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月朗星稀,順着河流吹來的徐徐涼風吹過河面,盪起一層一層月白色的微波,靜謐的村落犬吠聲聲。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何家灣,這幾年搬的搬,打工的打工,都走得差不多了,所剩無幾中也是老弱病殘占多數。灣子東頭一家乾淨整潔的院落里卻是燈火通明,院牆邊,灣子里稍微年輕一點的何二娃煩悶的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突然一聲細微的響動聲傳來,他急忙將煙扔地上踩一腳,跑進去。
何文彬臉色蠟黃,嘴唇灰白的躺在床上,睜着一雙渾濁的眼睛,張了張嘴,吃力的牽動了整張臉的皺紋,也沒能發出聲音,他無力地動了動手,想要伸手拿放在床擋頭的某樣東西,可也是奢侈,力不從心,他只得將剛抬起的手軟軟的擱下。
“三爸,我給何遇打電話了,她最多明早就回來了,剛子、強子我也打電話的,剛子回來有點困難,聽部隊的說,他出海了,強子沒問題很快就回來了,你等等”,何二娃只顧着說,沒注意他三爸聽到何遇時,艱難微微翹起的嘴角,腦殼擺向窗戶的方向,沒有聚焦的眼睛似乎看向了那個遙遠過去。
1980年夏日的一天,十八歲的何文彬在油燈下收拾好工具準備去河裡打魚,天剛顯魚肚白他就扛着漁網來到河邊,想趁太陽毒辣前,好收個早工;可是今天運氣差,忙活了大半天,除了小魚小蝦,一條大魚也沒有,他不甘心,越劃越遠,不知不覺划到離灣子四五公里外的開闊河面上。
何文彬初中畢業就開始跟着他爸打魚,一年前他爸病世,他一般都是就近打魚,難得劃遠,河水在太陽的照射下波光粼粼,風平浪靜,一網撒下去,不多時收網,終於見着有幾條草魚、白鰱他是分外欣喜,又劃一段,撒網靜等,收網,如此反覆,無一不是空網,氣的他摔網撒氣,正在他打算回去之時,突然,“呱呱……”一聲聲急切的小娃啼哭聲破空傳來。
何文彬在漁船上左顧右看,發現四下無人,聲音好像從河對面傳來,他忙將漁船劃向對岸,靠岸,尋聲跑去,在一處草叢裡只見一個揮舞着手腳哭得滿臉通紅的小嬰孩在晨霧浸濕的一張散開的包被上,他心疼的急忙把娃兒抱起,拍了拍。
小娃衣服受潮有些濕潤,光着的腳丫子涼涼的,何文彬急忙脫下衣服代替包被將小娃兒胡亂裹起來,小娃兒也不哭了,一對黢黑的眼睛滴溜的看着他。又四下看了看,何文彬高聲喊道“誰家的娃兒,誰家的娃兒”只有一聲聲清越的回聲在山水間回蕩。
何文彬抱着個啼哭不止的小娃兒回家,引來一路的觀望“彬娃子,你在哪裡弄個娃兒回來喲?”
“河對面撿的”何文彬一手抱着哭聲不斷的小娃兒,一手提網兜,費力地往家裡跑,順嘴答應好事之人。
“媽,媽快出來”聽見兒子喊聲,何母急忙從堂屋出來,看見兒子單手抱個奶娃兒,嚇一跳,“彬娃子,你抱的那個屋頭的娃兒,囊個楞個抱起嘛,還不快點給我”她責怪的雙手接過娃兒。
“這娃兒是我打魚在河對面撿的”何文彬撩起身上的褂子擦了把臉,端起桌子上的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一歇,才回答道。
“河對面檢的呀”何母皺着眉頭,看了一眼懷裡癟着小嘴的娃兒,驚訝道,轉瞬,又問道“那你抱回來幹啥子嘛”。
“那地勢荒涼,多半是被扔了的,媽,我不忍心小娃兒餓死”何文彬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低頭看着他媽懷裡又開始哭鬧的娃兒,稍抬高頭,望着何母,決定道“媽,我們留下來喂起嘛”。
何母知道娃兒大概是餓了,也沒回答兒子,把娃兒扔給何文彬,自顧手忙腳亂地去舂米搞迷糊,待到小娃兒吃飽睡著了,她才輕手輕腳把何文彬喊到院子。
“彬娃子,等下還是將娃兒送走,我們孤兒寡母的,雖說土地下戶有盼頭了,但你都十八歲了,要娶媳婦安家,帶個娃兒像啥子樣,算是你妹還是你女,那個女人受得了進屋就有個拖油瓶”何母眉頭緊鎖,語重心長的分析。
“妹也不算,女也不算,大嬸,算彬娃子的童養媳噻,是不是彬娃子”人未至聲先到的大嗓門秀英大嫂推開院門笑盈盈地走進來,她是少一輩中最大的嫂子,比何文彬他媽小不了幾歲,關係也好。
“就你會說,我是愁多個娃兒影響彬娃子娶媳婦”何母跟吳秀英說出她的憂慮。
“媽,現在家家戶戶都是幾個娃兒,那個要嘛,我們留下來嘛,楞個小,扔出去沒人要就是死路一條,好可憐”想着看見娃兒第一眼時的心疼,何文彬當著大嫂的面求道。
不等何母回答,吳秀英正經開口道“大嬸,都實行計劃生育了,這年月誰家還缺娃兒,我們整個灣子就你們家沒小娃兒,彬娃子說得是,扔出去就是個死,你吃啥子,她吃啥子,費不了多少事,你就當是行善做好事救她一條命嘛”。
在兒子期盼的眼神中,何母最終點頭同意了,小娃兒就這樣留了下來,何文彬執意認作女兒,取名何遇,意為河邊相遇;如果何文彬知道這女娃將與他一生牽絆,不知他當初還會不會將其抱回家,也許還是會的吧!
何遇的到來讓何文彬有了責任感,他媽睡眠一直不太好,熬不得夜,是以,何遇夜晚的照顧就落在了何文彬身上,他一貫脾氣好,耐煩,仔細,將小何遇養得白白胖胖的,何遇也是爭氣,很少生病,即便有個頭痛腦熱,一點土方就解決了。
“玉兒,你看爸爸給你買了啥子”何文彬拿出一條花布裙子在五歲的小何遇身上比劃,看着女兒嫣紅的小嘴,微翹的筆尖,光潔的皮膚,他是倍感驕傲,不枉他將好東西用在她身上。
“彬娃子,你又亂用錢,玉兒的裙子還少嘜,你給我把錢存起來,還想不想取媳婦了”何母冒火地說道,她瞪了那父女一眼,接着抱怨道“你都二十三了,不把錢用在正事上,盡搞空事,看你還要蹉跎到啥子時候嘛”。
“媽,不是我不想取,是我看起別人,別人看不起我了嘛”何文彬抱着環住他脖子的何遇挺無奈的說道,何遇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喊道“婆婆(奶奶),玉兒不要花裙子了,你別生氣”。
何母聽着娃兒軟糯的聲音,嘆了口氣,默默地進屋去了,她想不通,家裡大的兩個女兒早已嫁人,早前老頭掙得家底還算可以,兒子打魚也是一把好手,長得又一表人才,怎麼就看不上呢?她獨自暗想,不會真的是嫌棄何遇這個拖油瓶吧!
何文彬在他媽的張羅下相繼相看了幾個女孩,總是不對眼,氣得何母肝疼,剛送走媒人和那女孩,回來就指着他責問“這個又有啥子不滿意的噻,就看人黑了點,人家沒嫌帶個娃兒都不錯了,你還要囊個嘛?”。
“那是黑一點嘜,比我都要黑多了,還是塌鼻子,我不幹,怕影響遺傳”何文彬對這方面還是頗有要求的。
“你,你行”他媽氣得恨不得打他一頓,可她也知道,兒大不由娘,撫着胸口緩了口氣,收好情緒,好言相勸“彬娃子,像你這樣曬不黑的有好多嘛,媽都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你早些成家,趁媽還能動好給你帶娃兒,你自己好生想一下嘛”。
在何遇八歲那年,也許是緣分到了,何文彬經人介紹認識了內潮山上(山與山之間)的黃文秀,他天天在他媽的念叨下終於點同意認下了一般人的黃文秀;半年後,何母欣喜地喝上了兒媳婦敬的茶,她也算放下了一樁心愿。
這日下午四五點,漸漸偏西的太陽斜斜地照在河面,將層層水波暈染得格外綺麗,何文彬又去接回放學的何遇,途中,見她一直悶悶不樂,關切道“玉兒,囊個不高興,是在學校被欺負了”。
“沒有,爸爸”何文彬“嗯”一聲觀察女兒,只見她張嘴試了試,還是問出來了“爸爸,灣子里紅姐姐她們都說我是撿來的,這下媽媽生了弟弟,會不要我,你會不要我嗎?”九歲的何遇閃爍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純澈而不安地望着他,期待着答案。
“玉兒,別聽她們打胡亂說,你是爸爸的大寶貝,弟弟是小寶貝,你們都是爸爸的寶貝,玉兒永遠都是爸爸的寶貝”何文彬靠岸蹲下抱住何遇,撫平她敏感不安的心。
“爸爸,你說啥子是童養媳,她們說玉兒是爸爸養的童養媳”,這問題讓何文彬不知如何作答,但看着玉兒抓着他手臂的求知慾,他清了清喉嚨道“童養媳是從小養大的媳婦,玉兒別理那些亂嚼舌根的,你記住你是爸爸的寶貝女兒”,一下何遇放開何文彬背上書包歡快的下船,“啊,玉兒是爸爸的寶貝,好高興”,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跳躍在空曠的河灘上。
何遇第一次挨打還是在她十三歲那年寒假一個擦黑的旁晚,因照看二弟何強,讓兩歲的弟弟額頭摔個口子,在餵豬的黃文秀和在做飯的何母聽見小娃兒哭聲,跑出來只見何遇正慌裡慌張用手給流血不止的弟弟抹額頭,何母心疼的一手打開何遇的手,一手包過何強幺兒狗兒的哄着進屋去處理,原本悶聲的黃文秀怨恨的瞪着何遇抬手就是用力一巴掌“看個人你都看不好,你還能幹啥,白吃干大飯嘜,你一個撿來的,把你喂楞個大,求用沒得,大河沒抗蓋蓋,還不去死了算了”。
原本今天收穫頗豐,何文彬挺高興地提着網兜回來正好聽見黃文秀說的話,再見何遇細瘦的手掌捂着紅腫的臉頰,瀅瀅的淚水蓄滿眼眶,一滴一滴的順着臉頰滑落,那無聲委屈的樣子一下刺痛了何文彬的心,他順手把手裡的網兜甩在魚缸里,不顧一身魚腥味,將何遇拉過來拿下那捂着臉的手,輕聲說道“玉兒乖,不哭,爸爸給你找葯抹抹就不痛了”,拉着何遇進屋;“爸爸,對不起,沒看好弟弟,我不是有意的”何遇細聲地嗚咽道。
何文彬的無視讓黃文秀瞬間爆發,她眼含怨毒的恨意,吼道“何文彬,我嫁給你五六年給你生兩個兒子,在你心裡還比不過這個撿來的賤人,她把你兒子推得摔個口你也不管嘜,你好吃好穿的慣養起,怪不得別人說你是喂的童養媳喲”。
她話一剛說出,何文彬幾步竄出抬手就是一巴掌,厲聲道“有你這麼當大人的嘜?玉兒好歹喊你一聲媽,就因為她從小被遺棄,沒父母,我們才要更好地對她,外人說說也就罷了,你當媽也這樣說她,她都這麼大了,你讓她情何以堪;再有二娃是我兒子難道我不心疼,不摔,摔都摔了,口子大擦藥不行就去衛生室,你打玉兒有用嘜?不要再讓我聽見你說這種話”。
經此一事,何遇彷彿一下子長大了,知道自己處境尷尬,天天幫着大人做飯洗衣收拾屋頭;黃文秀自此也是越發沉默寡言,在這個家除了兩個兒子,誰都是愛理不理,第二年,日漸消瘦胸悶氣痛的黃文秀諱疾忌醫,固執的不去醫院,沒能熬過三九天,死在深冬的夜晚。
何文彬說不傷心那是假的,畢竟共育有兩個兒子,一起生活了六年,但再傷心日子也得過,十四歲的何遇懂得了爸爸忙裡忙外地不易,對兩個弟弟事事上心關懷備至,早早的擔起了長姐的責任。
春去秋來,幾年時間一晃而過,十八歲的何遇已經從小姑娘蛻變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鵝蛋臉,肌膚如玉,眉目秀美,一顰一笑都透着親切溫婉,她初中畢業在洛磧鎮上一家定做服裝店學做衣服,後因手藝好,被師傅留下,每月都會拿個兩百來塊錢回家,這樣漂亮能幹的女孩,說媒的絡繹不絕,但她都以還小為借口一一推脫了。
冬日裡難得的太陽鑽出雲層,照得大地暖洋洋的,今天又是何遇回來的日子,半下午,何文彬就划船去接她,可他剛停好船,驚險的一幕就發生了,在河邊等船的人太多,不知誰推擠着四處張望的何遇,她身子一下子就倒栽出去“噗通”一聲,掉河裡了,她奮力的在水裡撲騰,何文彬的心一剎那跳到了嗓子眼,甩了槳,縱身跳進冰涼的河裡,手腳並用的朝何遇游去,眼見玉兒就要下沉了,他一個猛子先一步沉下去,接住沉下去的何遇,再用盡全力向漁船游去,浮出水面,在旁邊漁船上的人幫忙下,父女倆先後上船。
等到兩人換了衣服坐在船上,何文彬看着穿着他衣服的何遇還一頭濕發,拿一張毛巾給她“趕快擦擦,免得着涼”。
何遇接過毛巾,拿手使勁拽着沒動,目不轉睛望着何文彬,這個在她印象里就沒怎麼變過的男人,她鼓起莫大的勇氣,微微一笑,開口道“爸爸,你救過我兩次,玉兒無以為報,只得以身相許了,你要嗎?”。
何文彬當場愣住了,沒想到何遇會直接開口,他不知說什麼好,這幾年,面對何遇那看他的眼神,他不是不曉得何遇的心意,就因為知道,想着她遲早要嫁人,所以他盡量避開,還不等他表態;何遇撲進他懷裡,小聲哭泣道“爸,我不嫁人,跟你過一輩子,你對我的好,我用一生陪伴來報答”。
“唉”何文彬嘆了口氣,推開何遇,拿過毛巾替她擦頭髮,說道“就憑你叫我一聲爸,我們就不可能,玉兒還是找個合適的人嫁了吧”。
何遇轉頭看着他,兩行清淚順着白皙的臉頰滑落而下,執拗道“我不怕流言蜚語,我們原本就沒血緣關係,除了你,這輩子我絕不嫁人,留在家成老姑娘一樣可以陪你”說道後來,她覺得這主意不錯,自己都破涕而笑。
八年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何文彬在何遇一次次拒絕媒人的持之以恆下,漸漸軟化,宛若毛頭小子般嘗到了愛情的滋味,他們之間那難以被世人認可的感情,既甜蜜又隱秘,兩人在彼此心間點燃了燎原之火,為此絕不放棄。
秋天的一個晚上,何母把鹹菜吃多了,半夜起床喝水,突然聽見兒子屋裡傳來竊竊私語,夜深人靜的,她附耳傾聽,似有女人聲音,頓時,嚇她一跳,敲門喊道“彬娃子,你睡了沒得,沒睡起來一下”何文彬不疑有他,起床開門“媽,半夜三更的有啥子事嘛”。
他媽六十好幾的人,推開他徑直走進去,他愣是沒攔住,“啪”燈一下亮了,將屋裡照得亮堂堂的,看得一清二楚的,何母指着何遇顫聲道“你們這是要幹啥子,你們不要臉,我和倆孫子還要臉,我是造了啥子孽喲,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連說連作勢要動手打何遇。
何文彬一個健步衝上抱住何遇替她挨了那一下,“媽,不關玉兒的事,是我的不是,你別怪她”。
“你們是要氣死我嘜”,韓春梅扶着衣櫃,聲淚俱下“難怪何遇死人也不嫁人,原來你倆早就在一起了,你讓我們婆孫三人在灣子怎麼抬得起頭嘛”。
“媽,你別管,我自己知道我做的事,我和玉兒只是名義上的父女,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是灣子里有目共睹的,怕啥子嘛”看兒子理直氣壯的樣子,何母搖着頭回屋了。
“難怪不得何遇不嫁人喲,原來早就跟她老漢暗通款曲了”。
“當年說是養的童養媳,還不承認,這下打臉了噻”。
“何遇那天仙樣子有幾個男人看了不心動的,何況天天看到起”。
“這也沒得啥子嘛,人家本來就不是親父女嘛,三爸對何遇從小就好,啥子都顧着她來,日久生情又不奇怪,一個二個的少見多怪”。
沒有不透風牆,沒幾天外面就已風言風語,傳得沸沸揚揚,何母既知事情已出,也不再說好歹,只是十七歲的何剛,十五歲的何強接受不了,回家經常摔搭東西發泄,搞得烏煙瘴氣的,不管何文彬和何遇如何解釋,他兩兄弟反正沒好臉色。
第二年開春,高中還差幾個月畢業的何剛通過徵兵辦參軍去了,他受不了流言蜚語,來個眼不見為凈,何剛一走,何母暗想決不能讓強子也走了,她不動聲色就開始悄悄託人給何遇找婆家。
由於何遇長得漂亮不愁找不到人,一個月後,大嫂吳秀英上門告訴何母“大嬸,我娘家嫂子找了個射洪下面的,家屋好,家裡做服裝生意的,人不是太行,就是遠了點,話又說回來,人家方方面面都好也不會要玉兒不是”。
“要得,今晚強子住校不回來,我給他們說,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嫁出去”何母誓言旦旦地說道。
晚飯過後,何母叫住回屋的兩人,說道“彬娃子,我托你大嫂給何遇說了門親事,明天就讓何遇去相看”。
一聽這話,何文彬冒火道“媽,你明知玉兒是我的人,還要讓她嫁人,你就不能讓你兒子過點舒心日子嗎”。
“你們倒是安逸了,剛子怎麼走的,強子為啥住校連星期天都不回來,他們是不覺得丟人啊,我不管,何遇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何母也難得說了,強硬的表態。
“我不準玉兒走,誰也別想帶走她”,何文彬也剛到底地。
“那行,她不嫁,我就死給你們看,我也好像剛子一樣眼不見為凈”,她說完摸出隨身攜帶的剪刀對準頸子就扎。
見他媽頸子有血珠出現,如此兩難的地步,何文彬慌了,眼淚一下就上來了,他跪下抱着他媽雙腿哭着哀求道“媽,我求你了,求你了,你別讓玉兒走,行不行”。
何母放緩剪刀的下扎勢,挖苦道“離了她要死人嘜,給我滾起來”,一併跪在旁邊的何遇,見何文彬難過的樣子,她心裡難受極了,不想他為難,淚眼婆娑地說道“婆婆,你別扎了,我答應你,答應你,我嫁,你別再逼他了,爸爸這麼多年真的不容易,我嫁都是了”。
那一晚,誰都沒睡,何文彬緊緊地將無聲流淚的何遇抱在懷裡坐了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大嫂就來敲門說要早點走,免得黑了都到不了。
出門前,何遇沒有流淚,而是默默的盯着何文彬,一遍遍的在腦中想着他的樣子,臨上船時,才開口說道“爸爸,玉兒能遇見你是一生之幸,不後悔,小時候的疼愛,長大後的處處維護,讀書學藝時的有接有送,玉兒記在心裡,你自己好生保重”,然後頭也不回的上船走了。
何文彬在河邊礁石上望着順水消失的船隻坐一天,心裡空嘮嘮的,他有預感何遇這一去只怕是難以再回來了,想起就一陣心痛,旁晚十分,河風吹得河邊樹枝“嘎吱”作響,恰好映襯他此時的心境。
亦如何母所說,離了她不會死人,只是她兒子心死了而已,生活還要繼續,有小兒子讀書要供,何文彬還得振作起來面對沒有何遇的日子。
再見何遇是三年後,因何母去世,她帶着一個抱着一兩歲小女娃的矮胖男人回來奔喪,美麗依舊,那玉雪可愛的女娃跟何遇小時候幾乎一個樣,惹得何文彬時常悲傷之餘望着娃兒愣神。
整個過程,何文彬與何遇沒有過多的交流,只是有時相對無言地注視彼此,有千言萬語也淡化在無形的沉默中,葬禮過後,何遇走時,何文彬相送去河邊,儘力克制,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囑咐道“玉兒,你婆婆不在了,強子讀書去了,你還是抽空回家走走嘛”。
在那男人鐵青着臉的不斷催促聲中,何遇依依不捨的上船走了,何文彬眼眸暗淡的再一次望着遠去的船隻,激動了幾天的心又一次歸於平靜。
半年後,何文彬無意中聽見吳秀英跟兒媳說何遇上次回去就離婚了,他那裡還坐得住,當天就急忙坐船去看,只是那裡還有何遇母女的身影,他氣憤的問那男人,為啥子?
“為啥子,你還好意思來問,你們這對亂倫的狗男女,不要臉,起先我還想能被天仙似的美女看上,是我的福氣,就算她晚上睡在床上像死魚一樣,心不在我這裡,我也不計較,現在想想我他媽就是賤,多虧上次來聽見你們灣子那些婆娘的騷言雜語,不然我還蒙在鼓裡不知道呢,嘖嘖,真是父女情深啰”,那男人眼含恨意的諷刺道。
“你嘴巴子放乾淨點,不管我和何遇以前怎樣,不容你置喙,她好歹跟了你幾年,生有一女,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你也給你女兒留點臉面,積點德”何文彬早已過了爭強鬥勝的年紀,淡然轉身而去。
又是幾年過後,他才接到玉兒的電話,聽着她在那頭細說著,她離婚後帶着娃兒去城裡和她師姐如何艱難地開了一家乾洗店的事,聽得何文彬心酸不已,是幾次想打斷她,問她怎麼不帶着孩子回來,但他知道玉兒看似溫柔如水,實則倔強得很,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何遇是決不會帶着孩子回來的,造化弄人啊,他只得叮囑她注意身體,他怕他忍不住想要玉兒回來,匆匆掛斷電話,木然的一坐就是一天。
隨着時間流逝,灣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在城裡成家立業的強子幾次要接他爸去一起住,何文彬都拒絕了,固執的一人獨自居住在修修補補的老房子里,躺在當年的舊床上,一遍又一遍回想當年的美好。
凌晨,天才將將亮,何遇高步低步的風塵僕僕地急走進院子,晨風吹散她一頭秀髮,她也無暇顧及,喘着氣地問何二娃“二哥,囊個會這樣,過年回來,我爸都好好的”。
“三爸最近幾個月一直喊胃不舒服,上個月我陪他去醫院檢查,說是胃癌晚期,他不讓我告訴你們,說你們各自養家糊口不容易,知道了也無濟於事,徒添煩惱吧了,你快去看看,我想三爸撐着一口氣就為了見你一面”何二娃轉身抹了一把臉,抽出煙,點燃,走出院子。
何遇進屋輕輕推開一直沒變的卧室,看着床上躺着消瘦得死氣沉沉的何文彬,淚水一下模糊了雙眼,她伸手捂着嘴巴,怕發出了聲音,坐在床邊輕撫他乾枯的手,何文彬有感應般,睜開眼睛,整個眼眸彷彿帶光似的望着何遇,吃力的張了張嘴,何遇附耳細聽,聽見他說“玉兒,不哭,不哭”。
何遇眼淚奪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掉在他臉上,他想抬手替她擦淚,可手不聽使喚,何遇抓住他手放在臉上,亦如以前許多時候那樣輕輕的蹭着,擦乾眼淚,親了親他清瘦的臉頰,柔聲說“爸,玉兒回來了,你要好起來,玉兒等着你陪我到老呢,是我不好,忙着掙錢忽略了你,求你好起來嘛,玉兒再也不走了,就在家陪你,好不好”。
如同迴光返照,何文彬輕翹起嘴角笑了,也許能在生命最後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他也算心愿已了,光照轉瞬即逝,被何遇抓着的手悄無聲息的滑了下去。
屋裡傳出何遇嘶聲裂肺的哭聲“爸,你別走,玉兒原本想等幾年,掙夠娃兒讀大學的錢,就回家陪你安度晚年,那時灣子再也沒人閑言碎語了,我們就可自在的生活,你這一走,丟下玉兒囊個辦嘛,你回來,爸爸”。
何強淚流滿面的在卧室外跪着,聽着大姐肝腸寸斷的哭聲,他跪着前行至床前,看着這個一手將他帶大,此時卻趴在老爸身上痛哭的長姐,他顫抖着一手拉着他爸已冰涼的手,一手拉着大姐溫熱的手,趴在床沿上心痛得嚎啕大哭,“爸,大姐,對不起,我和哥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