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隨安穿越了,為了生存把自己賣了,卻發現主子想讓自己當姨娘

2022年11月01日12:34:12 故事 1532

將軍家的丫頭【鯉魚大大】

褚隨安抬頭看了看天,天空很藍,間或飄來幾朵白雲,一眼能望出去老遠,可見這地兒的空氣好,質量優。

然而,他鄉再好非故鄉,人離故鄉賤,這話同樣適合穿越人士。雖然這地兒空氣好,水也甜,可她寧願回去在小城鎮上做個收入不多卻安穩的月光族。

這會兒她站在人群里,摸了摸包袱裡頭的半塊窩窩,竭力按壓住心裡的焦急,可又怕面容顯得太平穩了,導致那些選人的牙婆們覺得她可有可無,不樂意選她,所以努力睜着大眼,熱切的不錯過任何一道看過來的視線。

然而,好的不靈壞的靈,那看過來的視線卻帶着嫌棄,“哎呀,怎麼還混了個黃毛丫頭在裡頭?瘦巴巴能搬動二斤柴?”

這話一說完就引來一陣鬨笑,是周圍同樣賣身的孩子們附和的笑聲,甚至有幾個已經被預定下來的笑得格外大聲。

這種附和式的笑聲隨安能夠理解,下位者對上位者的諂媚而已,不過是生存的手段,就是落在自己身上,聽着刺耳。

褚隨安動了動嘴剛要開口說話,一個認識她的人牙子替她解了圍,“老姐姐難得也有打眼的時候,她爹是上水鄉里的褚童生,只是時氣不濟,趕考的時候偏得了重病,這丫頭跟着也識了好些字,我拿了一本書試她,能大體說下來……”

他這樣一說,周圍的目光又一下子變了,大部分人目光中少了嘲諷,添了尊重,還有幾個眼光裡頭竟然也摻雜了嫉妒。

褚隨安見有人替自己出頭,連忙感激的拜謝。

牙婆們則互相交換着眼色,這年頭識字就好比懂第二語言一樣,有這項技能,總歸是條混飯的途徑。

當下的大戶人家裡頭時興給孩子請先生在家坐館,這先生都請了,自然也要配上幾個識字的伴讀,或者小廝或者丫頭之類,所以像褚隨安這樣的,就有了市場。

人群之中有個婆子動了心思,笑着問她,“那你是打算簽活契還是死契?”

隨安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先福身行禮,然後才答道:“回這位大娘的話,死契活契我都會好好乾活,我爹爹病的不輕,家裡急需用錢。”

“喲,你這孩子,倒有幾分孝心,只是你這瘦巴巴的,不怪我老姐妹走眼,主家買了你去,可得好好的養兩年呢,這要是簽了活契,那不成替你爹養閨女了?”

聽在耳朵裡頭總像是養兩年再殺的感覺。隨安的心隨着那養兩年七上八下,咬了牙道,“大娘,我吃的不少,就是長不胖。”

她的胃隨着她這句謊話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

但隨安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賣出去。這會兒別說胃不服,就是肺造反她也能毫不留情的血腥鎮壓下去。

那婆子粲然一笑:“行了,都說日行一善,我先把你定下來吧,我這裡倒有些個伴讀的活計,只是你能不能幹的了卻不是我說了算,將來主家若是相不中,那也沒辦法,就當我損失幾頓飯錢了。”

說著示意身邊一個黑瘦的男人拿了定契的紙出來,又鬆開荷包數了一百錢,隨安先接了契紙在手裡,一目十行的掃了一遍。

“小丫頭可認得這是什麼?”黑瘦子嘿笑着試探。

“大叔,這是定契的合同,寫了先下定金,若是我將來尋不到主家,這定金還要退回的。”她認真的回答。

那婆子也其實提着心呢,聽見她說的有板有眼,眼裡有了一分笑意只是又迅速的斂了回去。

隨安按了手印,接了定金,轉身便把錢交到陪同自己來的同村的李鬆手里,囑咐他拿了錢一定先去給自己爹買了葯。

李松心裡慌慌的,低聲道:“囡囡,這錢……”剛才那女人說了,要是人家相不中,這錢還是要退回去的,可若是買了葯,那以後拿什麼還人家?

隨安知道他要說什麼,堅定道:“松二哥你先拿葯給我爹看病,我一定會留下的。”她也不想賣了自己,可難道就要眼睜睜的看着親爹病死?

所以自己一定要竭盡所能的留下,只有她爹好了,她在這世間才能有依靠。

李松想到隨安這一去來回也要好幾日,自己去山裡尋尋,說不定就能碰到山禽之類,到時候賣了錢,再尋人借借,湊上一百錢應該也容易。想通了這才鬆了心神,又一個勁的叮囑她,要照顧好自己。

不怪李松這樣想,實在是隨安的境況已經差無可差,褚家到了每天連一頓飯都吃不飽的地步。隨安小時候明明是個白胖的小姑娘,跟現在這一副面黃肌瘦的樣子簡直天壤之別。

隨安深吸一口氣,為自己鼓了鼓勁,跟李松約定了三日後還在這裡聽信,便手腳並用的上了牙婆的驢車。

可是,她這番的乖覺並不能令牙婆開心,她點了點人數,再看一眼坐在車邊的隨安,對趕車的黑瘦子道:“我總覺得是個賠錢的買賣……”

隨安鬱悶的垂下頭,讓牙婆這樣一說,她都覺得若是不能順利賣了自己,都有點對不起人家了。

怕什麼來什麼,頭一家的連主母的面都沒見就被管事的給拒絕了,到了第二家雖然見了主母,但是一句話也沒問,仍舊是不留……

牙婆的臉色越來越不好:“這是最後一家了,他們家雖然是這二十年才漸漸起來的,可規矩上比先前那些還大。”

一路上隨安從孤注一擲到幾乎絕望,最初的那點兒孤勇像被戳了一針的氣球,快消耗的丁點不剩,見牙婆主動說話,連忙問道:“大娘,他們家是做什麼的?”

“說起來也不差,正四品的武官家,大老爺現在在外頭帶兵,是個將軍,還跟你是一個姓兒。不過,這門裡的爺們沒幾個喜歡念書的。”後頭一句直如一盆涼水潑到隨安身上。

進了褚府,她木獃獃的跟着眾人一道下拜,忽然一道清脆的聲音直戳腦仁:“既然是給我選人,怎地我不能做主?”

隨安被這一聲拉回心神,飛快的看了一眼,只見一個身着大紅色披風的高挑個子男孩從正廳旁邊的一道門裡進來。

上首主母的聲音帶着笑意跟歡喜,“怎地不能做主?自然是選你中意地呀。你來看看這幾個,都識字,模樣也周正,年紀正好比你大幾歲,看着性子也沉穩,在書房裡頭伺候不錯吧?”

隨安的心直墜深淵,即便再來個人選,也不會從她們這些刷下來的人裡頭選。就算牙婆有心推薦她,也不敢當面反駁主母的決定。

大紅的身影圍着那選出來的幾個丫頭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點頭,“是,一個個花枝招展的,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這書房連着幾個哥哥侄兒們的書房,這些丫頭別看我年紀小,三兩步的竄到人家床上……”

這話委實的刻薄。

卻不知這府里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事情。

上首的主母忽然不說話了,廳里鴉雀無聲,隨安小心的呼吸,終於又聽到主母開口,“那依照你的意思再選幾個吧。”

也就是說先前選的人都不算,隨安心中一動,熱切的看向那手握決定的紅衣少年。

其時,那少年的眼光也正好看過來。

才他那刻薄的話一出口,先前以為自己入選的丫頭們紛紛紅了眼眶,沒入選的也覺得不是好差事已經有不少人退縮。

可隨安不在乎,她嘴巴緊緊的抿着,牙齒咬着內側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目光迎着那少年的視線,彷彿在說,我絕不會跑到別人家的床上去。

紅衣少年正是府里的九爺褚翌,隨安的目光叫他不由的片刻恍神。

見她長相只能算中等,臉容細瘦,襯托的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散發著渴求的光芒。

褚翌沒由來的想起白錦緞上襯着的兩隻黑珍珠,再看一眼隨安,心裡倒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或許是那雙眼睛裡頭的渴望太過於強烈,他抬手指了一下,“就留下她好了,我那書房又不大,她一個人足夠了。”

上首的主母目光看了過來,隨安連忙雙膝跪地,依着規矩將目光定在面前的地面上。

“丑了些……”主母嫌棄。

隨安自尊碎了一地。

九爺不耐煩,揮了手:“家裡模樣俊的還少么?我這書房安一個醜人正好。”

隨安目光堅定的磕頭。

九爺走了,主母不知想到了什麼,一直愣神,牙婆跟着管事娘子出去結算,屋裡悄悄的,沒了動靜。

良久之後,主母才嘆氣說道,“這孩子任性,選了這麼個丫頭,”她的目光重新看向隨安,似在詢問,又似在自言自語:“你有什麼好呀?!”

隨安拿不準是不是在問自己,猶豫着不知該不該回答,就聽旁邊傳來一個翠鳥般的聲音:“夫人在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口氣驕橫。

隨安忙直起身,目光直視前方地面,“奴婢生在鄉下,見識有限,不知自己將來如何,只有一顆忠心,請夫人明鑒。”先表明自己身無所長是因為環境限制,又表示自己會忠於九爺,算是回答了剛才九爺那些刻薄之語,間接的明志。

主母一聽笑了,“看着差了些,也算言之有物。”問隨安叫什麼名字,聽說她姓褚,又笑,“倒像是我們家生的奴才兒。”

隨安來早知這家人家姓褚,也不訝異,只穩穩的,無意間也博了夫人一些好感,“既是劉牙婆送來待選的,那應該也識字,你認得多少?”

說到這個,隨安多了幾分自信,“回夫人的話,四書上的字奴婢都認得,只是意思僅僅粗通,學的不精細。”

她確實身無所長,女紅廚藝全不中用,所以在有限的時間裡,為了把自己推銷出去,也只得把功夫下到學問上,把褚父的書大體都讀了一遍不說,還將論語背了下來。

不過任憑她之前付出多少,主母也並不在意,懶洋洋的問道,“行了,先留下看看再說罷。”揮手叫人領了她下去。

連着兩日的細密小雨,天地間渾然一色,隨安推開書房的窗戶,迎面撲來的寒氣讓人忍不住精神一震。

“隨安在嗎?”

褚府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紫玉揚聲說著話,時而俯低身子穿過院中的花樹走到屋前。

“我在。”隨安應了聲,轉到門前掀開棉布帘子,迎着人上前笑着福了一禮道,“紫玉姐姐。”

紫玉握着她的手,笑盈盈的看了又看。

隨安不知道她為何這樣看她,心裡雖然覺得不自在,面上還依舊神色自若的請了紫玉進門,“天冷,姐姐請進屋說話。”

紫玉望着她的臉,看了一眼四周,笑着道,“不了,老夫人叫了九爺身邊伺候的人過去說話,我難得來趟這裡,自己請了這差事。”

隨安一怔,接着道:“再過一刻鐘林先生就過來了……”

她雖然名義上是伴讀,其實還是個伺候的丫頭,要端茶倒水,還要整理九爺筆墨。

紫玉很顯然也知道,“老夫人說了,她那裡不着急,等你先候了九爺念書再說。”說完拍了拍隨安的手轉身走了。

隨安被她來的這一趟搞得有點一頭霧水。

她只是書房一個小小的伴讀,平素連管家的面都不常見,主母更是難得見上一回。

現在突然差了人過來叫她……

由不得她不胡思亂想。

因為手頭的活都是做熟練的了,所以她一邊想一邊做,竟然也沒耽擱差事。

等褚翌進了書房,書案上筆墨紙硯俱全,左手邊的茶碗裡頭裊裊茶香升起,是他素日裡頭吃慣的碧螺春

褚翌落座之前看了她一眼,他沒有說話,隨安可不會自作多情的用眼神回應,仍舊穩穩噹噹的把滾水澆淋到林先生喜歡的茶湯上,又從身後書架旁的小几上取了罐子,用竹勺舀了一勺芝麻碎,一勺花生酥放到裡頭……

等林先生進來,茶湯正散發香氣,九爺大馬金刀的坐着,百無聊賴的翻着書。

至於隨安,林先生一直為褚翌竟然用奴婢做伴讀一事耿耿於懷,所以她見了林先生總是主動退避三舍,努力站成壁紙或者背景,免得消耗林先生對九爺為數不多的耐心。

林先生是褚府的當家人褚元帥在戰場上救了的書生,聽說原來在嶺王的藩地也是小有名氣的才子,嶺王叛亂,他也被趕上了戰場,虧得撕了裡衣當白布條舉的早,這才沒成了刀下亡魂。

也不知道褚帥怎麼想的,反正問明情況就將人送到上京了,正巧九爺的師傅辭官,林先生便擔當起教導九爺學問的任務。

說起九爺的學問,那可是個大事,九爺更是闔府的眼珠子心尖子。

九爺是褚帥的老來子,年過四旬方得,既是老兒子,又是嫡子,九爺的出生比之他大侄子出生還多了幾分隆重,聽說當年皇帝他老人家聽說,還特意出宮來瞧了一回。

褚帥是一員老將,在戰場上不輸戰國名將廉頗,只是大概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對子弟們進學的事十分重視,偏這褚府的兒郎個個不喜舞文弄墨,尤其是到了九爺這裡,褚老夫人辛苦籌建了兩次族學,都被自家小兒子給攪和了,這才興起念頭找先生,拘了九爺單獨念書。

在林先生之前,九爺的先生已經過了六撥,大部分是被氣走的,最早的那師傅聽說還是當朝太傅。

隨着褚帥軍中的捷報頻傳,九爺竟然忍了林先生很長一段時間。

隨安暗地裡腹誹,“肯定是知道褚帥大捷後要班師回京,這才沒有把林先生氣走。”畢竟如果褚帥來了之後發現先生沒了,少不得要一頓棍棒。

跟先生這種消耗品不同,隨安這個伴讀的飯碗倒是一直端的安穩,原因么,大概她比較耐打……

記得剛來的那會兒,有一堂課,九爺打哈欠的時候,隨安也跟着打了個哈欠……

那次事件鬧得挺大,先生被氣跑了,九爺被罰跪,隨安挨了十板子,可九爺竟開口要留下隨安。

打那以後,隨安再也不敢打哈欠,要是忍不住,也是伸手或者轉身,力圖掩飾過去。

但她知道,九爺一直挺盼望見她再打哈欠的。

九爺的表兄弟王家的瑜少爺就挺喜歡隨安,還誇她,“你這個伴讀好,安靜,有念書的樣子。”

九爺從鼻孔里哼笑:“道貌岸然。”

隨安面無表情。

九爺問:“你不服?”旁人不曉得,他可是一清二楚,這貨一聽先生念書就發困。

隨安俯身,“奴婢並非不服,只是覺得用道貌岸然這個詞來形容奴婢有些浪費。”王子瑜跟褚翌聽了哈哈大笑。

林先生洋洋洒洒的講了一個時辰,他講課的時候是不會盯着九爺看的。

隨安覺得這樣很好,否則一低頭要是瞅見自己學生在打哈欠或者打盹,那得多糟心啊,絕對會早生華髮的。

講完課,布置了兩則作業,一則讓九爺抄寫文章,另一則是做一首詩。

九爺照樣無視,待林先生走了,自己站起來也走。

卻又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隨安低着頭收拾書案,沒聽見他說話,抬頭一看,九爺已經甩着袖子走了。

隨安將書案收拾乾淨,也不敢再耽擱,看了自己着裝還算得體,徑直關了書房的門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褚家原來是寒門,能興旺起來多虧了褚帥在外征戰。褚府這幾年隨着褚帥的功勞越大也是幾經擴建,現在的褚府佔地百餘畝地,家中子弟眾多,也有從老家晗陽依附過來的族人,因此褚府十分繁盛。

幸好褚帥以軍法治家,賞罰嚴明,比起其他高門世家時不時鬧出來的後院笑話,府里向來還算安穩。

九爺的書房院子在整個褚府的後方,再後頭是後花園。隨安從院子裡頭出來,往前走出半里地才算到了褚府的主母老夫人所在的徵陽館。

在門口正好碰見提着食盒從外頭進來的棋佩。

棋佩是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之一,跟紫玉一樣等級,隨安覺得能混到老夫人身邊做大丫頭,走路也得帶風,簡直都能把大部分男人踩在腳下。

隨安雖然連老夫人的臉都記得不熟,但對於老夫人身邊的丫頭或者其他丫頭都還記得清楚,見了棋佩恭敬的見禮喊了一聲“棋佩姐姐”,又問,“姐姐這是打哪裡回來”。

棋佩笑着回了禮,手裡的食盒交到身邊的小丫頭手裡,然後整理了一下衣裙,笑着道,“外家太夫人過來,老夫人高興,說太夫人喜歡大廚房裡頭劉大做的千層酥,我這才去立等取了來。”

又問隨安,“你怎麼有空過來。”

隨安是奉命過來見老夫人的,按理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該都曉得才是,但棋佩問,她也不好不說,便道,“是老夫人命我等九爺下了學過來一趟。”

棋佩聞言若有所思,抿了唇笑道,“老夫人最疼九爺,總歸是好事。”說著重新拿過食盒,又牽了隨安的手一起進了門。

一個二個的神神秘秘,隨安只覺得心裡長毛。

正房東邊的宴息室里傳一陣笑聲。

“你在這裡等等,我去稟報老夫人。”棋佩說著鬆了她的手,提着裙擺進了屋。

隨安應了,站在門外不由的就緊張了起來。

說起來,她雖然姓褚,卻不是褚府的家生子,而是簽了死契賣身進府的,論起出身還比不過這府里的家生子,就更比不上那些夫人們的陪房或者貼身丫頭了。

這些人都更能享受到府里的恩典,而她這種,若不是當初因為認識幾個字被留下,說不定連這府里的粗使丫頭都做不得。

前兩年她在府里一直擔心父親的身體,好不容易等他老人家身子骨養得有了一點起色,可聽李松說秋里下地翻土的時候又扭了腰……

有個這樣溫柔到柔弱的父親,她雖然當初逼不得已賣身進了府,但一直還想着能夠出去奉養他晚年,最好能找個上門女婿,可這也只是她的妄想,目前,她連贖身銀子都沒有攢出來。

可憐的,她每每攢夠一兩銀子,父親那邊必定要病一病,這錢賺的時候難上天,花的時候卻似流水。

她已經十三歲了,府里的丫頭通常滿了十八歲就要放出去成親,大部分都是嫁給府里的小廝,或者有時候褚帥還要要些漂亮的丫頭賞給身邊得力的幹將。

若是不等府里安排……,前年老夫人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贖身出去,聽說交了足五十兩銀子。

她這樣的,該妄自菲薄的時候就要毫不吝嗇的妄自菲薄——反正她覺得自己要是贖身,主家肯定不會要五十兩這麼多的!

但是,就是十兩銀子,她現在也沒有。

再想一遍,仍舊還是覺得前途暗淡。只能暗暗祈禱老夫人過幾年能看在她伺候九爺讀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主動放了她歸家。

雖然在心裡暗暗思忖,可身體卻綳的極緊,像面對未知危險的小動物一樣,時刻關注着周邊的情況。

沒多久帘子一晃,一個身穿緋紅色棉線小襖的嬌俏少女出來,四周一望,見了隨安道,“原來你在這裡,快進來,老夫人叫你呢。”

隨安跟着她進了屋子,垂了眼睛只覺得足過了七八個站在屋裡伺候的人才到了老夫人跟前。

她站定,行禮:“奴婢隨安給老夫人請安,給太夫人請安”。

上首的老夫人聲音溫婉,對了旁邊的一位老安人道,“母親,這就是老九的伴讀丫頭。”話里對九爺這個小兒子格外的親昵。

王老安人笑着點頭,“這丫頭行,看着乾乾淨淨的,難得的是不見妖嬌,可見翌哥兒是認真讀書了。不像外頭那些看着花團錦簇,內里不知做些什麼勾當。”

老夫人噗嗤一笑,“母親可別偏了他說話。他哪裡是讀書的料子,只求他認識幾個字我就念佛了。”

王老安人不理會老夫人,正色打量了隨安,又道,“這丫頭眼睛好看,臉也圓圓的,有福相。”

隨安一聽這話心裡的毛一下子躥得老高,搖曳着像蘆葦一般。

一般夸人能誇到有福相的,那八成接下來要說到姻緣,丫頭們有福的,呵呵,大部分都成了爺們的通房。

她真沒那意思,並且看九爺的樣子也不像對她有那意思的意思,這也是他們主僕相得的地方。

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這轉過年,翌哥兒就十五了吧,也是時候放人在他屋裡,我……”

王老安人的話沒說完,碧紗櫥那邊突然轉過來一個人,“母親,我的九連環放哪裡了?”

隨安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褚翌。

褚翌一過來,先頭那話就打斷了,很顯然他早就知道外祖母在這裡,上了炕就擠在王老安人懷裡。

老夫人沒奈何道,“這孩子,侄兒侄女一大群了,還撒嬌。”

王老安人可喜歡外孫跟自己撒嬌,見狀伸手擺她,“你也說了是孩子,孩子可不關輩分的事,孩子就該做孩子的事。”低頭問了褚翌早膳吃了什麼,最近可有什麼愛吃的,想玩的……

九爺一來,後頭丫頭們魚貫而入,捧盆遞帕,又有着意取了九連環送過去的。

隨安恨不能時間趕緊過去,她也好隨着人流退下,怎奈老夫人並沒有忘記她,正色問道:“林先生來了也有段日子了,你可清楚他的喜好?”

林先生來了之後就住在九爺書房旁邊臨街的一個小院子裡頭,他性子孤傲,不要伺候的人,老夫人便叫人傳話命隨安多看着些,免得那些粗使的婆子不盡心怠慢了。

隨安其實也僅僅是多關注了一下林先生的穿衣吃飯,其餘的林先生不喜,她也沒有硬貼過去。

主母問話,隨安恭敬的回道:“林先生喜歡穿棉布衣裳,飯食上偏向南方菜,飲茶極其講究,曾指點過奴婢兩次,林先生的起居的地方不要人伺候,一切都是他自己收拾,說是在自己家裡也是如此。”

老夫人見她說的還算在點子上,點了點頭道。

轉頭卻是對了王老安人解釋起來,“這位林先生,說的好聽點是降將,難聽點百無一用,偏您女婿不知被他灌了什麼迷魂湯,不僅巴巴的把他送了來,還打南邊把他的家眷也找到,說是人在路上了,我這又要準備宅子,竟是沒有頭緒。”

王老安人就笑,“常話說客隨主便,你盡着好的安排,他們識不識抬舉的,又有什麼關係?”

語氣裡頭對林先生並沒有多少尊重。

隨安覺得應該是都聽說了林先生舉白旗投降的緣故。

時人重視氣節,林先生既然上了戰場,不戰而降確實是會遭人鄙夷。

老夫人也點頭道,“我這裡是看九哥兒跟着他還算安生,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著頓了頓,轉頭對了隨安,“你既然曉得林先生的習慣,那等林先生的家眷來了,還是你去理一理,需要什麼,管你紫玉姐姐要。”

來之前紫玉的那眼神兒叫隨安發毛,現在一聽是這事,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但是老夫人不重視的事,不代表她一個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敷衍了事,面上依舊慎重的應了。

老夫人便對王老安人道,“您別看她年紀小,心裡倒是有一桿秤呢。”

褚翌在王老安人懷裡哼笑,指了隨安道:“她這樣的一桿秤,不是缺斤少兩,就是賠的血本無歸。”

當主子的看不起奴婢是常態,要是把奴婢當成朋友才叫奇怪。

隨安不動如山,心裡卻腹誹道,您能忍下林先生,不是也是害怕褚帥回來揍你?

王老安人見她不說話不反駁倒高看她兩眼,這之後隨安告退,老夫人才悄悄問王老安人,“您看這個丫頭怎麼樣?我仔細看了有段兒時候了,想把她放到老九房裡。”

她說這話也沒背着褚翌,褚翌一聽就皺眉,“我不要什麼房裡人,也不要那破丫頭。”

打小兒他身邊就圍滿了丫頭,對他有沒有那意思他還是能看的出來的。

富貴鄉里養出來的少爺的心高氣傲,去溫存一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丫頭?

王老安人拍了一下褚翌的胳膊,“我見你大哥哥都不敢這樣跟你娘說話。”老夫人是褚帥第二任繼室,先頭故去的原配繼室都留下了幾個孩子,現在也尊稱老夫人母親。

褚翌不再言語,卻仍舊低着頭把玩手裡的九連環。

老夫人見他沒了聲,這才對了母親解釋道:“老九十四歲了,老大在他這個年紀都成親兩年了。”

“先時我怕他性子不定早成親說不定要掏騰壞了身子,一直壓着,有上門說親的也被我推諉了過去。

“不過嶺王叛亂之事已定,老爺遲早要班師,我琢磨着等老爺回來,他這親事也要搬到檯面上說一說了,到時候再往他房裡放人,顯得我跟老爺打擂台似得,也讓新媳婦沒臉面。”

王老安人一邊聽一邊點頭。褚翌撇了撇嘴,起來告退:“七哥說平郡王尋了把好劍,兒子也想去看看。”

老夫人打發走了他,又接着跟母親道:“隨安這丫頭,寡言少語,心裡有數。您不知道,她剛來的時候,老九拿着書當柴燒,整日里說要學大老爺當勞什子將軍,我都忍不住火氣捶了他好幾次,偏隨安問他的小廝,是不是當將軍不用念書識字,又問那些兵法陣法要略是誰寫的……老九竟然聽到了心裡,打那以後雖然也是混日子,卻磕磕絆絆的熬了下來,好歹沒把師傅們氣吐血。

我又暗地裡試了她幾次,對了財帛也不動心,難得的是這份兒定力。她又識字,放到老九房裡,替他管着他的那些東西也還算穩當。

現在老九身邊的幾個丫頭,不是年紀太大,就是大字不識一個,想抬舉也抬舉不起來。若是現從外頭找,又不知蹉跎多少時候才能尋一個可心的。”

王老安人緩緩點頭:“你說的在理。”

隨安還不曉得這些故事呢,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們倒是知道一些,但是主子不明確的表示出來,誰也不會亂傳。

隨安這邊接了新活計,就忙着列單子。

人生四大事,衣食住行,林先生的家眷來了,先頭第一件事就是住下。

這院子么,當初是林先生自己挑的,位置也不錯,還有個小門能通到外頭街上,出行也方便。

只是也不是沒有任何缺憾,便是因為後頭有個水塘,冬天要格外陰冷些。

林先生又是南邊兒來的人,這頭一年的冬天格外難熬,到時候家眷們來了,用的炭最好一次領足了,免得凍着客人,也免得她後頭跟着受累。

再就是屋裡的布置,林先生雅緻,房裡也沒什麼富貴的物件,他的家眷們可就不好說了,隨安按着客房的傢具清單列了兩份單子,添添減減的,依照中庸之道終於列成了一張單子。

譬如這床就選了上好的黃楊木,黃楊木硬,易雕刻,刷了棗紅木漆,顯得亮眼,又散發淡淡清香。

其餘的面上的東西看着平淡,但細節裡頭又體現着精緻,譬如女眷們的梳妝台,那鏡子就是上京裡頭的中等人家也用不上的,胭脂水粉自然是從老店裡頭買了好的來。

這樣總列下來,要添加的大約有二三十件,如琉璃風燈,四季如意屏風,紅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盤,黃底藍邊牧童橫笛青花茶具等等不一而足。

更因為林先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已經十歲,想來是讀書的,所以隨安又準備了文房四寶,雖然不是多麼珍貴的,但也是家裡爺們尋常在用的。

她這裡尋思了一通,覺得沒什麼遺漏的,便另外抄了單子,拿着去找紫玉。

誰知紫玉見了她又是那種意味深長的笑。

隨安那本來已經慢慢卧倒的寒毛瞬間又直立了起來。

拿着單子也不着急交給紫玉,只一味兒的說軟話:“好姐姐,有什麼事您可得提點着我些,只別瞞着我,到時候一下子砸我頭上,我可找您抹淚兒。”

紫玉握住她的手,笑着捏了一下隨安的腮幫子,“小丫頭看學會排揎人了,我可不怕,只怕你到時候喜得合不攏嘴,不肯出來見人呢。”

隨安心裡一沉,姑娘家躲羞,一般就是說定了親事。她年紀這麼小,不到放出去的年紀,那些想做媒的管家婆子也不敢打包票說能讓主家將她嫁出去。那麼能叫她躲羞的,也就只有入了哪位爺們的眼,她是九爺的丫頭,若是被別的男人看上,九爺那性子,不打死她就是恩典。

她心裡沉重,面上卻不敢顯示出來,仍舊夾纏了紫玉:“姐姐就跟我透露一二吧,免得我回去抓耳撓腮的想不通透。有那些琢磨的功夫,我都能給姐姐畫幾張花樣子了。”

紫玉笑:“想你才來的時候,瘦瘦巴巴,誰想到這才過了三年就長成一個小美人兒了,不怪老夫人喜歡,就是我見了也喜歡呢。”

想着老夫人說話的時候也沒背了人,她年紀比九爺大好幾歲,跟隨安她們競爭也競爭不着,倒不如在這裡結個善緣,想到這裡便道:“真是好事,我只說一句,你是九爺的丫頭,這一輩子可不就得好好伺候九爺?”卻不是直說老夫人看上你了,想要把你給九爺當通房丫頭。

隨安一下子就聽懂了,都說到要一輩子伺候了,那肯定就是通房丫頭,至多混成個姨娘,就算是了不起的了。

雖然心裡不樂意,面上還是不敢露出分毫端倪,不僅如此,還撅了嘴道:“姐姐說的,我自然懂得,一奴不侍二主么。”

紫玉笑着拿過單子,不肯再多說一句。

隨安也無心跟她再說下去,回去之後就關了門悄悄數起自己的私房來。

卻是越數心情越糟糕。

她手頭的銀角子跟大錢加起來統共也不到二兩,再加上那些過年過節偶爾得到的賞賜,幾根銅包金的簪子,一副細細的銀鐲子,幾幅珍珠耳環,全部當了能有二兩?

當年她的賣身銀子是五兩,可她那時候瘦小,現如今在府里這樣養了幾年,想原價贖出去簡直不可能。

平日里覺得自己省吃儉用,又不塗脂抹粉的,比起其他人尚且算能攢住錢的,可現如今才發現努力了這麼久還是白瞎。

外頭爹不能指望,裡頭既然存了出去的心思,主子身邊自然是不能過

徵陽館裡老夫人已然拿定了主意,但想着距離褚帥回府還有一段日子,她也正好可多觀察觀察,便道:“這事兒等過完年再說不遲。”說完請了王老安人品嘗千層酥。

褚翌聽了卻在心裡冷笑,隨安這死丫頭,旁人只覺得她乖巧懂事,他卻知道她有多麼狡猾,腦袋瓜子裡頭又有多少主意。

想着不遠不近的離了自己,到時候好從府里全身而退?

也不想想若是身邊的伴讀丫頭贖身出去,他這個主子臉上會不會有光?會不會以為他這個主子身有怪病還是怎麼的,否則怎麼會連個丫頭也籠絡不住?

想到這裡,覺得就算他看不上她,但為了自己的名聲,將這破丫頭收到房裡也很不錯。

他下次遇到她,便把這事好好的跟她說說,仔細瞧一瞧她驚慌失措的樣子。

接下來的幾日,褚翌格外放了心思觀察,結果發現隨安依舊如同之前一樣,似乎對要成為通房丫頭一事毫無所覺。

褚翌性子上來,偏要看一看她的真面目,還沒等他找出點事兒來,林先生的家眷到了河口,估計再有五六日就能進京了。

“不是說約么要在路上走大半個月?這才幾日啊就到了。”粗使婆子們也詫異。

隨安不清楚內情,卻是知道自己不能怠慢了這一家人,着意去請了老夫人身邊的路媽媽,“到時候還請您老過去看着點,我年紀小,怕是哪裡有做的不到的地方。”

路媽媽並不在府里當差,只是她家裡男人是這府里的大總管,她也就常圍在老夫人跟前,跑跑腿,傳傳話,又是個熱心腸的性子,大家也都喜歡跟她親近。

路媽媽可是知道老夫人看不起林先生,聞言就有點猶豫,“這……,要不到時候再說,我也說不準那日裡頭有沒有功夫。”

隨安存了說服她的心,笑了道:“老夫人着意叫了我去,派了這差事給我,我也好奇他們南邊那邊的人是什麼講究呢,這些事又不懂,也怕怠慢了客人,到時候抱怨給了老爺聽,我自己挨一頓訓斥沒什麼,就怕失了九爺的面子。要是媽媽在,見多識廣的,也能對上話,比我一個毛丫頭不知強出去幾百倍,媽媽往那兒一站,體面風度又勝過我們百十倍,好媽媽,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千萬要去。有您在呀,我這腿也不抖了,心肝也不顫了,也有主心骨了。”

路媽媽聽了心裡舒坦。

都說九爺這個伴讀丫頭會來事,可不是說虛話。這一席話,說了好幾個意思。

頭一個就是請路媽媽見識見識南邊的人的行事規矩。好不好的,她見到說給老夫人聽,權當說笑了。

第二個就是隨安接待這家人,是代表了老夫人的體面的,若是有什麼不妥,被元帥知道了,肯定會怪罪到老夫人頭上。

第三個就是若是路媽媽去了,那就沒什麼不妥了,有也是那家人不妥,可不是這府里不周全。

“那我到時候就抽空走一趟,你個小丫頭兒,可是機靈。”

隨安高興的謝了又謝。回去後果然路管家就打發人來問,林先生的家眷到京的具體日子。

又去找了紫玉,催促着庫房將東西發了出來,一口氣領足了過冬的新炭,這一番忙忙碌碌的安置倒是把心裡的懼怕散淡了不少。

“其實九爺也還是一個小孩子,他能知道什麼。”她在心裡嘟囔。

“死丫頭你在說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褚翌的怒喝聲,隨安這才知道自己剛才竟然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

“請九爺安。”她連忙行禮,反正錯已經鑄成,能彌補一點是一點。

“行了,沒有外人,別假惺惺的給爺來這套!”褚翌惡聲惡氣的看着她,“說爺什麼也不知道?哼,知道的總比你多,等你進了我的房……”

話說了一半,故意不說,意猶未盡的斜睨着隨安。

隨安裝傻,故意做出怕怕的樣子:“九爺難不成要照了一天三頓打奴婢?還是不給奴婢吃飽飯?”

褚翌卻突然臉色微紅。他想起自己今年春天夜裡煩躁……,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派了教導人事的姑姑過來說的那些事,再看看隨安還一副插科打諢的傻樣,抬腳就踹了過去,不過用的力道卻不大。

褚翌踹完就走,隨安自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這次終於管住了嘴巴,在心裡琢磨:“也不知林先生的夫人過來,會不會打賞,要是她們不知道行情,一次就賞個十兩八兩的……”

又想到自家老爹那文弱書生樣子,到時候沖了府里哭哭啼啼的來兩聲,沒準老夫人心一軟,可憐他無人奉養,就把自己放了出去呢……

隨安想的極美,雙手捧着腮幫子,笑的眼睛都彎成峨眉月,連褚翌去而復返都不曉得。

褚翌想起自己跟那些粗獷的漢子們在一起時,聽他們說的家裡婆娘就要時不時的收拾一頓才安生老實的話來——難不成隨安也喜歡被人打?

褚家九爺搖頭走了,他覺得自己未知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女人心,海底針,有時候沒撈着,說不定還要被扎一下哩。反正他是絕對不要隨安這破丫頭的,讓她美也白美去吧。

因為懷抱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所以隨安在對待林先生家眷這件事上既用心又慎重,連帶博了林先生不少好感。

林太太進京這日,隨安着意穿了一身喜慶的棉紗小襖,褚翌跟林先生前後腳進了書房,兩人俱是眼前一亮。

隨安臉小,皮膚又白,仔細一瞅還真有點詩經裡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林先生許久不見家人的緣故,這堂課講的有點生硬,最後直接顛三倒四,一句話說了好幾遍。

褚翌笑着站起來:“師母今日到府,學生正該也去拜見,今日不如早下學方好。”又問隨安,“書房裡頭可有我的衣裳?換身鄭重些的。”

隨安伺候這位爺也都是做熟練的,只是褚翌的個頭高,足足高出她一頭半去,搭披風的時候,隨安那胳膊就顯得短,踮起腳都夠不着。

褚翌撇了下嘴,極其輕蔑的給了個“蠢”。

隨安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見識。

收拾好了隨着林先生跟褚翌一起到了大門口。

到了大門口的時候,林家人還沒到。

隨安也是難得來到府門這兒,有了機會自然好好打量。

褚府的大門是廣梁式,門扉在門廡中柱之間,門前既寬敞又亮堂,在規格上僅次於王府大門,這也是今年褚帥率軍節節獲勝之後,陛下恩賞了重新翻修的。平日大門緊閉,只留了旁邊側門供人往來。

褚翌站在門房跟前,見林先生連着兩次往後看,也扭頭一看,就見滿院子的門房小廝,眼光都偷偷落在隨安身上,頓時惱了,沒好氣的給她使了個眼色,“滾到二門那裡去等!”

不能第一時間給林太太請安領到賞錢,隨安很不開心。

她剛到了二門,有小廝飛快的過來傳話,“隨安姐姐,林太太並林公子林姑娘進府了。”

隨安連忙拉住他,抓了十來個大錢給他道:“麻煩你去後頭跟路媽媽說一聲。”

林先生有一子一女,公子林頌楓,姑娘林頌鸞,從這取名上就可看出林先生對林姑娘的重視,女床之山,有鳥,其狀如翟,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

林頌鸞虛歲十五,本來在路上已經跟弟弟商量好了,見了父親的學生,要以師弟相稱的。本來么,這進學講究的就是個先來後到,可不是以年紀論。他們林府雖然不是豪門望族,可也是世代書香,姐弟倆都是早早跟了父親啟蒙,褚家的少爺再早也早不過他們。

剛下了轎子,就見到了褚翌。

褚翌一件銀白色長袍,五彩絲攢寶石腰封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頭上戴着紫金冠,又系了一件大紅色鑲金邊的五福如意披風,冬日的寒風之中站立,真箇兒面如冠玉,身形如松柏,神采飛揚,叫人見了覺得陽光都落到了他身上一般。親人相見,林先生也不忘介紹兒女,褚翌站定與眾人分別見禮。

林頌鸞的那句師弟突然就叫不出口,她幾乎下意識的撫了一下頭上的青絲,原本自傲的膚光勝雪,眉目如畫,一下子變得黯淡了下去,連跟父親久別重逢都沒能使她更為歡欣喜悅。

相比較而言,林頌楓更加耿直一些,直接道:“還以為武將世家的兒郎都個個粗獷豪放,不想師弟竟是這般的俊秀人物,以後少不得要常常打擾師弟,還望不要嫌棄才好。”這師弟說的毫不遲鈍,那是又親切又自然。

林頌鸞聞言連忙替他描補:“讓師兄見笑了,我弟弟性子直爽,跟了父親進學又早,還請師兄多多包涵。”伸手扯了林頌楓的衣袖不許他繼續多言。

褚翌笑:“林姑娘過慮,林公子客氣了,我也盼着早早見到林公子呢。”話說的很漂亮,但話里一點也沒有深入結交的意思。畢竟要是顯得親熱,叫師兄弟可比叫公子姑娘的好。

林頌楓還要再說,林先生道:“天氣冷,進去再說。”

一行人到二門。

隨安跟着路媽媽迎了上來。

隨安一邊噙着笑,一邊暗暗打量這家人。

林太太是個面容白皙,身形嬌小的婦人,林公子還是一臉孩子氣,林姑娘身材中等,五官精緻,很是矜持。

林公子跟林姑娘手裡都拿着包袱,路媽媽迎上去之後,林姑娘更是將包袱直接抱到了胸前。

路媽媽熱情的說道:“林太太跟公子姑娘這一路辛苦了,我們家老夫人念叨了好幾日,可終於把您們盼了來了,林先生闔家團圓,再好不過的事情……”

林太太大概不慣應酬,目光怯怯的看了丈夫。

林先生目下無塵,連路媽媽是誰都不大清楚,於此事無能為力。

還是林姑娘聰明,看了褚翌。

褚翌咳嗽一聲,喊了隨安:“隨安過來,”扭頭對了林太太道:“師母跟林公子林姑娘的房子都是這丫頭看着收拾的,若有不合適的地方儘管找她。路媽媽是母親身邊的媽媽,隨安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可找路媽媽說話。”

林太太見連房子都給準備好了,心底感激不盡,林頌楓跟林頌鸞則誤會,以為隨安是給他們的使喚丫頭。

林頌楓把包袱往隨安懷裡一放,隨安小小的個頭完全被埋住了,林頌鸞見弟弟也不知讓着她這個姐姐,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瞪完想起褚翌在身邊,連忙描補:“我們的行李那麼重,你自己拿着。”

林頌鸞又看了一眼隨安,頓時心裡更加不喜歡。一個下人丫頭,長得跟嬌小姐一般,穿的比她還好,哼,沒有那樣的命,就別作那樣的打扮!

隨安的心哇涼哇涼,這林家,別說賞賜了,連一句謝都沒有,剛才林姑娘的眼神跟小刀子一般。

大宅門裡最要不得亂髮善心。

隨安的目的沒達到,之前那費的功夫就只當是用心當差了,見林頌楓聽了姐姐的話果真過來接她手裡的包袱,便毫不客氣的又還給了他,笑着道:“林先生高潔,沒想到林姑娘跟林公子也這麼客氣。院子裡頭一切都是妥當的,林先生並不要人伺候,所以只有一個打掃院子的粗使,還有一個會做南菜的廚娘。林太太去看看若是還需要什麼,只管到九爺的書房院子裡頭來問奴婢。”

褚翌又在心裡冷笑,依照他看,這通篇就這“九爺”二字是這破丫頭想表達的,讓這林家人知道她是他的丫頭。這會子倒是知道拿他當擋箭牌了。

當著外人的面,他不收拾她,回頭可得好好給她找點兒事兒。

林頌楓沒在意,他剛進京,這一路的讚歎還沒發散完,這會兒也沒心情關心這些小節:“這宅子可真闊,真大!”又問有沒有湖,佔地多少畝等等……“南邊多水,家宅裡頭有湖不算什麼,難得是北邊兒竟然也有湖……”

褚翌笑道:“林公子住的院子後頭就是湖,現在天還不夠冷,等結了冰,京里不少人都來我們家參加冰嬉。”

南邊兒別說結冰,就是雪花都難得一見,冰嬉的事林頌楓也就在書里看到過,還沒真切的見識一次呢。

他是真讚歎,所以林頌鸞也就越發的氣惱,這也顯得太沒見識了,縱然他們家比不上,可也不能綴了讀書人的氣節。

偏林太太覺得兒子說的對,覺得林頌楓跟褚翌這個主人相談甚歡這很好,不住的點頭贊同。

路媽媽抿笑看了這一家人,今兒她算是開了眼,回頭也有話對了老夫人說叨。

她們九爺的師兄弟,呵呵。當朝太傅親自給九爺啟蒙,太傅的學生才能算得上是九爺的師兄弟吧?!

進了院子,林頌楓又嘆,“這院子比我們家的還大。”

林頌鸞笑的快沒了脾氣,輕描淡寫的道:“北方宅子寬闊,原本跟南方的小巧玲瓏沒得比,不一樣的建造格局罷了。”

不管怎樣,一家人見了隨安收拾出來的房子都還滿意。

隨安看見林太太臉上整個兒輕鬆起來。

林太太確實滿意,她這一路受了苦,好歹在這兒能覺得有個家樣了。

這院子北邊有八九間屋,很是寬敞,東西又有廂房,南邊幾間屋分別做了廚房浴間,廚房旁邊的炭池子裡頭已經裝滿了炭,以備林家冬日之用。

林姑娘選了東邊的一間廂房起卧,定了隔壁做書房也一併做些女紅之類,林頌楓住哪兒都可,便選了西邊的廂房,留了正房給林先生林太太。

褚翌今天能來作陪還是受了母親的囑咐,此時耐心快要耗盡,直接拱手道:“先生一家剛團聚,翌就不打擾了,等先生將家人安頓好了,再給先生家人接風洗塵。”

林先生頷首同意,他教導褚翌也是無奈之舉,在他眼裡,褚翌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師徒倆一個不愛學,一個勉強教,這師徒情分薄如蟬翼,說實在的,今日褚翌能站在門口迎接家人,已經很叫林先生吃驚了。是以,褚翌說的諸如接風洗塵的客套話林先生也沒放在心上。

褚翌要走,隨安也跟着走,前幾日奔波的熱情這會兒完全的偃旗息鼓。

老夫人聽了路媽媽描述的林家眾人的寒酸勁,沒如路媽媽料想的那般歡笑,說了一句:“可憐見得,從普膳坊叫一桌席面進來,賀一賀林先生一家團圓罷。”

想了想又突然問道:“隨安那丫頭在做什麼?”

路媽媽做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被老夫人沒好氣的瞪了一眼,才連忙答道:“九爺說要寫詩,要按着九九消寒,一日做一首詩,讓隨安抓緊了時間做出九九八十一張詩箋來。”

老夫人笑着只說了一句“這孩子”,就打發了路媽媽下去。

上頭人有上頭人的煩惱,下頭人呢,煩惱更多。

主子一句話,奴才跑斷腿。

隨安這會兒就是如此,忙活到傍晚,才把箋紙放在模子下頭,又搬了石塊壓上,累得腰酸背痛直喘氣,一句話也不想說。

好不容易挪動到一旁,捶着肩膀坐在木機子上發獃。

也虧了這院子在內院後頭,傍晚的時候前頭熱鬧,後頭反倒安靜下來,隔壁輕聲細語的說話聲聽不真切。

早上沒得了賞,午飯的時候她鬱悶的一連吃了兩個饅頭,這會兒雖然累倒是一點都不餓了,便藉著傍晚的餘光想了自家心事。

前世的記憶依舊新鮮齊整,初初考上軍校,年輕氣盛,見了幾個騙子做套,看不過眼,上前揭發卻被人從台階上推了下來,醒來卻換了世界。說是穿越,前身的記憶一清二楚,亡故的母親,柔弱的父親,印在心底。說是黃粱一夢,卻又清晰記得前世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喜悅,辭別家人獨自北上的感傷,還有那摔到台階上腦殼的劇痛,以及暈過去之前眾人扭曲的面容……

焦慮,傷心,父親的哭泣,一點點的澆滅了她回去的希望,父親的病急需救治,她不得不賣了自己。

大宅門裡頭的丫頭,小心翼翼的生存,這三年裡頭,沒有一天忘記她的初衷,贖身出去。

可簽了死契如同判了無期,贖身並非容易事。頭一件便是要有足夠的錢。內宅丫頭們想要賺幾個錢,做點女紅,譬如帕子,荷包,絡子之類的賣給外頭算是一條道。但很可惜,隨安母親早逝,進了褚府,也是在書房伺候,沒有學女紅的機會。

她倒是畫的一手好花樣子,可紙筆都是府里的,偶爾給老夫人,夫人們院子裡頭的丫頭們畫幾張也還罷了,想要外銷,九爺若是知道,挨頓板子都是輕的。

九爺看着對什麼都毫不在意,可她知道,他這人陰狠着呢,心思跟帶了刺似得,又是眾星捧月的長大,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得饒人處且饒人。

女紅這路子不通,隨安也沒有氣餒,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不能局限在一個地方,她這局限性就很大,天天在這府里,這小院子裡頭,九爺一天待不了倆時辰,打掃林先生院子的婆子過來找她聊天,話說的多了,也說她一句“不上進”。

說實話,以前隨安覺得不上進挺好,她賣身進府,很有為奴的自覺,府里出錢買下她,她有了錢替她爹看病,也有了口飯吃,父女倆這就算活了下來,說到這裡,她是很感激府上的,做事的時候就老老實實,也不偷奸耍滑。

她從來也沒想過福氣能從天而降,錢財能夠不勞而獲,這樣她付出,收到回報,她覺得才能夠心安理得,才能睡的踏實。

所以,她理解的不上進就是安分。

當然,她也不是說那些上進的不好,總歸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造化。

像她雖然愛錢,但有時碰見九爺有用廢的不要的好紙,能裁出那麼一截子來寫字,她心裡比得了什麼都高興。

相比那些上進的姐姐妹妹們,她原本覺得她走了一條最為簡單容易的路,可現在看來,這條路也不怎麼好走。

隨安覺得自己現在頭頂壓力巨大,一個就是贖身,另一個贖身之後如何把日子過下去。就她跟她爹,說實在的,她都比她爹看上去更漢子些。這家裡沒有個壯勞力,總歸不能長久。總不能她贖身出去,以後再遇到什麼事,再把自己賣了吧?

想到這裡她就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剛站起來想出去看看,就見伺候林先生一家的那個粗使婆子過來了。

“方大娘怎麼有空過來?這麼晚還不回家?”方大娘雖然是個粗使,但活計不重,一般大半天的工夫就能幹完活回家,她們又是家生子,雖然房子不大,但總是自己小家,比隨安這樣的看着還自在些。

隨安看看外頭天色,今天這麼晚了還沒走,難不成是因為也沒領到賞錢,所以來找她抱怨來了?

方大娘一臉的神秘,瞅着隨安欲言又止的動了動嘴唇。

“大娘?”

“隨安,我有個事兒跟你說,哎呀,這麼說吧,我知道個事兒,你給我出個主意,看我該怎麼辦好。”

隨安一聽這個還行,就算她沒什麼主意,聽聽也不礙事,“您坐,我去倒杯子熱水”。

剛站起來就被方大娘拉住說不渴,隨安也就隨她。

“剛才我都想走了,這不想起上午把笤帚落在院子後頭,走過去,可巧就聽了那麼一耳朵,你猜我聽到什麼了?”

這種時候作為一個好聽眾自然不能不捧場,隨安連忙正了神色,低聲問道:“您聽到什麼了?”

方大娘壓低聲音神神秘秘:“裡頭人彷彿是林太太的聲音,說能有這院子落腳,多虧了林公子林姑娘的小姨,還說元帥這是看在他們小姨的面子上才安頓了他們……”

隨安倒吸一口氣,這信息量好大。

方大娘一看她這樣就知道她明白了,拍了一下她的手道:“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是個聰明的。”

隨安立即就想到剛才為何方大娘說要她幫着拿個主意了,這事兒,是方大娘發現的,若是報上去,上頭人心裡先有了底,自然不會虧待方大娘。

難就難在怎麼報,說給誰,方大娘是家生子,也認識不少人,可這事真不能人人都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說給老夫人身邊的心腹,偏這樣的心腹方大娘平素接觸不到。

找隨安的目的便是為了能夠遞話,當然,還不能昧下方大娘的首功。

隨安想了想,這個忙必須要幫。否則,她勞心勞力的做了這麼多事,沒有功勞也還罷了,再被有心人說一句她諂媚林家,到時候老夫人惱怒,她可就慘了。還有九爺,若是不知道還罷了,知道了,鐵定要把林先生一家轟走,到時候再看見自己,再想起自己最近的作為,到時候恐怕一腳就把自己發落了。

但自己說給誰呢,她雖然是伴讀丫頭,可跟九爺的其他貼身伺候的大丫頭們到底有所區別,像蓮香,荷香,梅香幾個都是跟老夫人那邊的大丫頭相熟又親熱的,要不讓方大娘去找蓮香?

不行,這事兒太大,雖說現在礙不着她,可備不住將來給自己惹麻煩,方大娘不說,自己蒙在鼓裡也還罷了,既然說了,自己不主動了去回事兒,豈不是就成了看戲不怕台高的了?

方大娘見隨安若有所思,卻不做聲就有點急了:“你這丫頭,我這可是為了你好,你這幾日為了她們家忙前忙後的……”

隨安回神,方大娘的話正好灌進耳朵裡頭,連方大娘都看在眼裡的事,她再推脫也顯得太怕事了:“那我替大娘走一趟,正好老夫人身邊的紫玉姐姐央了我畫幾幅花樣子,我畫好了,還沒給她送去呢。”

方大娘笑了起來,一個勁的點頭嗯嗯。

隨安問了人,在徵陽館的小茶房裡找到了紫玉。

紫玉一見她就笑了:“今兒可得了賞?”

路媽媽來說林家人做派的時候,她就在邊上,聽了個全套。

要論諷刺嘲笑人,這闔府也找不出一個能跟九爺媲美的,隨安早就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對於紫玉的那點嘲笑充耳不聞,眼光卻瞄到了紫玉剛才吃的點心上。

“呶,給你吃。”紫玉也看到了,笑着拉她坐下,又將點心碟子往隨安這邊推了推。

“本來不餓,氣都氣飽了的。”隨安嘟着嘴,用帕子捏了一塊恨恨的吃了一口。

紫玉給她倒了一杯茶,笑道:“虧了老夫人說你沉穩,這上門打秋風的親戚每年咱們不得見識個幾十回的?不就是沒給了賞錢,這也值得生氣?”

甜香的點心讓隨安吃的眼睛都眯了起來,用手擋着嘴嘟囔:“不是因為這個,老夫人派了差事給我,我盡心去做了,就算沒賞錢,原也沒什麼,可打掃林先生院子的方大娘卻說林家這是託了林太太妹妹的福,還說這是林太太親口說的……”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老夫人吩咐我,我去勞心勞力的幫着安排布置了,林太太說什麼都是林公子林姑娘小姨的功勞,關他們小姨什麼事兒?”

隨安一邊說一邊不住的往嘴裡塞點心,似乎沒覺得自己剛才那些話值得三思。

紫玉先是一怔,想到老夫人對待林先生不同以往的冷淡,頓時覺得周身寒冷了起來,卻又問:“是方大娘說的?她不會聽錯了吧。”

隨安搖了搖頭:“方大娘忘了拿笤帚,經過林先生的屋子聽到的。”

紫玉起身從旁邊的小柜子裡頭又端出一碟子紅棗糕,放到彷彿一門心思盯着點心的隨安跟前。

心裡卻在想了難怪九爺身邊圍了那麼多人,隨安卻能牢牢佔據了伴讀的位子好幾年沒被擠下去,這份兒說話行事,那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丫頭能學會的,連老夫人都說她人品好,依她看,人品好還是其次,這份兒明哲保身跟八面玲瓏才叫難得。

需知在這宅子裡頭,只一味的好人品,難保什麼時候就替人背了黑鍋,能安安生生的活着這才叫本事。

“行了,你若是很喜歡,便包了回去吃,只小心別吃多了積了食。”她臉上帶出一個溫和的笑,“林家本就是落魄了來投奔的,老夫人也是看着老爺的面子,否則誰理會他們,等老爺班師回京,自有計較。”

有了紫玉這話,隨安才看上去像是消氣了不少,不過仍舊嘟囔了一句:“林先生看着挺清高的。”意思是,看着清高,卻不是真清高。

“行了,姐姐還要當差,我就先回去了。哦,差點忘記了,上回您要的那個菊花的花樣子……”她從荷包裡頭拿出幾張紙。

紫玉接過來看了又看,小心的收起來,才笑着道:“還是你畫的好,她們畫的那些不是樣子不好看,就是紙張皺皺巴巴的。”

“樣子不好看沒法子,紙張皺許是因為畫完沒好好陰乾,這小東西不能急於求成。”隨安一邊用帕子將剩餘的紅棗糕包起來,一邊飛快的說道:“其實我就沒覺得好看,菊花有什麼好看的?張牙舞爪的,偏那麼多人喜歡……”

“哎呀,你這丫頭,虧了跟了九爺讀書,好叫他聽見捶你一頓?”紫玉好氣又好笑,“好了,你也回去,小心太晚,路上不好走。”

隨安站起來,接過紫玉手裡的燈籠,道了謝輕快的往外走,倒霉催的,偏在門口碰上了來給老夫人請安的一堆主子。

大爺領頭,他在戰場上替褚帥擋箭,受了腿傷,有些不良於行,卻看着仍舊精神奕奕,大夫人在他旁邊,身後是大房的一群兒女。

隨安提着燈籠跟其他丫頭一起躬身貼在路邊,好不容易等這群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要抬頭,直覺有危險,視線里停下一雙五彩金線靴子,再往上,大紅色披風映入眼底。

暗罵了一聲自己倒霉:“請九爺安。”

褚翌看她一眼,突然道:“你最近來老夫人院子倒是勤快。”莫不是改變了主意想留在自己身邊,所以上趕着來巴結母親?

隨安卻被他話里的那個“勤”字嚇了一身冷汗。她可不就是勤快,除了頭一次是老夫人召見,其餘的好幾次都是她主動來的,催了紫玉開庫房,催紫玉拿東西給林先生一家布置房子……

想到這裡整個人都不好了,恨不能立即跪下抱了九爺的大腿說自己清白。

重孫都二十多歲的老將軍,上了戰場,竟然不顧軍規納了一房妾室,得知此事丫鬟偷偷到主院告知老婦人,卻被自己的少爺主子逮個正着

褚翌只是習慣性的諷刺她一句,哪裡想到她已經考慮了那麼多,低頭再看她一眼,嫌棄道:“你今年也十三了吧,怎麼個頭還這麼矮?”自己一低頭都能看見她後腦勺了。

隨安深恐他說出自己不長個頭光長心眼子的話來,身邊這麼多人,到時候她的名聲還要不要,連忙道:“九爺,奴婢比起進府的時候已經長高了不少了,奴婢還能長的。”

褚翌嗤笑一聲,轉身走了兩步,隨安剛要鬆口氣,一顆心立馬又提了起來。

“今天晚上的功課我還沒寫完呢,正好你來了,伺候我寫完再走。”隨安流淚,恨不能買塊豆腐撞死。九爺從來也沒寫過功課,這是不知道想到什麼法子準備折磨她。

兩人正說著話,前頭請安的大爺已經出來了,見了褚翌道:“母親有些不舒服,你進去看看,我去請大夫。”褚翌一聽連忙應是,匆匆進了徵陽館。隨安也只能跟上。

徵陽館裡頭靜悄悄的,她不確定紫玉是不是已經告訴了老夫人,又心裡存了僥倖,希望老夫人能夠先問一問方大娘,時間上也有個緩衝,這人只要過去最難受的那段時間,其餘的也就好熬了。想她當初,娘死了,爹也眼看着不行了,她心慌意亂難受的恨不能隨着死了,一家人在地下團聚,可後來,賣了自己,爹也救了回來,日子熬過去,也便覺得當初的那痛不算難了。

褚翌的腳步放輕,隨安則緊張的雙手握拳貼在身旁。

見九爺過來,立在門口的紫玉連忙打起帘子,她見隨安去而復返,使了個眼色給她。

隨安趁機留在了外頭。老夫人居住的正屋不同上次她來時一般熱鬧,這次靜悄悄的沒有聲音,院子裡頭也格外壓抑。

褚翌進了屋子,發現平素在屋裡伺候的丫鬟一個也不見,他不由的抬高聲音叫了聲:“母親?”

“你來了?!”老夫人的聲音比平素低了一個調子,顯得有些氣力不足。

褚翌心中一緊,連忙三步並兩步轉過屏風去看她。老夫人背靠着茜紅色的大迎枕,神色略帶了一點疲憊,見了褚翌臉上帶出一點溫和的微笑。

褚翌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冒出來的汗,也不要坐,就跪在腳踏上拉住老夫人的手道:“大哥才說母親不舒服,母親哪裡不痛快,給兒子說說。”

老夫人輕笑:“我沒事,就是多吃了幾口糟鵝掌,積了食,胃裡有些不舒服,待一會兒就好了。”又吩咐了自打褚翌進來就站在一旁的徐媽媽:“你給他拿個凳子坐,你看他這麼大了,還動不動的就跪在我跟前,跟個小孩子似得。”

褚翌這才看見徐媽媽,不好意思的站起身來,嘟喊道:“徐媽媽。”

徐媽媽笑着果真端了一個錦凳放在床頭。褚翌一直拉着母親的手沒有鬆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老夫人來回看了好幾眼。

徐媽媽就笑,意有所指的對了褚翌道:“九爺放心,老夫人還要好好的看着您娶親生子呢,這身子骨有什麼不舒坦啊,見了你也就舒坦了。闔府誰不知道,九爺就是老夫人的靈丹妙藥。”

“瞧瞧你徐媽媽,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促狹。”老夫人拍拍褚翌的手,笑着道:“我好多了,你來時正跟徐媽媽說眼看着就要進了臘月,你的功課是不是該停一停了,正好林先生的家眷也才接了過來,讓人家一家四口好好團聚團聚……”

一說這個,褚翌就高興了,“母親,真的可以不去上學了?那書房椅子我坐上就打瞌睡,平日里我多精神,偏林先生的聲音聽在耳朵裡頭,那叫一個心煩意亂……”

“那也不能不學,等你父親回來,知道你一直上學,總不好捶你。”褚帥最篤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幾個成年的孩子小時候沒有不挨揍的,就是褚翌,是最寵愛的老來子,那也曾經挨過巴掌。

談論起父親,褚翌意氣風發:“母親,將來我也要帶兵,做大將軍。”小時候還指揮了僕人當士兵,自己玩官兵捉強盜的遊戲,現在大了,可對帶兵的渴望不降反升。

老夫人就笑:“天底下哪裡有那麼多叛亂叫你們爺們去打,不叫你去上學,可你的功課卻不能荒廢了,好好把大字練好了,你父親回來可是要看的,你寫的好些,他也高興。”

母親訓話,褚翌站起來恭敬的應是。母子倆又親親熱熱的說了一陣子,徐媽媽看着這會兒眉眼舒適的老夫人,就在心裡嘆了口氣。紫玉過來說,常給府上看病的宋大夫過來了。

老夫人連忙擺手,支使了褚翌,“我這會兒都好了,快打發他回去,記得給診金,你也不用再過來了,得閑好好念念書……,你若是不去書房,隨安那丫頭……”

褚翌唯恐母親這就說把隨安安放到自己房裡的話,連忙道:“我還是去書房,那裡清凈,若是在我屋裡,指不定誰就過去找我說話,也沒空看書。”

徐媽媽也道:“九爺說的在理。”

老夫人這才說道,“罷了,就依你。”打發了褚翌出去不提。

褚翌一出來,大爺就問:“母親怎麼樣了?”

“已經歇下了,說是積了食,消散消散就好了,大哥還是請了大夫回去吧。”他這樣說了,大爺也只得作罷,率先往外走。

隨安偷瞄了褚翌一眼,見他臉上沒有怒色,方才放下心來,小聲跟紫玉道了別隨着褚翌也往外走。

黑漆漆的夜晚,燈籠裡頭豆大的燈光說是照明,其實也照不了多少範圍,隨安八字軟,緊緊的跟在褚翌身後。褚翌走了兩步站定,蹙着眉頭突然轉身,隨安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然後就聽了褚翌沉聲問話:“你今天來老夫人院子找誰?說了些什麼?”兩句話就把隨安的心給提溜了起來。

見隨安面色有異,褚翌眼底閃過冷光:“你跟我過來。”

徵陽館上房,徐媽媽待人都走了,面上笑容溫和的說道:“也是好久沒伺候您了,今晚讓奴婢給您值夜吧。”

老夫人搖頭,“用不着,這算什麼大事,跟從前那些事比起來,這都不算事。再說,也早就知道了的。只是到這會兒,我就是替他隱瞞,也瞞不了幾日,重孫都二十多歲的人了,我能說什麼?人倫羞恥不顧,他那點子名聲也不要了!”說著說著聲調就揚了起來。

徐媽媽聞言低首愴然,當今士林最重名聲名節,偏他們大老爺愛色,即便上了戰場,也竟然不顧軍規納了一房妾室,得知此事的老夫人還要替他遮掩,免得被御史曉得,一紙彈劾驚了朝野,到時候褚家兒郎熱血疆場的功勞大還是褚大老爺身為元帥戰場納妾的笑料大?

“也罷了,拘着林家人,不要讓他們滿府里亂跑,等他回來再處置吧。”老夫人嘆息。

徐媽媽勸道:“您也別太放在心上,大老爺一向用兵如神,奴婢覺得其中另有內情也不一定呢。”

老夫人冷笑,手裡的和田白玉茶盅一下子砸在床邊的小桌上:“他用兵如神是真的,這貪花好色也是真的,哪個都假不了。眼看着坐六望七的人了,孫子曾孫都跟在身邊,這種事,哪怕是長齡他們做的,我也不會這麼憋悶。你讓我這張老臉怎麼出的去門?”

徐媽媽看着仍舊面容白皙,美貌斐然的老夫人,也忍不住淚濕眼眶,低低叫了一聲:“姑娘”。

雖然叫着老夫人,可今年到底也不過才三十六歲,可恨皇家為了籠絡武將,硬是將已經定親的姑娘賜婚嫁給了一連死了兩任妻子的大老爺。老夫少妻,本就委屈了姑娘,沒想到大老爺並不珍惜,這麼大的年紀,仍舊不斷納妾。

可即便徐媽媽心裡同樣怨恨大老爺,卻不能火上澆油,還是勸道:“那林先生的妻妹能誓死不從嶺王,逼得林先生上了戰場,卻又從了大老爺,可見也是個貪生怕死水性楊花的東西,這樣的女人進了上京,也不過是個人人鄙夷的玩意兒……,只怕這其中真的另有內情才是,您也消消氣,就是怪罪大老爺,也要看七爺跟九爺的面子,您瞧瞧,九爺一聽說您不舒服,臉色都白了。”

說起兩個兒子,老夫人臉上少了幾分怒意,擺了擺手:“老七已經成家,他——,好好地就行,我也不指望他多孝敬我,只是老九的親事,我必定要自己做主!”

老夫人生的七爺得了當朝的平郡王青眼,娶了平郡王的獨女德榮郡主,成了郡王爺的女婿,一年倒有半年要住在岳父家裡。

“話可不能這麼說,七爺多孝敬您?就是郡主,我看她對您也只有尊敬的,您對小輩們又一向寬和,就是大爺,奴婢看着也守規矩,知道孝順。”

老夫人嘴角多了幾分笑意:“算了,老七能跟德榮夫唱婦隨,我也就知足了。”接下來卻是話鋒一轉,“只是老九的親事……,他的性子可不跟老七一樣,到時候咱們倆可得好好看看。”

徐媽媽勸了老夫人迴轉,連忙笑着重新端了熱茶,挑亮了燭火,兩個人熱熱鬧鬧的談論起這京中適齡的小娘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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