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有個人叫根上。根上一度患有要命的頭疼病。
關於根上的頭疼病,他媳婦的說法是:那年伏里天,晚上屋裡熱得睡不下,根上抱了涼席去平房上睡,夜裡起了風,颳了一夜的大風,天亮之後,根上就開始頭疼,從此就落下了病根。
根上的頭疼病隔三差五地發作,一犯病,就去村裡的衛生所買頭疼粉吃,一開始一頓一包的量,能壓住,到後來就壓不住了,只能加大藥量,當加到一頓三包還不見效的時候,根上讓衛生所的正立給他開一頓五包的量。正立不敢承當,對根上說:“你這病吃這葯治不住了。這葯對腸胃刺激性大,再加量,你頭疼治不好,腸胃先去球了。”
根上頭正疼得昏天黑地,醫囑聽在他耳朵里就是放屁,他手扶着頭不耐煩地說:“你只管給我開,死了不怨你!你要不放心,我給你寫保證書!”
正立沒法,只好把頭疼粉以飼料的量開給根上。
根上一回吃五包頭疼粉,還是不起作用,夜裡肚疼起來,在床上翻了一夜,差點要了命,這才知道正立不是胡說,打這以後,頭疼粉就不再吃了。再犯病,只能硬扛着。
根上的頭疼病不同尋常——旁人頭疼腦熱的,少活動多歇着是正說,根上這病卻是相反,一疼起來,人不能閑着,一但處於靜止狀態,比如坐着、躺着,那疼痛就變本加厲,用根上的話說,腦子裡像開進了一台推土機,一會兒不得一會兒。這時候,根上只有活動起來,那疼痛感才會得到一些緩解。於是,每當犯病,根上就披着外衣,手扶着頭,在自家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像一頭拉磨的驢子。
頭疼中的根上,情緒暴躁,腦子裡像塞了一捆二踢腳,遇到一點火星就爆炸。根上的媳婦坐在上屋門裡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一部台灣的言情電視劇,女的問男的:“你相信愛情嗎?”根上這會兒頭疼得正緊,看啥啥不對,聽啥啥搓火,血紅的眼睛瞪了一眼電視屏幕,狠狠地說:“啥他娘了X愛情!往被窩裡一拱,躥股水兒的事!……關了關了,聽着心焦!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成天看這些哄焮球的東西,怪不得一輩子是個缺心眼兒的貨!”
這話傷人,媳婦惱了,“我看我的,你不願看把你那倆窟窿子閉上,不願聽,耳朵拿驢毛塞上!我看你還是疼得輕!”
二人越吵越兇狠,當女人開始復讀“咋不疼死你”,根上那比基尼一樣的理智蕩然無存了,從牛屋裡拖出鍘草的鍘刀,咣當一聲丟在當院里,“說吧,今兒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女人給嚇住了,不敢再發一言。
打這以後,女人知道了深淺,根上再犯病,無論如何找事,話說得再難聽,婦人皆不敢再犯犟。一看根上犯病,乾脆拿了針線活去串門,直到根上犯完病,人消停下來,才敢回家。
根上的頭疼病起初只在白天發作,後來可能是病魔發現了這個版本有漏洞,給打上了升級補丁,升級為2.0版,不但白天可以發作,夜裡也具備了發作的功能。於是,從前人們只是白天看到根上像驢一樣走圈,後來連夜場也有了。
夜裡犯病,根上不在院子里走,而去村道上走,來來回回,像夜遊神一樣走一夜。後來疼得越來越厲害,村道上走已經無法消解,大半夜的,順着小路往山上走,上山下山折騰一夜。天亮的時候,兩隻眼熬得通紅,臉浮腫得嚇人,像個怪物一樣,早起上學的孩子看到根上,都嚇得繞着走。
那年冬夜,外面冷得栓不住狗,根上已經睡下了,忽然犯了病。不出去走,活活疼死;出去走,活活凍死。就在那個寒冷的冬夜裡,就在那個瞬間,根上的精神崩塌了,他沒有理會鼾聲如雷的女人,走出大門,直奔水庫邊的野頭。
站在野頭上,看着夜色下白茫茫的水面,根上悲愴地吟了一句現代詩:“日你娘,疼到頭了!”縱身跳了下去。
也許是頭疼的緣故,根上的自殺計劃沒能考慮周全,他忘了,這樣的天氣,水庫里的水是硬的……
村裡在煤礦上上班的幾個人半夜下班回家,抄近路走冰面,手電筒照見了昏過去的根上,探探鼻子還有氣,幾個人把根上抬回了家。
根上醒來後,躺在鎮衛生院的病床上,小腿骨折,打着石膏。他一聲不吭,一個勁兒地掉眼淚。根上媳婦從來沒見過根上這樣,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給遠在東莞打工的女兒打了電話。
根上女兒帶着錢回來,去縣醫院諮詢了一個當醫生的同學,拉着根上去縣醫院做了頭部檢查,開了葯,回家吃了半年的葯,根上的頭疼病就好了。
病癒之後的根上腦子似乎出了問題,性情大變,逢人就宣稱:他久病成醫,自主研發了一種治頭疼的特效藥,他的葯和頭疼粉不一樣,頭疼粉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他這葯是去根的。
根上的特效藥取名叫“根上去根口服膏”,粘稠的綠色糊狀物,裝在刷乾淨的墨水瓶里,聞起來一股青氣,賣二十塊錢一瓶。雖然這價格不便宜,可是比起去醫院,那就便宜多了。有人抱着試試看的態度吃了根上的特效藥,還真的見效了,於是交口相傳,根上的名聲漸漸就起來了。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一但進入傳播鏈條,過程中被層層誇大,最後就變成了神話。
根上被神話後,不但周邊十里八村的人找他,到後來,百里外城市的人都開着小車來求葯,這些人里,竟有退休幹部和各色有身份的人。某退休幹部還給根上題了字:回春藥效。
巨大的名利刺激下,根上不再滿足於只賣頭疼葯,接連研製出了腿疼葯、肚疼葯、牙疼葯……反正是只要是沾疼的,除了那年頭還沒的“蛋疼”,全能治。
短短兩年光景,根上從一個病人子變成了神醫,名利雙收,而且是大名大利,人生徹底改變——家裡蓋起了三層小洋樓,開上了方圓三十里獨一份的昌河麵包車,媳婦穿金戴銀,人生達到了巔峰。
那段時間,人們提起根上,一片讚歎之聲,沒有不服氣、不眼氣的。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就是正立。正立提起根上,總是陰陽怪氣的,不說好話。
對於正立的這種態度,人們並不感到奇怪,因為自從根上成了神醫後,正立這個村醫的行就被撐了,原本的鐵飯碗,一夜之間蕩然無存,一起喪失的,或許還有村醫這個特殊職業受到的尊重。所謂同行是仇家,正立怨恨根上,是理所當然的事,以至於當後來有一天,一輛警車開進村裡,戴大蓋帽的人摘了根上的牌子,抓走了根上,人們想都不用想就一致斷定,一定是正立在暗中壞事,舉報了根上。
村裡人把正立視為了小人,背地裡紛紛戳他的脊梁骨。正立心裡不好受,躲在櫃檯里喝悶酒,喝醉了,跑到村道上啞着嗓子喊:“焮球貨!你們都是焮球貨!他李根上就是個大騙子!我舉報他是為民除害!你們知道他賣的葯是什麼東西嗎?狗屁的特效藥!那就是萬年青搗成糊,裡頭加了頭疼粉!”
根上媳婦破口大罵,罵正立小人,背後捅刀子,不得好死。村裡人,有的對正立的爆料半信半疑,有的則義憤填膺地跟着根上媳婦一起辱罵。
不久之後,傳來消息,根上回不來了,住監了。又過了一段時間,縣電視台晚間新聞播出了根上非法行醫的事。面對鏡頭,根上親口供認:那些所謂的自研葯,其實就是萬年青糊糊添加了頭疼粉和省城大藥房買的止疼片。
事後,人們都以為正立會揚眉吐氣,沒想到,他一聲都沒有吭。正立活到六十九歲去世,到死對這件事隻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