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越來越老了,臉上斑駁曲折的皺紋像一條條溝壑,每條都寫滿滄桑和人生浮沉。風吹日晒,祖母的頭髮枯燥花白如同枯草。
只是那雙眼睛依然年輕,閃着星亮,比寒星更可愛,因為她溫暖可親。
祖母穿一件藍色大襟布衣,頭上纏一圈黑色細紗布包,少數民族包頭的那種。半大腳,走路有點慢,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平時跟人相處,打交道一樣。
祖母愛看戲,喜歡熱鬧,喜歡聽人談論奇聞軼事,記憶力特好,只要看過聽過一遍,她就能複述出來,有時候連台詞都能背誦。爸爸媽媽不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因為父母還沒生下來時,她就已經在世間生活二十多年了。祖母不識字,大腦卻像博物館,裡面收藏的故事五花八門什麼都有,講都講不完。
我們經常聽祖母講故事,講到激情之處,連歌詞唱腔她都能娓娓道來,太神奇了。
祖母每次給我們講故事的時候,總要伸手去揉搓掛在脖子上的半圓形石頭。這是一塊血紅色的石頭,十分漂亮。上面雕刻着鳳凰,另一面則平整光滑,能照出人來。祖母給它配了一根紅色的細繩,白天黑夜都掛在脖子上。
祖母只要閑下來,手總是放在石頭上揉啊揉地,這似乎已經成了她的習慣。石頭被她揉得錚亮,上面沾着她的體溫和心血,花紋圖案更加鮮艷。
我懂事後,聽人說祖母掛脖子上的那塊石頭,不過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瑪瑙石,不值多少錢。我不知道,一塊不值錢的瑪瑙石,祖母為什麼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
有一天,祖母坐在月光下,望着滿天星辰幽幽的神情,讓人心疼。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石頭上,臉上露出她最溫柔的微笑,眼睛裡有淚滾落。
一滴眼淚滴在了石頭上,凝聚在那裡,像夢幻中的玻璃球,石頭上的花紋更加鮮艷,紅光四射,整個夜空都燦爛起來,一層層地紅光閃耀。
這時候的祖母,已經是年輕時候的模樣。她活潑可愛得像百靈鳥,長着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紅蘋果一樣的圓臉龐,長長秀美的眼睫毛,光艷奪目的色彩比玫瑰更加鮮艷。
她的那對眼睛,永遠都是那麼溫柔、純潔和善良。
花轎中嬌羞美艷的新娘身穿紅嫁衣,頭頂紅蓋頭icon,把她周圍的一切都渲染成一片紅海。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英俊瀟洒,魁梧健碩得像一面堅實牆壁的男人,他輕輕地掀開蓋頭,對着她微笑,將一根紅繩掛在她的脖子上,紅繩下面是那塊雕刻着鳳凰的瑪瑙石。
男人用他結實的膊膀將她攬入懷中。娓娓動聽地對着她的耳語:“這是一塊很普通的瑪瑙石,我把它分割成兩塊,一塊雕着龍,就是我這塊;一塊刻着鳳,就是你這塊,兩塊合在一起就是龍鳳呈祥。是我親手雕刻的。”
他拿起跟她脖子上一樣的掛件,將兩塊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她驚異嬌羞地看着他。他接著說:“看着它,你看見的就是我,我永遠在你身邊,永遠不會離開你。”
祖母微笑起來,臉上閃着紅光,笑得那麼甜美。打這一刻起,她就把眼前的年輕人和她胸前的鳳凰,一起刻在了心裡。
祖母老了,現在可沒有這麼美艷的微笑流露。是的,她的微笑中多了無數的心酸和思念。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太短啦,只是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圓點。那就佔據了她的整個心靈,把她的魂靈隨着胸前的瑪瑙石,奉獻給了她寄託一生的男人。
“幾十年啦,我好想你,你又在哪裡呢?”
他到底還在不在人世?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他在她的心裡,還是那麼年輕,他的音容笑貌,生活中的點滴瑣碎,都停留在了他離開的那一刻。
那個英俊的年輕人只在她身邊出現過兩年多,留下的只有胸前的瑪瑙石吊墜,她在等他,這一等就是五十多年,那也沒有喪失信心。
她多麼希望龍鳳吊墜還能嚴絲和縫地貼在一起,龍鳳依然呈祥。
祖母臨終前手裡依然握着那塊雕刻着鳳凰的瑪瑙石。
幾十年不見,在另一個世界裡,她還認識他嗎?她要拿着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他,完成她幾十年的心愿,永遠和他在一起。
月光下,祖母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現在講完了,”她說,“我累了,讓我睡一會兒。”
祖母的頭轉向牆壁,喉嚨里滑動着氣息,她慢慢地靜下來,臉上呈現幸福和安祥的表情,像是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於是人們就說她死了。
祖母被一輛靈車拉走了。她躺在靈車上,依然穿着永不換樣的藍顏色大襟布衣。
她的眼睛已經閉上,所有的皺紋都沒有了,她的嘴上浮出一個微笑,她的頭髮依然枯燥如同荒草。
看着死去的祖母,我心中充滿無奈和痛楚,有無處容身的凄涼和酸澀,我四顧茫然,張皇四望,哪裡還有祖母的身影?
只有心底,溫柔、善良的老祖母,她永遠活在我的心裡。
圖片來自名家畫廊l布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