個開關變得更小呢?
1947年,三位科學家,巴丁、布拉頓和肖克利發現了一種叫做半導體的材料可以做開關,於是基於半導體材料發明了晶體管,他們因此獲得了1956年諾貝爾物理學獎。1957年,工程師基爾比把晶體管和電路元器件都連在了一起,並放到一個半導體的底板上面,這就是世界上第一塊集成電路,他也因此獲得了2000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
隨着晶體管體積進一步縮小,集成電路的體積也不斷地縮小。今天我們用光在一個大概1平方厘米約指甲蓋大小的半導體底板上,可以刻出幾十億個晶體管,這就是現代的芯片。所以,芯片其實就是一種超大規模的集成電路。
集成電路是我們國家的第一大進口商品。2020年,我國進口了大概超過5000億個集成電路,進口額高達3500億美元,遠超排第二1700多億美元的石油。在3500億美元集成電路的芯片中,處理器芯片進口額超過1700億美元,佔49%。而在全世界範圍內來看,中國產的處理器芯片佔有率其實不到5%。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說處理器芯片是我國的核心戰略產業,我們需要更多努力,把國產芯片尤其是處理器芯片發展、壯大、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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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器芯片是怎麼開發的
當我們要去做一個處理器芯片的時候,首先,我們要先有一個指令集。指令集實際上是一種標準,一種規範。比如螺釘和螺母的尺寸就是一個標準規範,假如約定好螺釘和螺母的直徑,內徑和外徑都是5毫米,遵循這個標準,不同廠商生產出的產品就可以擰到一起。指令集其實也是同樣的作用,只不過它是在軟件和硬件之間形成的標準和規範。遵循同一個指令集去開發軟件、製造硬件,不同廠商生產的軟件和硬件就能在一起工作,這就是指令集起到的作用。
指令集中的每一條指令都各有功能,比如說加法指令、減法指令、乘法指令、比較指令等,當我們把這樣上千條指令組合,就形成一本指令集手冊。通過這本手冊去開發處理器,就像給你一本字典來寫小說。
整個芯片製作的過程包含了設計、製造和封裝測試。首先是設計。當拿到一本指令集手冊後,我們要對它進行微架構的設計,通過完成高達上百個的文檔,來描述處理器內部如何實現。有了設計文檔後,需要開發人員把文檔用代碼方式描述出來,進行工程開發。有了代碼後,我們還需要EDA的工具,即電子設計自動化工具——它能夠把這個代碼自動翻譯成芯片裡面的版圖。版圖即是設計上億個晶體管如何擺放。接下來就是製造和封裝測試。根據版圖,生產廠商可以製造晶圓,再交給封裝測試的企業,變成這樣一顆我們經常看到的芯片。
整個製造過程有點像我們把寫好的小說交給出版社,把它印刷出來。只不過在芯片領域裡,這一過程相當於把小說內容印刷到硅片上,步驟非常複雜。所以需要像光刻機這樣的尖端設備,這也是我國亟須加緊提升的一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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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源:處理器芯片發展新趨勢
接下來我跟大家介紹一下處理器芯片發展的新趨勢——開源。到底什麼是開源芯片?
在整個芯片設計階段,即從一本指令集手冊到形成版圖的環節中,實際上就包含了指令集、設計文檔、流程工具三個層次上開源,面向全世界的開放開源。開源芯片剛剛起步,但在全世界範圍內,已經有很多人都在朝這個方向去努力,相信接下來的5-10年會看到一些非常大的進展。
我們國家也非常重視開源,並做了相關布局。“十四五”規劃中就明確提到:要支持數字技術、開源社區等創新聯合體的發展,要完善開源知識產權,以及法律體系,要鼓勵企業去開放軟件源代碼、硬件設計和應用服務。
事實上,不僅僅我國關注,全世界範圍內大家都在關注開源芯片。在2019年10月,《經濟學人》雜誌(The Economist)就撰文預測:“開源軟件是過去十年來智能手機大發展的先決條件。而像RISC-V這樣的開源硬件也許會在未來十年內讓其他設備實現類似的擴張。”
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趨勢?實際上背後有三個驅動力。第一是智能物聯網(AIoT)的碎片化需求。智能物聯網的興起表示萬物互聯時代的到來,很多物品都可以接入到網絡、嵌入芯片,變得越來越智能。 比如嵌入芯片的杯子能夠感應到經過的人並展示笑臉。今天的芯片需求在百億顆這個規模,而未來芯片可能在千億顆以上,所以芯片需求至少要比現在大一個數量級。
需求增量背後的問題就是碎片化。杯子芯片和窗帘芯片顯然是不一樣的,而英特爾公司、ARM公司傳統做芯片的方式已經沒有辦法去應對海量碎片化的需求了。因為如果它們要做的話,往往需要投入上千人才能夠去做一款芯片。所以,我們需要有新方法去解決智能物聯網時代的芯片需求。
我們可以借鑒開源軟件。因為開源軟件把APP開發的門檻降低了,三五個人就可以去做一個APP,這就把中國人多的優勢給發揮出來了,也使得我國互聯網產業吸引到更多的人才和資金,從而在國際上具有競爭力。這就是開源軟件降低門檻,來應對碎片化需求的一個有效方式,這是很好的一個例子。
第二個驅動力是對芯片人才的渴求。“卡脖子”困境歸根到底還是缺乏足夠的人才。特別是在處理器芯片領域,設計人才更是短缺。怎麼能更好地去解決人才短缺問題,是我們應對芯片“卡脖子”困境的重要突破口。
降低芯片設計門檻是一種有效的手段。1970年代和1980年代初的時候,美國也遇到過人才儲備不足的問題。1982年一項數據統計顯示,全美上千所大學當中只有不到100位教授和學生從事芯片、半導體相關研究。美國是怎麼解決的?
1981年,美國啟動MOSIS項目,為大學提供流片等服務,目的就是降低芯片的設計門檻,讓學生也可以去做芯片。這個項目在過去40多年的時間,累計為美國的大學和研究機構流了6萬多款芯片,培養了幾萬名學生,其實是有效地解決了芯片人才缺失的問題。
第三個驅動力是從產業角度來看,降低芯片設計的門檻,實際上是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去推動產業的變革,或者有機會孕育出一些新的產業。前面講到的MOSIS項目,就提出了一種模式叫做MPW(Multiple Project Wafer)模式,數量級降低芯片設計成本,更重要一點是這種模式把製造和設計分離了,也就是說有一些企業,可以不需要去建製造工廠,它只需要專註於設計,就可以生存下去,並且能夠發展得很好。
MOSIS項目不僅僅培養了幾萬名學生,更重要的是也催生了半導體領域裡面新的商業模式,也就是今天我們說的“無晶圓企業(Fabless)”。Fabless模式把整個半導體產業做了更細分工,讓一些企業更專註於設計,另一些企業專註於代工、製造。這種模式孕育了AMD、高通、英偉達這樣的公司,其實它們都是一些無晶圓企業,都是專註於設計。還有專註於代工的企業,比如說像台積電和中芯國際。所以,降低芯片設計的門檻有助於繁榮整個市場和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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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SC-V在國內外發展態勢
我們希望能夠在十年內,降低芯片設計的門檻,未來讓天下沒有難做的芯片。本科生也可以去做芯片,並且可以帶着自己設計的芯片畢業。讓三五個人的團隊也敢於創辦芯片創業公司,讓做芯片像寫APP這麼簡單。想要達到這個願景,我們需要構建一個開源芯片的生態。這個生態目標是最終實現用戶只需自己做10%的芯片設計的代碼就夠了。
如何構建開源芯片生態?第一是要有開放免費的指令集,這是開源芯片生態的基礎。半個多世紀以來,處理器芯片的指令集幾乎都是歸公司所有。
2010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幾位教授提出了一個新的口號:指令集應該免費。他們創造出了開源的RISC-V指令集的雛形。當指令集是開放免費的,就可以帶來一個新的構建處理器芯片生態的方式,這種生態構建方式是一種開放、開源、共享共治的模式。標準制定好了以後形成指令集手冊,全世界的企業根據這本手冊的標準來研製自己的產品。這種模式下,誰投入多貢獻大,主導權就會更大。近年來,中國在RISC-V生態中的貢獻正越來越大。
RISC-V國際基金會在2015年成立,總部設在瑞士,負責協調大家一起去制定指令集的標準。中國科學院計算所也是創始成員,基金會目前已有來自全世界70多個國家2300多個會員。
2018年,國內相繼也成立了中國開放指令生態聯盟、中國RISC-V產業聯盟等。這些聯盟把中國的上百家企業、大學,以及一些研究機構組織到了一起,共同推動RISC-V生態發展。
當前,RISC-V在整個中國以及全世界都呈現出一個蓬勃發展的態勢。有機構預測,到2025年,全球的RISC-V芯片將超過600億顆。而另一個預測是,2030年RISC-V在數據中心領域也會有一席之地。所以RISC-V生態前景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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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源芯片實踐:“香山”和“一生一芯”
接下來,我想跟大家聊一下我們在開源芯片領域的相關實踐。
我們最近研製成功了一個性能達到國際先進的開源高性能RISC-V處理器核叫“香山”,我們希望它能夠像Linux操作系統一樣變成一個開源的主線,既能夠被工業界廣泛應用,又能夠讓學術界去試驗創新的想法。更重要的,我們也希望“香山”能夠像Linux一樣,至少活上30年。目前“香山”這個芯片也已成功地流片,它可以運行各種各樣的軟件。
“香山”的微架構設計,我們是用湖來表示的。第一代“香山”的微架構叫雁棲湖,其位於北京懷柔。這也是因為參與“香山”的很多同學是來自中國科學院大學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他們一年級的時候都會在雁棲湖度過一年,所以對雁棲湖很有感情,就用了雁棲湖這個名字。這個芯片現在已經流片成功,可以正常工作,並且也達到了我們預期的效果。
第二代“香山”的架構叫南湖,在2021年5月正式啟動,這個名字也是向建黨100周年致敬。南湖的架構性能比雁棲湖架構性能又有很大提升,頻率達到2G赫茲,並且它的預期峰值會比整個雁棲湖架構提升1倍。
其實在開源芯片領域裡面不僅僅是開放開源代碼,更重要的是要把過程開放。所以我們研發了很多基礎設施,這些芯片開發基礎設施將會開放出來給整個社群一起來使用。我們經常用“冰山”來形容“香山”項目——事實上大家看到的芯片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在水面以下的芯片開發基礎設施,我們花費大量的工作在做基礎設施的研發。
“香山”項目在國內外取得了積極評價,來自國外的一些專家認為“香山”項目出色地展現了開源指令集的一些力量,也有專家甚至希望大學時期也能參與類似項目。他們認為,這個項目有大學的團隊來參與完成,非常令人很敬佩。這也是我們作為中國團隊,由中國發起的開源項目對世界的一個貢獻。
下一步我們也在探索一些新模式,所謂的“N+1”模式。即通過類似的開源項目來聯合多個企業一起去開發一款芯片。因為模式是開源的,即開發過程都是公開的,每個企業隨時可以參與其中,貢獻都可以得到認可。
第二個實踐我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芯片人才培養的計劃,也就是“一生一芯”計劃,它的目標是希望本科生也可以帶着自己設計的處理器芯片畢業。
2019年8月,在中國科學院大學,這個項目正式啟動。它也是在國內首次以流片為目標,來指導了5位本科同學在4個月時間內完成了一個RISC-V芯片設計,並成功流片。這個芯片是基於中芯國際110納米工藝完成的流片,可以運行到200兆-350兆這樣的一個頻率,它成功地運行了Linux系統,同學們把它命名為“果殼”。
這個芯片雖然是一個本科的教學芯片,但也支撐了這5位同學的本科畢業設計,其中有一位同學也獲得了北京市優秀畢業論文。最終,通過參與 “一生一芯”項目,這5位同學實現了帶着自己設計的處理器芯片畢業的目標,走完了從“超硬核錄取通知書”到“超硬核畢業證書”的歷程。
“一生一芯”計劃目前已執行了三期,從第一期的5位同學發展到了第二期的11位同學,一直到第三期約100位同學。事實上在第三期總共有來自國內外168所高校,超過760位同學報名。這些同學參與到了“一生一芯”計劃的培養過程當中,雖然不是所有的同學都完成了芯片流片,但我們還在進一步地改進“一生一芯”計劃——通過把開源和芯片設計和人才培養結合起來,使得最後自己做芯片的同學越來越多。
通過努力,我們也逐漸地在降低芯片設計的門檻。回想2018年,我們制定過一個“三步走”規劃:第一步就是希望通過3-5年的時間,讓整個業界可以獲得開源的處理器核——“香山”其實就是這個計劃里一個很重要的產出。
第二步,我們當時設想是能夠用開源的EDA工具鏈去做開源的芯片,這個是需要5-7年的時間,這一步我們還在努力中。我們還設想讓本科生用這些開源的工具完成一個開源芯片的設計,最後帶着設計的芯片畢業。很遺憾我們現在還沒有做到,但是至少通過“一生一芯”計劃我們已經完成了一半,接下來我們還會努力朝這個方向去做。最終我們希望,到2030年左右的時候,可以通過開源工具鏈自動化地、智能地去設計芯片。
(來源:“首都科學講堂”微信公眾號 第738期,ZAKER資訊)
出品:科普中央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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