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若老人得了老年痴呆,對家人將是無窮盡的折磨。但本文這位女婿的感受卻與常人不同。
我?
老岳母每天早晨起床後,都要問一句:“我該怎麼叫(稱呼)你?”不止問我,同樣也問我妻,也就是她的二女兒。有時候她還會問:“是你大還是我大?”她指的是年齡,我想她是為了確定稱呼時不至於弄錯長幼。有一次(也只有一次)她甚至問道:“我結過婚沒有?”她那種一覺醒來恍若隔世的感覺一度真讓我有些着迷,難道說當我們開始新的一天時,她竟然開始了新的一輩子?
聊 天
有一天我試着與她聊天,沒話找話地問:“有時候你獨自一人在家,會感覺害怕嗎?”她回答說:“怕倒是不怕,就是沒人說話。”我聽了心裡一震。平日里看慣了她面無表情地坐在鬧哄哄的滿堂兒孫中間,極少說話,也好像沒在聽見我們說話,卻忽視了她其實還有與人交談的願望。
只不過,昨天聊過的,今天她已忘了,咱再從頭聊,不厭其煩。實際上卻是一點也不煩。
她的理解力並沒有喪失,偶爾露出機鋒,會讓你肅然意識到,眼前這位老人已經活了將近一個世紀。
有時候我甚至有一種想象,覺得那種狀態就像是在意識的荒原中迷了路。
交談中她有時候像是在探路,重三遍四則像是在那裡徘徊。從她的重三遍四瞭望她的徘徊,對那荒原的景象或許有可能窺見一斑?我用這種文學語言來說事,可能會讓人覺得有些不着邊際,但我實在無法更準確地描述我每天與她交談的某種奇特感受。
實際上,重三遍四的談話也不是沒有進展。就說這每天早上重新核對稱呼的事吧,看似簡單的重複,其實幾個月下來卻有着微妙的變化。一開始她很嚴肅,每次問時都似乎有些忐忑。後來臉上開始出現笑容,那笑容很容易解讀:一半是歉疚,一半卻是覺着這事好玩(我想說頑皮卻怕有點過)。有時候她會補充說:“我剛才在床上還想起來的,一起床又給忘了。”有一次她叫我朱大哥,然後帶着那種笑容解釋說:“我實在想不起你的名字來了,乾脆就叫你朱大哥。”我把這些笑容視為嘉獎,因為它們最重要的含義是,我們之間有了一種交流。這無疑是幾個月來每天交談的成果。
還有,現在她經常會呼喚我們,當我們跑到她跟前問有什麼事時,她卻說沒事,然後指着她身旁的沙發說:“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們知道,她就是想跟我們說會兒話。在我們眼裡,這當然也是一種嘉獎。
不厭其煩?我早說過,其實我一點也不煩。我已習慣她的節奏,所以總是不急不忙地候着。有時候還不忍心搶話頭,以免擾亂了她那緩緩流動着的意識。讓我多少有些驚訝的是,我這樣坐在她身旁,每每自己心裡竟也出奇地安靜與平穩,彷彿我的意識流動也變得緩慢起來,漸漸地與她的意識融入了同一節奏。
體 面
如果注意觀察,就會發覺,老岳母其實時時處處都表現出某種小心。比如說,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湊近碗沿,就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生怕飯粒掉到桌上或地上;夾菜的時候,她也總是要讓筷子在菜碗上方停一停,生怕帶着湯水灑了一路……你可以認為,那是一種長年養成的好習慣。但在視力不好手又不利索的情況下,她的表現就明顯透着一種努力了。我體會到,那種努力是出自一個老人的自愛自重,她不想在我們晚輩面前有失體面,她不想招人煩。
信 任
但是,相處時間長了,慢慢就積累起一種信任,她的防禦心理似乎漸漸鬆弛下來,對我的態度也在悄悄變化。有一次妻子幫她洗完澡穿好衣服後,她在卧室里忽然高喊我的名字,妻子隔着浴室門問她叫我何事,她回答說:“我讓他來牽我出去。”按妻子的說法,我的待遇因此升了一級。
與此同時,老岳母臉上木訥僵滯的表情也漸漸有所減少,整個人因而顯得生動了許多,還不時跟女兒開個玩笑、斗個機鋒。十八大閉幕那天,電視里在播放新選出來的中央委員名單,母親突然對女兒說:“明天你也帶我去投票。”女兒問:“你投票選誰呀?”“選你。”“選我幹嗎?”“選你當主席。”轉過身卻笑容可掬地對我說:“我跟她開個玩笑。”然後又補上一句:“我們其實都是沒名沒姓的人。”
參 與
此外,她還變得好“管事”。“燈不要開這麼多”、“電熱爐關了沒有”、“你們也早點睡”……儼然有點主人翁意識了。有一天妻子外出有飯局,正在午睡的她還忙不迭地提前從床上爬起來,說是要給我做飯。還有一次我隨嘴跟她說了兩句網購這檔子事,沒想到她後來竟追問細節,彷彿她也想自己上網買點什麼似的。
老岳母的這種種“變化”,把我們也帶出了一個誤區。我們總以為,我們是來照看老人的,功夫也就自然偏重於用在這“照看”二字上。
殊不知老人是希望與兒女在一起共同生活,她想參與到“家庭生活”中來。
沒有人照看,她誠然無法生活,但她的生活卻不能因此就等同於被照看。
如果你有足夠的誠意與耐心,她就有可能敞開心扉讓你看到,沒有要求並不意味着沒有意願,沒有評論並不意味着沒有看法。還有,你想當然認為她聽不明白的事,她其實聽得明白;你想當然認為她不可能感興趣的事,她其實也感興趣……相反的情況則是,她那廂關門閉戶,獨自在意識的荒原中漫遊,而你這頭卻有可能輕率地給她貼上了“老年痴呆”的標籤。
外 孫
她對“外人”的排斥感有時候會讓我暗暗吃驚。前一陣我兒子從美國回國來開會,借道回家住了幾天,在她那裡引起的反應就讓我們始料未及。說起來兒子小時候曾在“婆婆”(兒子總這麼叫她)家住過幾年,跟她一直比較親。最初聽到她的這個外孫要回來,她也高興了好一陣,還自言自語地說自己“病都好了”。可臨到兒子要到家的那一天,妻子無意間說兒子現在長胖了,體重怕是有兩百斤了,老岳母聽後忽然要求回自己卧室躲起來。妻子問為什麼,她說:“我怕,他太大了。”我們鬨笑了一陣,也沒太在意,但等我們出門將兒子迎回來時,她果然硬拽着保姆把她帶回卧室了。兒子於是進卧室去跟她打招呼,可她不理,兩眼緊閉假裝睡著了。她其實是不敢看。隔了一會兒,她眯着一隻眼瞅了兒子一眼,然後才慢慢睜開了雙眼。待到我們把兒子領回客廳,那邊廂卻聽她在喊:“我要看!我要看!”再把她扶到客廳,問她還怕不怕,她說不怕了。
第二天她端詳着外孫,又是滿臉困惑。兒子倒也還乖覺,每次與她照面都大聲喊:“婆婆好!”她聽了顯然有些開心,問她認不認識她的這位大個子外孫,她竟笑着回答:“我曉得的,他叫我婆婆。”然而,她每次從兒子卧室門口經過時,總還是忍不住要用有一絲疑懼的目光,打量一眼那個躺在床上的龐然大物。到她真正完全適應兒子住在家裡,卻是在一周已經過去,兒子第二天就要動身返美的時候了。那天晚上,她獨自躺在床上喊着:“我家沒有外人!我家沒有外人!”
辨 識
不過,也有例外。這個月初有一對夫婦自北京來,一進門那位女士就很自然地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身旁,輕言細語地就開始和她聊上了。到告別時,老岳母竟像一個小女生一樣微微抬起手來招着。隔天這對夫婦又與一幫北京來的朋友一起來了,那位女士依然是搬把小凳子坐在她身旁,問:“還認得我們嗎?”回答居然是:“我認識你,不認識他們。”又問:“人太多了吧?”回答居然是:“人多了熱鬧。”這以後她似乎在認真聽我們講話,一邊不斷小聲詢問在身旁的女士,我們都在講什麼。那位女士也一直在耐心地給她解釋。後來我聽那位女士說起,她曾一度想起身去做點什麼,老岳母卻一把拽住了她:“你別走,就坐這兒。”我在想,是什麼讓老岳母和那位女士竟一見如故呢?就因為搬把小凳子坐在她身旁的那個很自然的動作?就因為耳語一般輕柔的聲調?又或者,老岳母自有一種神秘的辨識力,一眼就看出了來者不是“外人”?
家?
老岳母時不時總在問:“我在哪裡?”我們總是回答說:“你在家裡。這裡就是你的家。”她聽後總是默然點頭,似乎相信了,但往往片刻之後,問題又重新被提出。我們的回答顯然沒有真正解決她的問題。我們反覆耐心地想說服她相信,這裡就是她的家,她卻把問題變了一下,連聲問道:“我家在哪裡?我家在哪裡……”有一天還長聲感嘆:“不曉得哪裡是家啊!”
還有那麼幾次,她獨自躺在床上,忽然間卻引吭高歌:“我家就在黃土高坡!”反反覆復進出的就這麼一句。事後說起,她卻矢口否認自己會唱黃土高坡一曲,敢情那歌是在她意識恍惚時迸出來的?
“家在哪裡”的問題並沒有獲得解決。她依然故我,時不時會重提回家的要求。近來則更甚,每天晚飯後她都要我們送她回一次家。於是,用輪椅推着她在小區里走一圈,在她、在我們都幾乎成了某種儀式。不知為什麼,好多次這樣推着輪椅,我竟然會想起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的名言:“我總是在回家的路上,尋找我父親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