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河間府管轄的一個縣城裡,有位書香子弟名叫楊會元,父親去世早,家裡只有母子二人過活。
會元16歲時,由母親做主,訂下本縣教書先生焦貴明的女兒焦玉容為妻。楊家只會元這根獨苗,楊母早盼着抱孫子呢,幾次想讓媒人催促一下成親的事兒,無奈焦家夫人猝逝,玉容守孝,婚事一直拖了兩年多。
這年過了秋,媒人李媽傳來焦貴明的口話:兩個孩子都大了,允許楊家年前抬親,楊母一聽高興了,忙讓人看了日子,又是收拾房間,又是置辦娶親用品,一時間忙乎開來。
這天,楊會元出門辦事去了,楊母一人在家,來了位張婆。這張婆,專門說媒、收生、行巫,是個吃百家飯的。她那張嘴,能讓死人活,男變女。
楊會元小時候讓她看過病,還認她做了寄名的乾媽。乾親上門,楊母對她格外熱情,又端點心又上茶的。閑談間,張婆問會元娶的是哪一家的女兒,楊母說是秀才焦貴明的女兒。
張婆一聽,便大驚小怪地叫出聲來:“哎呀,怎麼是她——”剛說半句,便猛地收住話頭,不再言語。
楊母聽她話頭不對,便向她追問這焦家的姑娘品行怎樣,張婆只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楊母見狀越發加重了疑心,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張婆拿夠了搪,才對楊母說道:“若是別家我都啥也不說了,既是我乾兒娶她,我就直話直說了:早先我就聽說,那姑娘行為不端,與同巷裡的王文尖早有私情,我還不信。兩個月前,王文尖夜間把我叫了去,你道做啥?做孽呀!他是讓我給焦家姑娘伺弄打胎的……”
她說得活龍活現,有鼻子有眼的,不由楊母不信。
張婆見目的已經達到,便起身告辭去了。楊母這裡卻像噪子眼裡吞進了蒼蠅,咽又不想咽,吐又吐不出,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生起悶氣來。待她靜下來細想,又覺得張婆這人說話向來有點兒不靠譜,到底不能深信,便沒有對兒子提起,卻自己多了塊心病。
時隔不久,楊會元的一個同窗娶親,他前往相賀,在喜宴上碰上了那個王文尖。
這王文尖和楊會元的岳父焦貴明同巷居住,此人雖胸無點墨,卻喜吹善拍,在衙門裡混了一名小吏差使,學會了些巴上欺下的本領。
他今日不知和誰拼酒,多喝了幾杯,搖搖晃晃地過來,要和楊會元對酒,楊會元鄙視他的為人,十分厭惡,便婉言拒絕了,那王文尖卻仍絮絮叨叨糾纏不休。
楊會元抽身走開,王文尖又跟了來,竟藉著酒勁兒扯着楊會元渾說起來:“你是認——不得我呀,還是看——看不起——我?我可認得——你!你不——就是焦家的——女婿嗎?咱們倆可——可是伙着一個——石榴裙兒。那姑娘——雖說——許給你——你了,可讓我——嘗過——鮮兒,有——有我一半。”
楊會元在大庭廣眾之下遭此侮辱,肺都快要氣炸了。他沒等王文尖說完,劈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然後憤憤離席而去。
楊母見兒子從外歸來臉色不好,便過來詢問,但憑她怎麼問,也沒問出個名堂。
便長嘆一聲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關於焦家姑娘的閑話兒,這事兒我早聽說了。”便將那張婆所言對兒子講了。
楊會元壓根兒沒見過焦玉容,更不知道她的為人,聽了母親的話便信以為真,氣得臉都白了。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便打開箱子,找出焦家的庚帖,找媒人去了。
媒人李媽和焦貴明住處不遠,楊會元沒找見李媽,便徑直進了焦家,焦貴明見女婿突然登門,又滿面陰雲,心中疑惑。
他還未來得及問話,楊會元已開了腔:“小侄才低學淺,配不上令愛,今得家母允准,把這門親事退了,請另攀高門吧!”說罷,扔下庚帖要走,卻被焦貴明一把扯住了袖子。
“賢婿,這卻是為何?你縱使要退親,也須對我說個清楚明白呀!”
“你父女心裡比我清楚,又何必再讓我開口?”楊會元扯脫了衣袖憤然離去。
焦玉容聽見人聲,過來看望,見父親氣得什麼似的;問清了方才之事,看到被退回的庚帖,不禁又羞又氣。她滿腹委屈,心裡受不了,一頭撲在炕上哭開了。
焦貴明心裡窩火,尋思無計,便往縣衙門裡擊了堂鼓,向縣太爺控告楊會元無故退親,使女兒蒙受了羞辱,求縣太爺為他做主。
縣令即差人傳來楊會元,問他退親的理由,楊會元氣憤憤地說:“他女兒行為不端,做下了醜事,我何必喝別人的洗腳水?”
縣令問他有何根據,楊會元便將王文尖酒後的言語及張婆對母親所講一鍋端了出來。縣令聽了又差衙役去傳王文尖和張婆到案。
王文尖就在衙門裡做事兒,一傳便到。
縣令沉下臉問道:“那天你酒後所言焦家姑娘之事可是事實?”
王文尖道:“那是小人酒後胡說,並無其事。"
縣令怒道:“你為何胡言亂語,玷污人家姑娘的名聲,攪散人家的婚姻,如不從實招來,當心皮肉吃苦!”就讓衙役給他上了夾棍。
那王文尖連叫“有招”,縣令命衙役將他松下,他招道:“開頭我見姑娘貌美,便生下了邪心。後幾經試探挑逗,姑娘也動情有了意兒,便趁其父不在,偷着私下去會。時間一年有半,私會達十數次之多。後姑娘有了身孕,去請張婆打胎。"說罷,連連給縣太爺磕頭央告,口稱願低頭認罪,只求免動刑具。
焦貴明一旁聽了,只氣得渾身發抖,王文尖平時雖不斷到他家閑坐,礙於鄰居面子,不曾當面冷落過他;但女兒穩重知禮,並非輕浮女流,斷斷不會有偷情之事當即指着王文尖怒斥道:“小刺頭(王文尖綽號),你信口胡言,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縣太爺又問王文尖私會可有信物,王文尖道:“姑娘將一件內衣,一隻繡鞋送我,我每次去會,伸進繡鞋,她便開了房門;內衣乃頭次歡會床上所用之物。”
縣令讓衙役押了王文尖回家去取。
張婆這時被帶上堂來。
縣令問她為焦家姑娘打胎一事,張婆開口就說:“我是吃百家飯的,吃人家的,拿人家的,受人之託,替人家做事;積德的事兒做,缺德的事兒也干。給焦家姑娘打胎確有這事兒,是刺頭兒小子請我去的,事後他送了我五兩銀子。
她這一席話,更把焦貴明氣得半死,哆哆嗦嗦地指着張婆痛斥道:“你這大年紀沒有心肝,得了人家什麼好處,便這樣惡意玷污我女兒的清白名聲?”
兩個人在堂上爭執起來。
這當兒衙役押着王文尖來到,將焦玉容的繡鞋、內衣當堂呈上,焦貴明不覺目瞪口呆。正待要申辯,縣令已沉下臉來,對焦貴明道:“焦秀才,他們即使再渾,想來也不至於專拿屎盆子往自己的頭上扣,你也該回去問問自己的女兒!”
隨後,便命將王文尖拘下,然後退堂。
焦貴明當堂栽了個大跟頭,又氣又羞兩眼發黑,只恨地下無縫可鑽,踉踉蹌蹌地回得家中,一下子便跌坐在椅子上。焦玉容見父親如此狼狽而歸,急忙過來看望。
焦貴明臉色發黃,眼角溢淚,嘴唇抖動了半天,才對女兒說道:“容兒,你要對為父實說,若真如他們所說,叫為父有何面目見人!這次我丟盡了臉面,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他便將大堂上審問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對女兒敘說了一遍,焦玉容聽了差點兒當場羞死氣煞。
她呆愣了好久,才含羞忍淚對父親說道:“早先內衣、繡鞋在院里晾曬丟失,不意被王文尖偷去栽贓!孩兒無故蒙此不白之冤,一定要設法辯個清白,不然,死不瞑目!”
焦貴明喘息未定,掙扎着站起來說:“為父捨命也要為你洗去這誣陷之辱,我要再上公堂,讓縣太爺當堂驗證兒身,只不知我兒能不能舍下這臉皮?”
焦玉容此時已冷靜下來,她思忖再三,對父親道:“對,既然設下如此周密的圈套,一定是個陰險狡詐之人,且早已有了謀害我父女之心。他既能買通人來做偽證,自然也會賄賂公門之人。公堂之上,決難辯白女兒之冤,還會給他們留下笑柄,你老不要傷肝動火,千萬要保重身體,女兒自有辯誣之法!”
當下她強壓羞憤安置父親歇下,自去安排去了。
第二天一早,玉容在媒人李媽指點下來到楊家門口,楊母這天正為衙門上下傳揚未過門兒媳的醜事,獨坐家中生氣,卻聽得丫頭在院中問話,“你找誰呀?”
“我找楊老夫人。”說話問,就見一個年輕女子掀簾進了堂屋,
楊母用目打量,見這年輕女子雖着素衣淡妝,卻是俏麗無比,粉面淚痕尚存,她正驚疑之時,那女子已近前屈身下拜,口稱:“兒媳焦玉容拜見婆母。”
楊母一聽她吐名道姓。登時心頭火起,心說果然有張好人皮子,難怪她招蜂引蝶!便帶氣說道:“你還嫌將我家門庭玷污得輕嗎?我家沒有你這樣個兒媳婦。我給我出去!”
焦玉容雖有思想準備,也被她搶白得臉上滾燒火燙的通紅,她打起精神含淚辯解道:“我本是個清白的黃花女子,無端遭人陷害,仇家手眼通天,遍設圈套,買通人證,誣陷兒媳,我即使有一百張嘴,也難以分說清楚;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身,萬般無奈,這才上門求您老給辨個清白來。”
楊母氣沖沖地呵斥道:“縣太爺當堂審清問明了的,有人證,有物證,難道還屈你不成?休來糾纏老身!”
焦玉容道:”他們雖能含屎噴糞,誣陷於我,兒媳尚有處女之身可作真憑明證,請婆母當場驗來!”說罷,她便轉身去關了房門,閉上窗子,然後徑自上床,放下羅帳,在裡面三下五除二地脫起衣服來。
楊母對她此舉不曾預料,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玉容在羅帳里喚她,才木然地過去。
焦玉容含羞忍淚泣訴道:“兒媳今日舍了臉面不要,為的是要辨個貞節清白。與其在官媒面前脫衣露醜,不如就當著婆婆的面赤身裸體,也好讓您老看個清楚,弄個明白。兒媳到底冤也不冤!"
她見楊母在帳口呆立未動,急得淚流滿面地說道:“此一舉關係到我的生死名節,您老不能忍心不管,我求您啦!便衝著楊母以頭觸床磕響頭。
楊母被打動了,抬腿上了床,對姑娘玉體逐一細細端詳,察看驗看的結果,姑娘果真是個清清白白的處女之身,並無半點污痕。
楊母心裡頓時明鏡似的豁然開朗,忍不住帶氣說道:“這人也能吃長草屙驢糞的,含了狗屎噴人,倒不嫌髒了他自己的嘴!”
她將衣服遞給焦玉容,溫和地說:“孩子,真委屈你了,快穿上衣服吧。”
便隨手攏了羅帳,重回椅子上坐下。
一霎時,焦玉容穿好衣裙從羅帳中出來,楊母忙客氣地讓她坐下說話。焦玉容的兩腮卻似火燒一般,滿眶的淚水“刷”地往下流。
她沖楊母跪伏在地,泣不成聲地說:“我不圖強求為您老的兒媳婦,進門是今日,出門也是今日;只求婆母和會元能為我說句公道話兒,也就感恩不盡了。”說畢,起身捂着臉衝出了堂屋,楊母要攔也沒有攔得及。
焦玉容奔到院中,正巧與從外進來的一位年輕男子撞了個滿懷,那男子長衫儒巾,文靜俊雅,玉容猜想這定是自己的丈夫楊會元了,便不由自主地朝他瞅了一眼,正好與楊會元的目光相對。她這一眼中蘊含著幾多怨、幾多痛、幾多恨、幾多情,然而面對面竟不得通一言兒,便含憤噙淚地奔出門去了。
楊會元見那女子從母親房中出來,桃腮火紅,秋波溢淚的樣子,便也猜到是焦玉容了。這可是他頭一遭兒和沒過門的媳婦打照面呢!心說模樣兒果然不俗,只可惜品行差了點兒!
他進上房向母親詢問焦玉容登門的原因,楊母深含內疚,顫抖着說道:“真是作孽呀!你媳……方才親自登門脫衣讓我驗了身子……是清白女兒之體……你我都受騙了!”
楊會元聽了,震驚異常,他思前想後,深怪自己做事莽撞,又慚愧又後悔,低頭沉思良久,躬身討母親的示下。母子二人細細地商議之後,決定由楊會元出面向焦家賠禮道歉,討回庚帖並確定婚期。
臨去之時,楊母再三叮囑道:“我家是讀書知禮的人家,事情錯在我們這一方,若再生出意外之事,咱們這罪過就造大了。他們父女吃了冤枉,受了羞辱,縱使拿你出氣兒,你也要耐住性子忍着才是!”
楊會元滿懷歉意來到焦家,進得正房,見屋裡有不少人,岳父焦貴明正失魂落魄地偎在椅子上低頭垂淚,鄰居們在一旁相勸。
他含着內疚沖焦貴明撲通跪倒,說道:“都怪小婿一時糊塗,輕信他人之言,使岳父全家蒙屈受冤,今小婿已經知過,特來登門賠罪,還望岳父海涵寬恕我這一回!”
焦貴明抬起頭來,老淚縱橫,說道:“不必說了。容兒從你家歸來,已瞞着我去庵里當尼姑去了。這些是她留給你的。”說著從案几上端過一個托盤,抖抖索索地遞給了會元。
楊會元定睛看時,見托盤內放着一團烏亮的頭髮,頭髮上放着他退回的庚帖。
他拿過庚帖,見背面有玉容的字跡,寫的是:
女兒不孝,私斷塵緣。
臉面丟盡,清白可辨。
剪下青絲,留給會元。
女兒玉容
楊會元看了,更是愧恨交加,他顫抖着兩手,把這兩樣東西一一揣進懷中放好,含淚對焦貴明說:“我要到庵中找回她,您老請多保重!”說罷大步出門而去。
楊會元來到尼庵,徑直進了庵堂,果見焦玉容正跪在老尼姑面前苦求收留。只見她頭上沒了髮辮,身上少了羅裙,臉色慘白,折磨得像只被扯去了翎毛的孔雀兒。他心中倍感凄慘,忙上前給老尼姑施過禮,說明來意,然後轉向玉容,再三向她打躬賠罪,請求她跟自己一道回去,老尼姑也跟着一旁相勸。
那焦玉容自打見他進庵,便將臉扭向一旁一聲不吭,任楊會元說盡好話,絲毫沒有動情回意的樣子。
楊會元急了,顧不得體統,當即跪下發誓道:“會元若再做虧待姑娘之事,到頭來叫我不得好死。望姑娘千萬寬恕我這一回!”
焦玉容這才轉過臉來,滿懷憤恨痛切地說道:“寬恕你容易,我保自身卻難。我在家中長了這一十八載,一向足不出戶,不幸遭人誣陷,今日在你家脫衣驗身,臉面都丟盡了!這次我還能以自己的清白身子做證辨冤,倘若是日後,我縱然做了屈鬼冤魂,又何以洗凈自身?”
楊會元急得含淚道:“你認定我楊會元是個無情無義之人,棄我出家也就罷了,難道岳父年邁,無依無靠,你也忍心扔下他不管了嗎?”
這一句話說到了焦玉容的傷痛處,她頓時淚如泉湧,“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隨即便暈倒了。
楊會元急忙上前將她扶住,老尼姑幫着灌水,掐人中,才將她喚醒過來。但終因她連日里悶氣傷心,減食廢寢,身子虛弱到極點,再也行動不得。楊會元只好讓老尼姑搭手幫個忙兒,自己伏下身子將玉容背起,出庵在近處找了頭毛驢兒送玉容回家。
一連兩天,焦玉容躺在床上不言不語,不飲不食,焦貴明不斷拿話開導女兒,楊會元更是每日早來晚歸,整晌整天地在焦玉容的床邊應承伺候。
焦貴明還真沒看出他這位女婿有剛有柔,能大能小地討人喜歡。楊會元還從家裡帶來了活雞活魚,親自動手給玉容烹調菜肴補養身子,那溫柔細緻勁兒不亞於個姑娘,竟到底把玉容那顆涼透的心暖熱了,她含淚說:“你如此費心,可我怎好意思再進你那個家門兒?”
楊會元說:“你別計較先前的事了,得給我個補過的機會呀!”
日後三人訪查這回招人誣陷的原因,才明白是招惹了本城的大惡霸朱浩。
這朱浩弟兄三人,大哥奉旨放了布政,二哥本府做總兵,朱浩沒有進過學會過試,也在衙閃里當縣丞。他九品官管着七品官,縣太爺都得聽他的,是個跺一腳全城動彈的人物。皆因一次清明節出遊,碰上了上墳祭掃的焦玉容,朱浩看上了她,就打發張婆到焦家提親,要納她做妾,被焦貴明三言兩語給打發去了。
這才招引來這場麻煩官司。楊會元氣不過,連連上縣衙為玉容告狀伸冤,那縣令果然只是干打忽雷不下雨,拿王文尖和張婆搪塞,到底也沒有追出主犯來,就連那個王文尖和張婆,也是堂前定罪,堂後放人,一場官司就這樣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