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天總是戴着一副墨鏡。
“為什麼總是帶着墨鏡呢?”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她一句。
“不是總是,晚上的時候一般都不會戴的。”
現在是傍晚7點。夏天的太陽很晚才下山,耀眼的陽光依舊透過窗玻璃照在咖啡廳里。這間咖啡廳連我們在內一共只有五個客人。考慮到現在正是晚餐的時間,這裡的生意可以說是相當清淡的。
“可至少白天的時候你總是會戴着墨鏡,從沒例外過,而且晚上你偶爾也會有帶着墨鏡的時候,但是反過來說,白天不戴墨鏡的時候可沒有過,一次都沒有過呢。”
“是事故啦。”
這個時候,女服務生剛好過來問我們要點些什麼,於是談話就停下了。天氣很熱,所以我點了一杯冰咖啡,但是她卻要了一杯熱奶茶。
我看着女服務生走開,等到她聽不見我們談話的時候,再開始繼續剛才的話題。
“呃?你剛剛說什麼,是事故?”
“嗯,事故。”
“這可是我第一次聽說啊,你以前怎麼一直都沒有告訴過我呢?”
“嗯,大約是我七八歲的時候——不是,說不定是更小時候的事情。”
“但是,這件事情從來沒讓爸媽知道過嗎?或者說,這件事情只有對於我才是個秘密?”
“不是秘密啦,只不過一共只有兩個人知道罷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大概也算是秘密吧,因為我從來沒對別人說起過這件事情。”
“那到底為什麼呢?”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才像下定了決心一樣,開口說,“小的時候,在我家的附近,有一個玩具修理者。”
“就是那個。附近的孩子們常常把壞掉的玩具拿過去修的,不管什麼樣的玩具都能修好。”
“剛剛說到玩具修理者……對了,這個玩具修理者沒有名字的嗎?”
“約古索特豪特夫”,她這麼回答。
“是俄國人?”
“什麼意思?”
“因為從來沒有聽本人說起過自己的名字啦。那個名字完全是小孩子們猜的。據說是有個小孩子——是個比那時候的我還要小的孩子——看到過,玩具修理者一邊修着玩具一邊說‘約古索特豪特夫’,所以大家就管玩具修理者叫這個名字了。不過呢,也有其他的小孩子堅持認為聽到的是‘古特修—路修’;而我自己聽到的是‘努瓦伊艾伊路萊伊特豪泰普’。
“那你就說說看,那個‘約古索特豪特夫’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呢?”
“那個人臉上什麼特徵都沒有的,性別呀、年齡呀、人種呀,一點能讓人推測的線索都沒有。頭髮的顏色呢,唔,打個比方說,就象幼稚園的小朋友把所有蠟筆都塗到一張紙上混合起來的那種顏色。衣服也是拿各種各樣的碎布縫起來的,式樣很差勁,一點整體感都沒有,說褲子不象褲子、說裙子不象裙子,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而且再仔細看的話,那個東西連衣服都算不上,大概只是拿很多布頭把身體裹起來的一樣。從布頭裡面伸出來的部分——也就是說手呀腳呀臉呀之類的部分,總是黏黏的樣子,象是塗了厚厚的油脂一樣。這個人很少說話,就算小孩子們拿着壞掉的玩具過來,最多也就是說上兩三句話而已,不過他總是能把玩具修好的。”
“那麼店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沒有店,都是直接拿到玩具修理者家裡的。——啊,不過,說不定只是我們自己把那個當作是玩具修理者的家呢。那是一間小屋子,坐落在兩間沒人住的房子中間。那個小屋子象是用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石頭堆起來的。小的石頭只有米粒那麼大,大的石頭說不定要有大人的頭那麼大。那些石頭就象木工做出來的木製品一樣,全都很平滑很緊密地組合在一起。遠看的時候,感覺象是一座砂石堆起來的小山;可近看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一點覺得像家的樣子。”
“小孩子們如果玩具壞掉了,就會拿着到玩具修理者那裡去。新的也好、舊的也好、簡單的也好、複雜的也好、陀螺也好、風箏也好、竹蜻蜓也好、噴水槍也好、機器人也好、遙控車也好、遊戲機也好、遊戲卡也好,只要是壞了的玩具,不管什麼東西都會拿過去修的。”
“小孩子們把壞掉的玩具拿給玩具修理者去修的事情,對於大人來說可是秘密呢。因為如果讓大人知道玩具壞了是會被罵的。可是有了玩具修理者就可以放心了,不管多貴的玩具壞了,都可以不用對大人們說,也不用偷偷拿出零用錢去修理,交給玩具修理者就行了。”
“那麼”,我打破沉默,說,“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說到關於事故的事情啊?”
“看到過啊。首先呢,玩具修理者會把壞掉的玩具拆成一塊一塊的,就算是用膠水粘起來的部分也可以很乾凈的拆開來——如果有兩個以上的玩具,也是要先把它們全部拆開——常常會拆出幾十個、幾百個部件,然後玩具修理者就會帶着很滿意的表情仔細觀察這些部件,接着就開始發出古怪的叫聲。”
“有一天天氣非常熱,下午兩點的時候,氣溫差不多有四十度的樣子。可就算是那麼熱的天氣,我還是被迫要充當保姆,照顧我才十個月大的弟弟道雄。我就一直想不通,不知道那個到底是哪個朝代遺留下來的習慣,為什麼稍大一點的小孩子一定要充當嬰兒的保姆。可是爸爸媽媽都很嚴厲的,根本連問一下都不允許。
有一次,我背着道雄的時候不小心,把道雄的頭撞到柱子上了,然後我就被狠狠地罵了一頓。媽媽抓着我的頭髮,一邊說著‘讓你也嘗嘗道雄的痛苦’,一邊把我的頭往柱子上撞。而在那天晚上,爸爸聽說這件事情之後,就把我綁在自家的門柱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我放開來。一整晚我的眼淚水一直都在眼眶裡打轉,但是不敢哭出聲來。我不知道哭出聲來的話,還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而且,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我一直到早上都不敢閉上眼睛。可我越是盯着黑暗裡看,越是會看到不想看的、不能看的東西。另外,附近的野狗很多,有幾十頭輪番着跑過來嗅我身上的味道,實在讓我害怕的不得了。
“那一天,我遇到一個拖着一隻死貓走過去的小孩”,她完全無視我的問題,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就問那個孩子說,‘為什麼要拖着一隻死貓啊?’
‘你問這個啊,這隻貓是我爸爸給我買的。可是剛剛跟它玩的時候它把我抓傷了,我就狠狠踩了它一下,然後它就不會動了,所以現在把它拿到約古索特豪特夫那邊去修一下,不然被爸爸發現的話肯定會被罵的。’”
這個孩子的想法好奇怪,我想。說不定是因為他的年紀太小了,還分不清寵物和玩具的區別吧——或者不如乾脆說,在他們那個年紀根本就搞不清楚生物和非生物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只有等長到大一點的時候,才會慢慢了解到那些有關自然的知識吧。
“那個小孩說完之後,就繼續拖着死貓往玩具修理者的小屋那邊走,而我則開始爬一座橫穿國道的天橋。
天氣實在太熱,大家都儘可能呆在家裡不出來,所以天橋上面一個人都沒有。國道上的車也很少,很長時間才會開過去一輛。現在回想起來的話,說不定當時根本沒有必要老老實實爬天橋的,但是我那時候太小了,完全想不到那一點。
天橋的台階對於小孩子來說是很陡的,爬到一半的時候我的身子就已經站不穩了,全身都是汗,象是泡在水裡一樣,道雄也哇哇地哭個不停。我又噁心又想吐,渾身發冷,已經沒辦法再往上爬了,可是回過頭我又想到,如果我花的時間比需要的時間長的話,媽媽不知道要發火發成什麼樣子,所以我只有硬拖着自己的兩條腿,一步一步地往上面爬——然後就在那個時候,我和道雄從台階上滾掉下來了。”
聽她說到這裡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了拳頭,指甲幾乎都要陷到肉里去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的身子動都動不了——說是動不了,其實最初的時候完全是昏過去了,等到清醒過來的時候,因為又驚又痛,身子根本動彈不得,然後我就突然感覺到臉上疼得受不了,於是試着伸手去摸,一摸,手上就沾滿了粘糊糊的血,好像從額頭到鼻子有一道嚴重的傷口,血滴滴答答地滴着,天橋上不少地方都積得一灘一灘的。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道雄沒在哭,然後就發現他居然是被壓在我的身子下面,一動都不動了。我趕快跳起來,把他從背後放下來檢查,但是他身上哪裡都看不到出血的地方,可就是不會動了,完全都不動了,而且,連呼吸都沒有了。”
“等一下”,我開始冒冷汗了,“你是在開玩笑的吧。”
“道雄死了。”她繼續說著,“一開始的時候我想到自己以後不用再照顧他了,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到如果父母知道了這件事情,不曉得會大發雷霆成什麼樣子,於是我又開始感覺到非常害怕。
——能不能就這樣子把道雄死掉的事情隱瞞起來呢?假裝道雄還活着?哄着死了的道雄、往他的嘴裡喂牛奶會怎麼樣呢?說不定我還可以幫他一起洗澡……對,我還能練習腹語術,再在道雄背上開個洞,把手從那裡面伸進去,就可以時不時地讓他動一動呢,那樣的話就不會露餡了!可是,如果真的這麼假裝的話,又到底要假裝到什麼時候呢?道雄雖然現在還是個嬰兒,可是他會長大的呀,怎麼辦才好呢?也許每天把他的身體拉長一點就可以矇混過去了?可是接下來道雄又要去上幼稚園了,我不能跟着他到幼稚園去啊……也許我可以把道雄的身子掏空,自己鑽進去假扮成道雄行不行呢?可那時候我說不定也比現在長得更大,如果鑽不進去該怎麼辦?而且女孩子和男孩子根本不一樣的呀,怎麼能矇混過去呢?還有,要是什麼時候道雄結婚的話,我又怎麼能和女人結婚呢?行不通的呀。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背着死了的道雄,搖搖晃晃漫無目的的走。要是有人看見那副樣子的話一定會毛骨悚然的,不過當時並沒有行人,偶爾過去的汽車速度又都很快,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
兩個小時過去了,天氣還是一樣的熱,道雄漸漸開始發出臭味了,臉上的顏色也漸漸變黑,根本沒辦法再假裝他還活着。他的舌頭也垂到外面來了,眼睛呀、耳朵呀、鼻子呀,都有汁液一滴一滴滴下來。而我身上的傷口這邊,血雖然漸漸止住了,但是也發出和道雄身上一樣的臭味——就在那個時候,我頭腦里突然跳出來一個很好的主意。”
“玩具修理者?”我一邊用衣服袖子擦着冷汗一邊問,“就像對那隻死貓一樣……?”
“是的,我要把道雄拿到玩具修理者那邊去。雖然不敢說他一定會修,但是我一直都聽說過玩具修理者的名聲,知道他確實不管什麼樣的玩具都能修好,所以,如果我能好好騙騙玩具修理者,把道雄說成是個玩具,就可以讓他幫我修理了。
我搖搖晃晃地向玩具修理者的小屋那邊走過去,但是我又不是很清楚那個小屋到底在什麼地方,所以只能一邊回想着平時和朋友們說的話,一邊慢慢地一個衚衕一個衚衕地找過去。
‘你要去哪裡啊?’
是剛剛那個拖着死貓的小女孩。
‘你的貓怎麼樣了?’
我嘶啞着嗓子問。
‘已經拿過去了。約古索特豪特夫收集了一大堆玩具,還沒開始修理呢。我看他今天肯定修不完就先回家了,過兩天再去拿。’
‘哦……那個,要是想請約古索特豪特夫修理的話,該怎麼對他說呢?’
‘很簡單啊,你就到約古索特豪特夫家裡去,等約古索特豪特夫從裡屋出來,把玩具拿給他看,說請幫忙修理就行了。’
‘那然後呢?’
‘然後……哎?你怎麼了?那是什麼,血?’
‘沒什麼啦,不小心摔了一跤。別管那個了,約古索特豪特夫出來之後該做什麼好呢?’
‘怎麼突然問起那種事情了?……哎呀,血都沾到你衣服上了。’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我把事實都告訴她的話,說不定以後會向我媽媽打小報告的。
‘我有個洋娃娃的手斷掉了,想去修一下,不過現在還丟在家裡呢……’
‘你有洋娃娃啊?從來都不知道嘛!莉佳娃娃?芭比娃娃?……哎呀,你看,道雄嘴巴里有什麼東西淌出來了。’
‘唔,洋娃娃是媽媽做的,沒名字的。’
‘哇,真好啊!’那個女孩的眼睛裡閃着羨慕的光芒,‘那你可以自己給她起個喜歡的名字了。叫什麼好呢?……等等,你的嘴裡也有什麼東西往外淌啊。’
我拿手擦了擦嘴角,是有點像墨汁一樣顏色的液體。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