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雲小說:單位(一)

2022年10月19日09:46:35 故事 1501


劉震雲小說:單位(一) - 天天要聞

“五一”節到了,單位給大家拉了一車梨分分。分梨時,辦公樓門前設了個磅秤,雜草弄了一地。男老何跟男小林將分得的一筐梨抬到辦公室,大家開始找盛梨的傢伙。有翻抽屜找網兜的,有找破紙袋的,有占字紙簍的,女小彭乾脆佔住了盛梨的的草筐,說到家還可以盛蜂窩煤。接着大家又派小林去借桿秤和秤盤,回來進行第二次分配。女老喬這天去醫院看醫生(據女小彭講是子宮出了毛病,大家不好問候她),回來得晚些。進門見大家占完字紙簍和草筐等,心上有些不高興,便徑直去翻梨筐。揭開蓋子一看,便大聲急呼:

“咦,你們怎麼弄了筐爛的!”

大家停止找傢伙,都探過腦袋來看梨。果然,梨是爛的。有的爛了三分之一,有的爛了三分之二,最好的也有銅錢大一樣的瘡斑。大家開始埋怨老何和小林,大家信任你們讓你們去分梨,你們怎麼弄回來一筐爛的?副處長老孫支使老何:

“老何,到別的辦公室看看,看看人家的梨怎麼樣!”

老何一邊跟大家解釋分梨情況,說總務處規定分梨不準挑揀,挨上哪筐是哪筐,一邊跑到外辦公室去看。看了一陣回來,鬆了一口氣說:

“別的辦公室也是爛的。一處是爛的,二處是爛的,七處也是爛的!”

大家又開始埋怨單位:“好不容易過‘五一’節,拉了一車梨,誰知全是爛的!”

小林這時借回來桿秤,準備分梨。大家說:

“別稱了別稱了,反正是爛梨,扒堆兒算了!”

小林放下秤,開始扒堆。扒完堆兒,持着手上的爛醬,讓大家挑梨。這次分梨不像往常,往常個兒大個兒小,有個挑頭,現在大的大爛,小的小爛,大家都不挑了,哪堆離誰的辦公桌近,哪堆就是誰的。大家得了梨,都開始趕緊用刀子剜梨,撿最爛的剜剜吃。全辦公室一片吃梨聲,不像往常捨不得吃。全屋就老何不剜,像往常吃好梨一樣洗洗吃。大家說:

“老何,算了,爛的地方不能吃,得癌!”

老何也不好意思,說:“爛的地方也能吃,蘋果醬都是爛蘋果做的!”

大家知道老何家庭負擔重,工資不高,老婆的爺爺奶奶都在他家住着,不再說他,讓他吃。

吃着梨,女老喬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告訴大家一個消息,說梨之所以是爛梨,是因為拉梨的卡車在路上壞了(這車梨從張家口拉來),一壞兩天,爛了梨。壞車的原因,是因為上次單位分房,司機班班長男老雕想要一個三居大間,單位分給他一個三居小間。大家將怒氣又對準了老雕:

“這老雕太不像話,因為個人恩怨,讓大家吃爛梨!”

到了下午,班車快開了,大家都在用舊報紙收拾爛梨,這時又得到一個消息,說車上也有幾筐不爛的梨,總務處將它們留下,下班之前分給了幾個局領導。大家已息下的怒氣又升起:

“娘的,拉了一車爛梨不說,讓大家吃爛梨,他們吃好梨!”

副處長老孫說:“班車快開了,大家不要聽信謠言,一車梨,要爛都會爛,水果傳染,這是普通常識,他們怎麼會有好梨分?”

話音沒落,單位的公務員小於提了一網兜好梨進來,說是分給男老張的。今天老張沒來上班,讓找人給他送到家——老張原是這辦公室的處長,最近剛剛提升副局長。大家又對老孫說:

“看看,看看,領導可不分了好梨!老張剛提副局長,就分了好梨!”

老孫不再說話,低頭整理自己的爛梨,最後又說:

“別議論了,看誰家離老張近,把梨給他捎回去!”

這辦公室女小彭跟老張住一個宿舍樓,一個五門,一個六門,她捎最合適。但女老喬還記着女小彭占草筐的事,這時說了一句:

“小彭,你提着爛梨,給人家捎好梨,這事可是孫子乾的!”

女小彭原來就跟老張不對勁兒,老張在這辦公室當處長時,為寫一份材料,說過她“思路混亂”,相互拍過桌子;現在老張雖然升了副局長,但女小彭這人腦子容易發熱,發熱以後不計後果,這時被女老喬一說(她與女老喬也不大對付),一邊瞪了女老喬一眼,一邊將已經提起的梨扔到牆角:

“是孫子不是孫子,不在捎梨不捎梨!”

大家提着爛梨都走了,留下一兜好梨在辦公室。老孫最後一個走,鎖辦公室。

他平日也與老張有些面和心不和,看着牆角那兜好梨,沒有說話,“吧噔”一聲將門鎖上了。

第二天八點,副局長老張準時到了辦公室。老張雖然提了副局長,但桌子暫時還沒搬,留在處里。本來按規定他現在上班可以車接了,但他仍騎着自行車。家住崇文區,上班在朝陽區,路上得一個多小時。老張長了個豬脖子,多肉,騎一路車,脖子汗涔涔的。但他轉動着脖子說:

“也不見得多累!”

或者說:

“騎車鍛煉身體!”

老張進了門,一眼發現辦公桌桌腿下蹲了一兜梨,高興地說:

“噢,不錯,分梨了,梨不錯嘛!”

這時大家都已陸續進來,紛紛說:

“老張,快別說梨,大家分的全是爛梨,就你們幾個局長是好梨!”

女老喬說:“那梨提回家只能熬梨水兒!”

老張吃了一驚:“噢,是這樣?這樣做多不合適!”

接着將那兜好梨提上辦公桌:“吃梨吃梨!我家老婆單位上也分梨,這梨就不提回家了!”

大家便上去吃老張的梨,一邊吃一邊又說起昨天的事。副處長老孫沒去吃梨,在那裡抽煙,說清早不宜吃涼東西,弄不好怕拉肚子。女小彭也沒吃,將羊皮女式包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一個人咕嘟着嘴在生氣。她清早坐班車聽到這樣一個信息,有人將她昨天不給老張帶梨的情況作了宣傳,成了今天早上一個小新聞。這事遲早會傳到老張耳朵里。傳到老張耳朵里女小彭倒不怕,只是恨辦公室又出了內奸,出賣同志。她懷疑這事是女老喬或副處長老孫乾的。

吃完梨,小林收拾梨皮,老孫敲敲杯子,說要傳達中央文件。接着從“各省市自治區,各大軍區”念起來。他念完一頁,傳給老何;老何念完一頁,傳給老喬;女老喬念完一頁,傳給小林……傳達文件分着念,是老張在這當處長時發明的主意。

因以前老張念文件時,大家剪指甲的剪指甲,打毛衣的打毛衣,老張很生氣,最後想出這個辦法,讓大家集中精力。後來老張仍嫌不過癮,又說念文件可以不用普通話,用家鄉口音念,大家天南地北湊到一起工作,用各地口音念文件,倒也別有一番情趣。老張現在升任副局長,已經不算這辦公室的人,可以不念文件,於是捂着保溫杯在那裡聽。

文件傳達到三分之二,來了兩個總務處的人,說老張的局長辦公室已經收拾好,來幫老張搬桌子。老張問:

“不是說下禮拜搬嗎?”

兩個總務處的說:“已經收拾好了,局長說還是請老張搬下去,有事情好商量。”

老張說:“好,好,現在正傳達文件,等文件傳達完。”

兩個總務處的就在門口站着,等傳達文件。

文件終於念完,大家都站起來幫老張搬桌子,紛紛說:

“老張陞官,也不請客!”

老張笑着說:“不是請大家吃梨了嘛!”

大家說:“吃梨不算,吃梨不算,得去芙蓉賓館!”

說著,搬桌子的搬桌子,搬紙筐的搬紙筐,搬抽屜的搬抽屜,一團忙亂。全屋就女小彭仍咕嘟着嘴在那裡生氣,不幫老張搬。剛才輪到她念文件,她說“嘴爛了”,推了過去。她還在生今天早上的氣。

大家把老張送到二樓,發現原來抬下去的桌子已經作廢了,因為老張的新屋子已經和其它局長副局長一樣,換成了大桌子,上面覆蓋著整塊的玻璃板,乾乾淨淨的玻璃板上,蹲着一個程控電話。屋裡還有幾盆花樹,兩個單人沙發。一個長大沙發,都鋪着新沙發巾。乾淨的屋子,有原來整個處的辦公室那麼大。

“老張鳥槍換炮了!”

老張笑着說:“以後得一個人獃著了,其實不如跟大家呆在一起有氣氛!”

總務處的兩個人請示老張:“老張,這舊桌子沒用了,我們入庫吧!”

老張讓給他們一人一支煙:“辛苦辛苦,入庫入庫。”

接着又給大家一人讓了一支煙。

大家抽着煙回到原來的辦公室,發現老張桌子搬走,剩下一塊空嘴似的空地。

灰塵鋪出一個桌印子。小林就去打掃。這時大家才發現,老張真的升了副局長,留下一塊空地。接着又想這空地該由誰填補呢?大家自然想到老孫,又開老孫的玩笑。

“老孫,老張一走,你的桌子該搬到這裡了。”

老孫抽着煙謙虛:“哪裡哪裡!”

女老喬是個老同志,平時頗看不起老孫,就說:“老孫裝什麼孫子!看那說話的樣子,心裡肯定有底!”

老孫忙說:“我心裡有什麼底!”

大家開完老孫的玩笑,又想起老孫如果一升正處長,誰來接替老孫呢?接着開始各人考慮各人,玩笑無法再開下去。接着便又想起老張,探討老張為什麼能升上去。有的說是因為老張有魄力,有的說是因為老張平時和藹,還有的說主要還是看工作能力,這時女小彭發了言:

“狗屁,元旦我看他給局長送了兩條魚!”

又有人發生分歧,說老張靠的不是局長,是某副局長,又有人說他靠的不是局長,也不是副局長,是和部里某位領導有關係……正說著,老張推門進來,來拿落下的一雙在辦公室換用的拖鞋。大家忙收住話題,但估計老張已經聽到了,臉上都有些尷尬。不過老張沒有介意,拿着拖鞋還開玩笑,指着剛才役搬桌子的女小彭說:

“小彭,窗台上這兩盆花,我一走,就交給你了,以後每天下班時倒些剩茶葉水!”

大家神情轉了過來,都說:

“倒茶葉水,倒茶葉水!”

老張拿着拖鞋走後,大家說:

“可能他沒聽見!”

女小彭說:“聽見又怎麼樣!”

這邊仍在議論,那邊老張提着拖鞋回到他的局長辦公室。他聽見了。聽見了大家議論他怎麼升的副局長。不過他沒有生氣,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別人升副局長,他會不議論嗎?將心比心,他原諒了大家。畢竟原來都是一個處的。不過等老張換上拖鞋,關上門一個人靠到沙發上時,又恨恨地在心裡罵了一句:

“這些烏龜王八蛋,瞎議論什麼!你們懂個雞巴啥!爺這次陞官,硬是誰也沒靠,靠的是運氣!”

老張心裡清楚,本來這次陞官沒有他。自一個副局長得癌死後,一年多以來,副局長一直閃着一個空缺。據老張所知,局長傾向提一處處長老秦,部里某副部長主張提七處處長老關。拉鋸一年,部里部長生了氣,說一年下來,你們這個提這個,那個提那個,還有點共產黨人的氣味沒有?我偏不提這兩個,偏提一個你們都不提名的!選來選去,選到了老張頭上。老張把這次升任總結為“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是機會,是運氣。

局長、副部長分別找他談話,又都說是自己極力推薦了他,以為老張蒙在鼓裡。老張表面點頭應承,心裡說:“去你們娘的蛋,以為老子是傻子,老子誰的情都不承,承黨的!”今天早上上班,碰到一處處長老秦,七處處長老關,說話都酸溜溜的。老張表面打哈哈,心裡卻說:“酸也他媽的白酸,反正這辦公室老子坐上了!以後你們還得他媽的小心點,老子也在局委會上有一票了!”

老張從沙發上站起來,背着手在屋裡走動,開始打量屋子。屋子寬敞、明亮、乾淨、安靜。照老張的脾氣,本來就喜歡一個人獃著,不願跟許多人一個辦公室,沒想到奮鬥到五十歲,才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心裡又一陣辛酸。年齡不饒人啊。

又想到老秦老關仍在大房間獃著,又有些滿足,都不容易。本來自己也沒妄想當副局長,退二線的魚網都買好了,沒想到一下又讓當副局長。既然讓當,就當他幾年。

吃過中午飯,老張躺到長沙發上,蓋一件上衣,很快就入睡了。這在大辦公室是絕對不可能的。那裡睡沒大沙發不說,刷飯盆的刷飯盆,打毛衣的打毛衣,女小彭的高跟皮鞋走來走去,哪裡睡得着啊!

老張睡到半截,猛然驚醒。他突然想起,自己還不會用程控電話呢!他忙跑到桌子前,看新電話的說明書,按着說明書的規定,一個一個按電話的號碼鍵,分別試着給妻子、女兒單位打了兩個電話,告訴她們自己的電話號碼變了,以後別打錯了。又吩咐老婆今天回家時買一隻燒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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