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孽傷

如果有來生，我不會選擇你做我媽媽，儘管你很努力地想做個好媽媽，可是我這個用戶的體驗並不好。

1.

我正努力地挪動輪椅試圖去取電腦桌上的A4紙的時候，我媽進來了。

她低眉順眼的一個跨步過來，直取紙，然後整個一包紙遞給我，我默不作聲，把輪椅推正，然後爬在桌上繼續畫插畫。

我感受到她在我背後站了好久，她想跟我說什麼，可是我不置可否，佯裝鎮定一動不動，她嘆一口氣，轉身朝廚房走去。

我媽今年50歲，無業人員。

我是一個插畫師，每天趴在電腦桌前工作，可以養活自己。

我的網名叫裂隙，因為我是一個殘疾人，就靠輪椅上半截身體在人生的裂隙中生存。

在我10歲之前，我是在鎮上住的，我爸常年在外打工，人是出去了，錢沒看到拿幾個回來。

我在鎮上讀小學，我媽每天起早貪黑地照顧我一日三餐，自己在旁邊打點散工貼補家用。

我爸不在家，所以我一到冷天就鑽我媽被窩。

那年冬天，我睡得很早。半夜裡被一陣聲響驚醒，一看，我媽不見了。

我就披着棉襖下床找我媽，家裡沒人。當時也是睡迷糊了，就推開門往外走，以前鎮上的房子很多建在大馬路邊，我家就是這樣的。

我就迷迷糊糊地往前走，沒想後面來了一台卡車，深更半夜，司機也是稀里糊塗開，等我感受到後背刺目的燈光轉頭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我被車撞了，刺骨寒風中，我疼得暈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

我媽眼睛紅紅地坐在床邊，我的褲管空了，我媽穿着大褲衩背心外面罩着棉衣，對的，我奶奶後來一臉鄙夷地說的，大冬天衣服來不及穿，是聽到慘叫聲從隔壁家慌慌張張衝出來的。

鎮上好多人都看到了。

我媽看我醒了，她趕緊湊過來，“寶兒醒了。”

我看了她一眼，“媽，我的腿呢？”

我媽不回答，只是捂着嘴哭。

就這樣，我成了殘疾，每天坐在輪椅上度過。

我爸從外面回來，看了我一下，拿了一包錢放在我枕頭下，後來再沒有來過。

我媽跟我爸離婚，我媽帶着我搬到市裡，我媽說方便我治病。

我爸後來從沒看過我，我媽說我爸恨她，連帶着也不喜歡我，聽說他結婚了生了兩個孩子。

拖着一個殘疾孩子，我媽啥事都做過。

我媽長得漂亮。

一開始在一家服裝店賣衣服，每天起早貪黑地守店，收入也行，有一次發現我把屎尿都拉在褲子上，我媽一邊洗一邊哭，第二天就沒去了。

再就是在廚房幫廚，每次帶好多東西給我吃。做了一段時間，在廚房暈倒了，說是東西都帶給我吃了，自己沒吃，主管發火，她就沒去了。

再後來，就是今天這地方做一天，明天那個地方做一天，打散工。

我媽說要照顧我，每周還得去醫院。那一段時間，我就覺得渾身疼，每天都是木的。

花錢像流水。

有時半夜醒來，我媽唉聲嘆氣，回頭看我又笑眯眯的。

我爸我媽離婚鬧得很不愉快，所以我爸也沒給我媽多少錢。來了市裡，我要做各種康復，我媽想給我安假肢，我們還要生活。

我爸給的錢，再加上賠償款什麼的，很快就花完了。

她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掙那種錢。

我媽起初有過幾個相好的，其中一個把我上學的事情解決了。

每天拖着殘肢，我心情鬱悶得不得了。我恨自己，恨我媽，不是她，我不會半夜出門，就不會被撞了。

我媽讓我上學，我一點不想去。以前可以蹦蹦跳跳，現在推着車軲轆，想想都難過。

我媽哭着跟我說，寶兒啊，你這麼小，不學一技之長以後怎麼養活自己啊。媽不能跟你一輩子。車軲轆話說幾天，我後來煩了，去就去吧。

這樣，我從四年級開始學，每天我媽推着我，接送風雨無阻。

有一天下着大雨，那雨跟瓢潑似的，我媽也推着我出門。車一出門就打濕了，我被我媽渾身上下用雨衣包裹得嚴實，一點事沒有。

平時只要20分鐘的路程，那天走了一個小時，我媽衣服全濕了，她還笑着跟我說，這下好，免費洗一次衣服了。

還有下雪的時候，我就不想去，我媽二話不說，推着就走。

後來弄了個三輪車，她就騎着車送我。

2.

考高中的時候，我媽看我喜歡畫畫，就把我送到畫畫老師那學。

就是那一次，我上完美術課，遠遠地就看見一個人坐在對面台階上哭，哭地撕心裂肺的，我再瞅一眼，是我媽。

一直在哭，就那麼看着她的瘦瘦小小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很久。

後來，來了一個男人，我媽很快抹一把臉，她就被那男人拉到旁邊小賓館裡，我看着那跟洞口一樣的賓館，心情沉到谷底。

我知道學美術費用很高。

我就堅決不去學了，我考的職業學院，學的插畫。

大學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接點插畫的私活貼補家用。

我媽也沒有穿那種很短的裙子了。

可是，我覺得心裡過不了那個坎。

好多年，我都不怎麼跟她說話。

在大學，我認識了小米，一個寫網文的小姑娘。她喜歡我的插畫，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朋友。

第一次見面，我是自卑的、膽怯的，她小小的個子，很漂亮。

但我們很談得來，跟她一起如沐春風。

三年了，她問我，可以考慮做她男朋友嗎？

我退縮了。

後來就失去聯繫了。那一段時間，我很消沉，整天渾渾噩噩，行屍走肉。

我媽每天把飯做好了，也不敢催我，就戰戰兢兢地等我。

突然一天，小米打電話我，要來看我，我高興壞了。

我就跟她表白了。

小米說是我媽找到她的。

我一怔。

小米說你媽這麼愛你，你不珍惜。我沒爸沒媽，想要人疼都沒有。

慢慢地我想對我媽好一些，但是總覺得無話可說。

跟小米結婚的時候，我媽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在家裡，把小米當寶貝寵着。

小米說想吃什麼，第二天餐桌上肯定有。

有一天，小米無意說哪一家做的餃子好吃，我媽硬是跑那家軟磨硬泡的，把別人手藝學來了。

隔天就包餃子吃。

把小米高興得抱着我媽轉圈。

3.

那一段時間，我媽總在家咳嗽。

我聽着都煩了，我就讓她去看看。

小米帶着去了，確診肺癌晚期。

只有半年的時間。

我突然感覺，跟我媽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

躺在床上，我就哭得撕心裂肺。

小米也陪着我哭。我跟小米就把我跟我媽的事情講她聽，她哭得稀里嘩啦。

小米說，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何況她是你媽，她也蠻可憐，一個女人帶個病孩子，日子熬過來不容易。

後來，我跟小米帶着她到處玩。

她玩了一個地方就不願去了，說浪費錢。

我們的日子還長着呢。

我一直想跟我媽媽聊天，可是就是張不開那個嘴。

我媽死的那天，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我才意識到我沒有媽媽了，我跟誰聊天啊。

我趕緊湊到我媽耳邊說，媽，我知道你這輩子不容易，你也很努力地做我媽媽，如果有來生的話，我不要你做我媽，我要你做我妹妹，這樣，我可以管着你，保護你，不受人欺負。

我媽死後，我安了假肢。

晚上做夢，夢見我媽，我就走給她看，還轉了幾圈，我媽高興得笑，我也笑，笑着笑着就醒了，發現是夢，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