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女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十歲太傅穿喜服,硬綁他做皇夫

2022年07月05日09:40:20 故事 1630

故事:女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十歲太傅穿喜服,硬綁他做皇夫 - 天天要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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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終於,我成了女帝。

私以為女帝的意義,在於大烈鴻猷,在於拓土開疆,在於又實又秀,在於帶領全民奔小康。

顯然,朕的親娘還有底下股肱們不這麼想。

他們覺得朕二十二了,當務之急是要為大魏開枝散葉,誕下繼承人。

換言之,他們要朕每天睡男人。

選秀進行得轟轟烈烈,大魏世家貴族子弟凡十九歲至三十歲未婚配者,皆須進宮受選。

由左相主持,太后坐鎮,尚書令打分,全程跟朕沒什麼關係。

用太后的話說就是——“你別管,等着就行了。”

太后對朕說這話時怒氣沖沖,看着奏章不釋手的朕,搖頭痛恨,“不思進取。”

朕:“……”

不是,朕初登大寶,前有江南發大水,後有山西鬧饑荒,被朕踢到封地務農的皇兄還有點隱隱約約要造反的意思……

朕也想體會一下三宮六院、哥哥弟弟排隊等朕翻牌子的快樂。

可朕的事業心它不允許。

不管咋地,經過一個多月的初選複選,一批青年才俊被封了侍君,浩浩蕩蕩入了朕的後宮。

然後他們在皇夫的終選上出了問題。

皇夫只能選一個,左相和尚書令意見卻不一。

左相堅持大學士之孫是朕的良配,理由是大學士之孫學富五車,溫文爾雅。

尚書令執意想讓朕跟禮部侍郎家的公子配對,理由是侍郎家的公子瀟洒俊逸,為人機敏。

左相與尚書令,他倆一左一右分列御案前,活像兩隻鬥雞。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是不把朕放在眼裡。

這叫朕的奏摺怎麼批得下去。

朕怒了。

“兩位愛卿,不知你們有沒有注意,朕也是個活人。”

兩位鬥雞霎時住嘴,汗顏道:“臣失儀。”

朕說:“既是朕自己的夫君,是不是由朕自己拿主意比較合理?”

他二人對視一眼,將大學時之孫和侍郎公子的畫像齊齊往朕面前懟。

朕左看右看,都是美人,美得各有千秋。

好難抉擇。

朕誠心發問:“不能兩個都要嗎?”

尚書令脾氣最急,“不成啊陛下,侍郎公子才是上佳人選,他……”

左相比他更急,“選蘭月選蘭月!”

蘭月是大學士之孫的名字。

尚書令:“花深才是最棒的!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嗎?”

他們又開始互相掐起來,繼續不把朕和朕的耳朵放在眼裡。

吵到後半晌,太后也帶着她中意的人選,加入了戰局。

三隻鬥雞一台戲,唱的是《咱們把陛吆喝死吧》。

朕暴躁了。

“都別吵了!”

朕:“反正各位美男子都一樣的優秀,不如把所有人都擺出來,朕給你們盲投一個,就這麼定了。”

朕:“小丁,掛畫像!”

為公平起見,朕躲了出去。

小丁是朕最得力的女內官,不多時將畫像掛滿御書房,朕矇著眼進去,手握一朵新折的玉蘭。

朕:“投誰是誰,一錘定音,都不許瞎囔囔,抗旨不遵者取消本次選秀活動所有權。”

朕豪氣萬丈,義薄雲天,狠狠一擲,“啪”一聲脆響。

朕:“投中了吧?”

周遭鴉雀無聲。

朕:“投中了誰?”

朕要把罩眼之物拿下來看看,太后一把攥住了朕,“先別忙,你再投一次,這個不行。”

又來了。

太后要求重來,那尚書令和左相是不是也得要求重來,沒完沒了,意義何在。

左相:“陛下,這個真不行。”

尚書令:“真不行,陛下。”

你看你看。

朕斬釘截鐵,“還就非此人不可了!母后與二位愛卿,以及蕭氏列宗列祖在上,都為朕做個見證,除了此人,朕誰也不娶。”

太后:“阿灼,為娘勸你慎重,選了這人,你會後悔的。”

左相:“嗯嗯。”

尚書令:“嗯嗯嗯。”

他三人如此堅持,說明被朕玉蘭投中之人不是他們推舉中的任何一個,為圖耳根徹底清凈,朕更得要這個人。

“金口玉言,至死不悔。”朕一把將眼罩薅下。

朕愣在當場。

玉蘭落下的上方,畫像中人正身玉立,雪衣似雲浮,氣韻以月寫照,以花傳神。

不知是哪位丹青聖手,連那人的神態都捕捉得栩栩,鳳眸微垂,目若清冰,高傲自矜,拒人於千里。

這人我確實不能要。

死也不能要。

他是當今太傅,我的業師,李長風。

我恨他。

2

太后居然鬆了口氣,“也好,你若立旁人,哀家怎麼著都不服,但如果是帝師李長風,我服。”

左相:“臣也是。”

尚書令:“臣也。”

我:“……”

我:“不不不,這次不算,朕重選。”

蘭月、花深、誰還有那個誰誰誰,隨便哪個當皇夫我都可以,李長風不行。

太后:“君無戲言,這可是陛下自己說的?”

左相:“金口玉言,至死不悔。”

尚書令:“非此人不娶。”

太后:“蕭氏列祖列宗在上。”

我:“……”

我臉疼。

我崩潰道:“李長風的畫像出現在這些人裡頭就是個錯誤,他怎麼會參加選秀?”

負責人尚書令道:“因為太傅大人條件符合……”

“他今年不是三十二了嗎?那麼老,哪裡符合了?!”

尚書令:“不的啊,太傅大人今年正好三十。”

我不管,“他虛歲三十二!”

尚書令:“我們按周歲算的。”

“周歲三十也很老了好嗎,怎麼配得上錦瑟年華的黃花朕!”

我:“再說他是朕的老師,學生娶老師,說出去不怕被人笑話死么?”

左相:“誰敢笑話李長風?”

尚書令:“誰敢笑話?那可是李長風誒。”

“朕說的是朕會遭人笑話,朕!”

太后:“你的感受我們不是很關心。”

左相:“他們笑話的時候,陛下你別聽不就行了?”

尚書:“就是。”

我:“……”

我:“你們仨早這麼團結,朕還用得着娶李長風?”

太后:“可能都是命運的安排。”

左相&尚書令:“陛下您就認了吧。”

太后:“來人,擬旨。”

“慢着,”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李長風知不知道自己要選秀?”

尚書令:“世家貴族子弟弱冠之年皆會留像造冊,此次選秀的所有男子畫像皆由禮部統一收集呈供,怕是要等聖旨下,太傅大人才能知道自己中選。”

我:“所以李長風是被選秀?”

我:“你們就沒個人先去問問他的意見?”

我:“那可是李長風!”

匈奴可汗擰下來掛城頭,放話要屠城的李長風。

進敵軍情報署受盡酷刑面不改色,隻字不吐的李長風。

憑一己之力討回了大魏半壁江山的李長風。

我父皇的小師弟李長風。

連我威武不屈的父皇都被他訓的跟孫子似的,三天下七道罪己詔。

他怎會願意卸去一身榮光,甘居朕之下,將餘生桎梏深宮,成為一個繁衍後代的工具?

他不會。

他直接上手掐死我的可能更大。

太后:“啊,光想着給你們倆的孩子取什麼名字好了,沒想過李長風願不願意的問題。”

左相:“這波先斬後奏了屬於。”

尚書令:“那如果聖旨由陛下親自來寫,會不會顯得有誠意一點?”

太后:“來人……”

生死攸關,我要這臉有何用,我決然道:“我不寫。”

太后:“去請太傅進宮,就說陛下召他相商冊立皇夫事宜。”

我:“……”

我:“母后,這跟直接傳旨通知他,有何區別?”

太后:“他若生氣想弒君,會比較節約他時間。”

我:“……”

親娘,這真是親娘。

3

左相和尚書令擁簇着太后,借口吃火鍋,三個加起來快二百歲的人,跑得比兔子還快。

留朕獨自面對李長風。

朕面對不了,求助望向小丁,小丁目不斜視。

“太后讓我去炒鍋底,陛下你自己保重,一定要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

我指着外頭已經陰沉好幾日的天,“欽天監說明天還有雨。”

“春雨貴如油,”小丁點點頭,“炒鍋底最好用牛油,小丁開溜,叫做腳底抹油。”

遂頭也不回。

我:“……”

所以李長風來時,剩我自己在大殿伶仃。

我坐在御案後頭,龍飛鳳舞批奏摺。

一日事一日畢,只要沒批死,就往死里批。

過於專註,連李長風何時出現在我面前都沒注意。

浙洲知府呈上來的摺子足足有半隻手掌厚,內容洋洋洒洒,全是居功的空話。

我急於得見江南水患的實情,人家報是報了,卻只報措舉,不報結果。

他奶奶個腿兒的老奸巨猾,就這號人,你還不能使勁批評他,要不他說你不體恤下臣。

“該怎麼批複才好?”我不自覺將心裡話說出來。

突然頭頂一個清冷聲音道:“廉吏不以言談論績,此人還留作何用,不過空漲他氣焰。”

我抬頭,對上李長風淡然的眼睛。

春天了,他還披一件厚氅,面色蒼白。

我看到他手中的玉龍頭拐杖,朝外瞧去,果然,下雨了。

李長風早年間在敵軍情報署的煉獄裡滾過一遭,落下一身病痛,每到颳風下雨冰雪天,便出不了門。

先帝賜他龍杖,許他君前不拜謁之權,頭先幾年,他卻凈拿這龍杖來教訓我了。

我方才被太后他們吵昏了頭,忘了李長風近幾日因接連下雨,告病在家。

這種天氣把他叫過來,着實不怎麼厚道。

但我也沒什麼慚愧,他能感覺到痛苦,是因為他還活着。

有些人死無全屍,連活着喊疼的機會都沒有。

我接着他的話道:“太傅所言極是,不過若都像太傅惜字如金,殺伐果斷,不留余情,朝中早就無人了,你叫朕平治誰去?”

總得留那麼幾個會賣乖討巧的,當調節氣氛使。

我在摺子上回,五日之內,讓浙州知府要麼拿出實績,要麼自主下野,俗稱滾蛋。

時至黃昏,宮人推門掌燈,風卷着濕氣吹進些許。

我餘光瞄見李長風執杖的手緊了緊,指關節青白一片,顯得中指一側的小痣愈發明晰。

我手上不停,平靜道:“給太傅賜座。”

宮人搬來椅子,李長風按着扶手慢慢坐下去,抬眸看我,“什麼叫冊立皇夫?”

我手中的硃筆劈了個叉。

天知道我每次見他,心裡那根對他又恨又懼的弦得綳到多緊,才能狀若無事與他平視,與他爭執,與他對峙。

我恨不能殺了他。

為我喜歡的那個人報仇,也解脫我自己。

我道:“……這是太后和左相幾個的意思,我知道你不願意,不過叫你來白問一句。”

他面無表情道:“嗯,我不願意。”

雖然意料之中,但由他親口說出來,我還是覺得不快。

我就這麼遭他嫌棄?

我嫌棄他是合情合理,他嫌棄我是豈有此理。

我:“為何?”

他:“臣另有心上人。”

“……”這卻出乎我意料。

我叫了他十年的老師,怎麼不知道有哪個女子得了他青睞。

李長風這種人也會有感情?也能動真心?

我抬頭,他還是平日那副目無下塵的低眉模樣,坐姿端正,手握在膝蓋。

許是實在難受,他神情里少見的帶了幾分疲態。

一瞬間,我改了主意。

我要奪他良緣,毀他終生,讓他也嘗一嘗愛而不得的滋味。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道:“朕要娶你。”

“你說什麼?”他驟然蹙眉。

我先把他手杖奪走,跳開,確保他打不着我,才大聲道:“我要讓你做我的皇夫!”

他沉靜望着我,“蕭映灼,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我就知道他要這麼說。

三兩下寫好封夫詔書,蓋上玉璽

我拿人高的龍杖挑進他懷裡,飛快道:“你接了,就是答應了!抗旨是要滿門抄斬的!”

他將手杖一扯,我一個不防,朝他跌過去,被他一把撈住手腕。

他眸中斂着怒意,“你有病嗎?”

我邊掙扎邊道,“我想得很清楚,我要把你關在宮裡,哪也不許你去,除了我,別的女人你一概不許見,你下半輩子都要供我凌辱,供我碾壓,供我……”

我沒說完,他手已經抬起。

我閉眼抬頭,等着他的巴掌落下來。

等了半晌沒等到。

我睜開一隻眼,看他長眉深擰,明顯氣得不輕,眼尾暈染一層薄紅,竟像是要哭。

我震驚且惶恐,“老師……”

他鬆開了我,“今日我當沒來過,把你這些混賬話收回去。”

言罷撐着手杖轉身,步履緩慢。

我在他身後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呢?”

他冷冷道:“那你就是自討苦吃。”

我望着他清標傲骨的背影。

還要定了。

4

大婚與冊封流程單方面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單方面是指我這方面。

李長風從頭到尾就三個字,不配合。

太傅府大門緊閉,連只狗都不許靠近。

喜服做出來,小丁去送,又一次吃了閉門羹。

我惱火道:“不管他李長風從前如何威厲,如今也不過是棲守在家的病秧子,領着個太傅的虛職,你們那麼怕他作甚。”

小丁:“別在這兒橫,你行你上。”

我:“……”

我上就我上,給他臉了。

我是皇太女時,他見天對我橫眉立目,我忍了。

如今我……不,朕,朕是他的君主,不信他還敢不給面子。

我道:“擺駕,朕親自去給他送喜服。”

事實證明李長風真敢。

我站在冷風蕭瑟的太傅府外,就一個看大門的司守老頭與我大眼瞪小眼。

大爺看着年紀忒大,我道:“叫李長風出來接駕。”

大爺側耳道:“啥?”

“叫李長風出來接駕。”

大爺:“叫誰?”

“李長風!”

“什麼風?”

拉倒吧,我繞過大爺上前推門,門死關着。

我正要發作,找人撞門,身後一個聲音道:“大爺,長風在嗎?”

回頭,一美男子朱衣燦華,顧盼魅幽。

我好像在哪張畫像上見過。

“花深?”尚書令推舉過的花深?

花深朝我行禮,“陛下萬安。”

“你此刻不是應該在宮中?”

除了皇夫,其他侍君早已入宮。

因此左相和尚書令每天除了公務,就是催生,勸朕別在李長風這一棵樹上弔死,先翻着別人的牌子。

比那廟裡的送子娘娘還要敬業。

嚴重激起了朕的逆反心理。

花深道:“這不尋思偷溜出來找長風喝酒,沒想到被陛下抓了現行。”

他沖我裊娜一眨眼,撩袍跪地,朗聲道:“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語氣之理所當然,態度之散漫,彷彿吃准了朕不會罰他。

我:“你會功夫?”

他:“還挺厲害的呢。”

當然厲害,能繞過禁衛軍重重把守。

我不悅道:“下不為例,起來罷。”

這時大門洞開,管家帶着全府上下僕從走出接駕,獨獨不見李長風。

管家擋在我面前,氣勢萬夫莫開,姿態謙遜低微。

“陛下,家主身體確有不適,不宜見駕,天下皆知陛下尊師重道,還請陛下不要與恩師為難。”

硬闖還成了朕的不是了。

“放着我來,”花深道,“我與長風是酒友,關係可鐵了。”

管家:“花公子,家主最不待見的三個人里,其中就有你。”

花深:“……”

我平衡一絲絲。

李長風不是針對我一人,他是誰的面子都不給。

管家恭恭敬敬,等着我和花深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他小看了我,真女帝無懼不要臉,我搶過小丁手中錦盒,一個閃身,越過眾人往裡沖。

聽花深嘆了一句,“陛下也會功夫?”

我得意一笑。

那可不,超級厲害。

太傅府我從小來到大,閉着眼走,都能摸到李長風的卧房。

他坐在窗前榻上,自己跟自己對弈,看見我,沒有絲毫意外。

卻還是道:“沒個規矩。”

我習慣了他隨時隨地訓我兩句,當耳旁風聽,將錦盒往他跟前一擺,道:“穿上試試。”

“拿開。”他嫌我擋了他的棋。

我乾脆整個人趴上棋盤,攪亂他棋局,抬頭固執道:“試完了我陪你下。”

我補充:“若你贏了,我便把封夫的旨意收回去。”

我:“但你若輸了,就得答應進宮。”

他凝眸看我。

我道:“老師不會是怕自己棋藝太差,不敢跟朕下吧?”

不知是我激將法管用,還是李長風對自己的棋藝自負過頭,不屑道:“真是不知狂。”

他抬手往我手背拍了一巴掌,“要下就坐正了下,歪歪斜斜像什麼樣子。”

我得逞,執黑先行。

一個時辰過去,我贏了。

李長風捏着棋子,指尖堪比白雲子透明,着眼棋盤,不敢置信。

我捂着他眼道:“別看了,再看也已是定局。”

我唯恐他不夠噁心,低頭在他唇上一吻,將喜服扔在他身上,退後一步,鄭重道:“朕在宮中,敬候老師。”

說完揚長而去,不管他臉色有多難看。

女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十歲太傅穿喜服,硬綁他做皇夫

其實李長風棋藝退步成這樣,我也是沒想到。

他在我身後道:“阿灼……”

他已許久不曾這樣喚我,我一愣,止步回頭,“你說。”

“你為何非要立我不可,”他自己都覺沒什麼底氣,說到最後聲音極低,“難道你……喜歡我嗎?”

“不喜歡。”我道,“純粹是好玩。”

他長嘆一口氣。

印象中他極少嘆氣,我的心不知怎麼,一下揪得慌。

他道:“我既答應先帝要護持你一世,便不在乎什麼身份地位,長居宮中還是宮外,對我來說沒什麼兩樣。”

“可是阿灼,你抬頭看看我如今這副形容,終年染病,福薄命淺,不堪入目的丟醜之軀,你真的願意與我這樣的人捆綁一生嗎?”

“我教你凡事不昧己心,你此刻問問你自己的心,是不是非我不可?”

我眼眶發熱,狠聲道:“非你不可。”

他與我對視良久,失望道:“冥頑不靈。”

5

大婚如期舉行。

沐浴焚香,告祭天地,奉冊太廟。

萬目睽睽,長階三百級,我與李長風攜手拾階而上,受眾人伏拜。

至此夫妻之名板上釘釘,從今往後榮辱共締,死而同穴,誰也回不了頭。

我側眸,看他華冠麗服,光彩耀目,肅穆的臉襯托出幾分穠艷。

見多了他穿黑白,原來他穿喜服這麼好看,然而我看着他,心裡完完全全想的卻是另一個人。

一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夜晚,朗月懸空,花燈如晝。

我打張燈結綵的鳳華殿前路過。

小丁:“陛下,走過了。”

我道:“不進去。”

我目的達到,李長風這輩子再也娶不了別人,我為啥還要管他死活,到他跟前自討沒趣。

我囂張走出兩步,“丁,我決定從今晚開始翻牌子了,讓各位小哥哥獨守空房多不好……”

面前一堵牆,侍衛們站成排,中間矗立着我的親娘。

太后威嚴一指:“回去圓房。”

我:“……”

哪有這樣的,逼人圓房。

太后:“不待到天亮,你別想從鳳華殿里出來。”

我:“……”

殿里靜悄悄。

李長風深諳我是什麼德性,壓根沒等我,已經自行睡下。

他聽聞響動,掀帳看我。

周圍無燈,月光透窗潑在地上,角落爐香輕煙裊裊。

李長風長發垂散胸前,眸子雪亮,不明所以。

我道:“怎麼不等朕就睡了,皇夫?”

這稱呼他置若罔聞,“來幹什麼?”

我換個角度噁心他,曖昧湊近,坐在床沿,同他臉對臉。

我手扶上他削肩,“新婚之夜,你說我來幹什麼?”

他眼中划過一絲驚愕,被我順勢撲倒在厚被軟枕。

我心裡越忐忑,面上越虛張聲勢,摸到他裡衣帶子。

他制住我,將我推下床,道:“少碰我。”

說完落帳翻身,再不理我。

是我想呆在這裡嗎?那不是外頭重兵把守我出不去嗎?

我再度爬上床,推了推那個隆起的人影,道:“老師怕不是害羞了?”

我接着道:“羞什麼,又不是沒一起睡過。”

“還是你生我氣了?”

“……氣就氣吧,反正你天天生我氣。”

“你可不可以在生氣之餘,把此間唯一的被子讓給學生?”

李長風連我帶被子推下床。

我喜滋滋抱着被子去外間榻上,腦子裡盤算着江南水患,睜眼等天亮。

半夜,聽到裡頭的輕咳。

我起初沒理,但那動靜壓抑着,斷斷續續。

這節氣,夜裡還是冷。

我中斷思緒,坐起來,面朝裡間張望了一會兒。

算了,誰叫我善良。

李長風仍背朝外躺着,身上蓋着大紅外服,蜷縮成一團。

平時看着渾身帶刺,睡起覺來卻又孤弱的可憐。

我翻着白眼拿被子蓋住他,他一驚,我惡聲道:“你吵我睡覺了。”

他要翻坐起來,我將他摁回去,“老實點,作病了受罪的可不是我。”

他被我隔被壓着,動彈不得,低聲道:“吵醒了你,對不住。”

我瞪大眼睛,“你真是我老師?”

天啊李長風居然也會跟人道歉。

有一年我兩隻手被他打得比饅頭還腫,站在飯桌前對着剛出鍋的糖醋裡脊哭。

他肅聲道:“要哭出去哭,想明白為什麼打你,再來吃飯。”

我抹乾眼淚,道:“我不該拿狀元郎的容貌取笑。”

新科狀元是張麻臉,躍鯉宴上,我說他芝麻成精影響市容,讓他當眾下不來台,鬧了個大紅臉。

我又說他紅臉是西瓜翻過來了,差點把他氣哭。

那也是個初春,陰雨連綿,李長風整天抱恙,父皇讓我別去煩他。

我瘋得沒了邊兒,笑完了狀元郎,突然發現周遭鴉雀無聲。

李長風執傘站在我身後不遠處,臉色比天氣陰沉百倍。

他一言不發,當眾把我拎回來。

先是一隻手挨揍。

我不服,與他叫囂,我父皇都沒說要打我,他憑什麼打我。

結果另只手也遭了殃。

我認完了錯,他緩和一星半點,道:“過來吃飯。”

我拿不住筷子,夾不起糖醋裡脊,眼淚又開始吧嗒吧嗒地掉。

李長風皺着眉頭夾來喂我。

他根本不會喂小孩兒,我傻乎乎地張口接,結果舌頭被燙了兩個水泡。

慘上加慘。

我哭得快要抽過去。

他慌亂看了我一陣子,將一盞涼茶推給我。

我得寸進尺,扎進他懷裡,抱着他腰哭。

實際上沒有那麼疼,我就是想對他撒嬌耍賴。

那會兒我還沒有開始恨他,我崇拜他,喜歡他,無時無刻不想跟在他後頭,當他的尾巴。

外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父皇欽點他為太傅,未來帝師,是出於父皇對他的愛重。

其實不是的,是我主動找父皇要的他。

我出生即貴為皇太女,從開蒙到進學,不知換過多少授業師。

可我誰也不服。

我看上了奉旨回京養傷的李長風。

我對父皇說:“他日我若為帝,終生只願認李長風一人為師。”

父皇道:“長風是為朕打江山的,不是大材小用給你當老師……鬆開朕的鬍子,成成成,回頭爹爹幫你問問長風願不願意。”

父皇:“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

這一年,李長風也不過二十歲。

卻已風采動京華,世家貴女不知他性如白玉燒猶冷,爭相要嫁他,結果紛紛被他傷了心。

他誰也看不上,又不懂婉拒,直來直去,說:“我不喜歡你。”

貴女們聯合起來黑他,傳他是個斷袖,說他身體有缺陷,從不叫人侍奉沐浴。

我後來被他罰狠了,也匿名參與過。

等我哭夠了,李長風押着我去找狀元郎道歉,說他管教無方,願與我一同受罰。

狀元郎誠惶誠恐。

那日直到很晚我才知道李長風燒得厲害,回家以後便昏沉睡過去。

睡前他讓我回宮,我沒走。

他打我,我因怕疼認錯,此刻才真正覺得愧疚,站在床前一動不動看了他許久。

怎麼睡到他身側去的,我忘了,天快亮時我被他叫醒,自己正抱着他一隻手臂流口水。

他道:“多大個人了,成何體統。”

……

我自往事里回神,如今我和他同床共枕,是名正言順,要多體統有多體統,可是我不想要他了。

我看着他的側臉。

三十歲的李長風比回憶里姿容更甚,脫去一層青稚戾氣,持重端嚴,別有一番惑人風致。

他見我還在被外,微微一動轉身,掀開被子一角。

我:“……”

他:“太冷,進來睡。”

我實話道:“我睡不着。”

他擁着被子坐起,將外衣披在肩頭,道:“為了江南水患一事?”

說著拍拍身側。

我略作猶豫,靠過去,暗惱自己沒用。

每當犯難的時刻,除了李長風,我不知道該找何人說。

我怕他恨他,骨子裡又對他依賴至極。

我掏出浙洲知府趙緒新遞的摺子。

這回趙緒學乖了,沒有多餘廢話,帶來一個大問題,“西南一帶盜匪猖獗,賑災的銀兩被人劫了一部分。”

我:“雖然不多,戶部也及時將這批銀子補了過去,但山西那頭也需要朝廷接濟,加上今年邊軍換防,需要一大筆軍餉。”

“再有,趕上歉年,百姓們吃不消,朝廷得為他們減賦,如此一來入不敷出,國庫必然吃緊……老師,怎麼了?”

李長風目光從我臉上撤回,“你在婚服裡頭藏着奏摺?”

“何止。”我又拿出從戶部那裡要來的賬本,“畢竟我是真心想做個好皇帝。”

我仰頭,靜等他誇我。

“……”李長風:“你不愧是我教出來的。”

我又拿出另一封奏摺,浙洲濱安知縣林利彈劾頂頭上司趙緒,說他監守自盜,私吞賑災銀兩,嫁禍給盜匪。

文中言辭懇切,字字泣血,最後寫着:

“但微臣沒有證據。”

另外,林利還說趙緒與我那務農的皇兄來往密切,很有可能意圖不軌。

最後仍是一句:

“但微臣沒有證據。”

林利真乃神人。

七品小吏彈劾正四品大員,並一個親王,隨便哪一個動動手指,不能把他捏死?

“老師,你覺得這小知縣的話有幾分可信?”

“兼聽則明,”李長風道,“但誰也別信,派刑部暗中出人探查再說。”

“已經派去了。”我道,“另外戶部這賬本……”

“有問題?”

“就是因為沒有問題,每個專項都卡着賑濟款的極限,做得嚴絲合縫,才是最大的問題。”

“你懷疑戶部有人與趙緒勾結串通?”

我:“但我沒有證據。”

李長風:“……”

我:“這麼一大筆錢,若是被挪作他用,比如招兵買馬造個反,那……”

李長風偏頭咳嗽,打斷了我。

我看着他不濟的面色,再看看滴漏,寅時將近。

我道:“你先睡,我再看看賬本。”

他道:“一起看省時,反正天也快亮了。”

我道:“大婚次日,為避免勞累,新人不必早起。”

他:“……”

他不自然又咳一聲,“看賬。”

“……哦。”

於是天亮以後小丁帶人進門,看見滿床紙張,我和李長風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頭對頭蓋着一條被,正為錢發愁。

小丁招呼宮人往後退,“別打擾陛下和太傅大人睡回籠覺。”

我倆同時聞聲抬頭,才驚覺天已大亮。

我腰酸背痛,下床伸懶腰。

小丁在外道:“雖然但是,按規矩,侍君們過會子得來拜見陛下和皇夫。”

我不用回頭都知道李長風聽完這話,臉色得有多陰鬱。

為了小丁的生命安全,我制止道:“不必,朕今日乏累得很,讓他們各自安分待着……”

“好啊,”李長風沉聲打斷我,“把他們都叫過來我見見。”

“……”要完。

為不讓鳳華殿血濺三尺,須得來個緩兵之計。

第一招,服軟。

我趨前,為李長風捏肩,道:“操勞一夜,老師累不累?”

……這話此時說來,好他喵的彆扭。

果然,李長風嫌惡蹙眉。

我試他額頭,“好像有些低燒。”

他斜眼睨我,“是么?我倒沒什麼感覺。”

“找太醫來瞧瞧吧?”

“用不着,小題大做。”

第二招,告饒。

我:“老師我錯了。”

他挑眉:“哦?”

“經徹夜反思,我發現自己一意孤行將你納入宮,實在是強人所難,非明君之舉,更非孝徒所為。”

他:“陛下這是終於玩夠了,決定放過臣了?”

我:“……”

我小聲哼唧,“昭告了天下的,豈能不作數,放過你絕不可能。”

他沒好氣,“臣老邁耳聾,陛下不妨大點聲。”

我:“我要對你負責。”

他:“負責氣我?”

我:“老師日後長居宮中,雖有皇夫的名分,不必行皇夫之責,該當如何還如何,但求老師自在如昨。”

我搖着他手,“權當為朕分憂,留下好不好?”

我央求望着他。

他道:“考慮考慮。”

第三招,討好。

“老師歇歇罷,外頭那些小角色哪配勞動老師您,朕替你打發了他們,保管不叫他們來煩你。”

不由分說,扶他躺倒。

他眼神分明已將我看穿,懶得計較我這些小心思,冷哼了聲,倦怠合眼。

我如蒙大赦,對着他睡顏比划了個砍頭的動作,躡手躡腳退出殿內。

我囑咐小丁:“李長風有起床氣,等他自己醒,千萬不要吵他。”

小丁:“那侍君們怎麼辦?”

我道:“給他們請到臨近的波月軒去,湊兩桌火鍋。”

6

沒想到是六桌。

一長廊美男,朝朕齊刷刷行禮,什麼風格的都有,光是瞧着便叫人賞心悅目。

我也是第一遭見到這麼多活的侍君。

我就知道,當皇帝日理萬機,案牘勞形,動輒被言官死諫,還有左相尚書令耳提面命,如此悲劇,總該獲得些許福報。

福報這不就來了。

我抬手,“諸君平身。”

眾人依言起身,鴉雀無聲。

朕考量眾美男初次面聖,必然緊張,故而在主位坐定,面帶微笑,和善道:

“諸君不必拘謹,皇宮是你們第二個家,隨意就好。”

話音方落,席間一片交頭接耳,嘰嘰喳喳。

朕:“……”

男人紮起堆來,原是這麼吵嚷的嗎?

朕想舉杯,沒人理。

朕對小丁抱怨:“沒個規矩,當皇宮是他們自己家?”

小丁:“現在覺出太傅大人的好了沒?”

“……”跟李長風有什麼關係,他不過就是話少、事少,守靜,自清……

朕點頭,“你非逼朕承認李長風有優點,那好吧。”

小丁:“……”

我放眼望去,屬花深笑得最大聲,擎着酒杯放浪形骸。

挨着他坐的美男倒安然恬靜,自有一副霞姿月韻,瞧來讓人心生歡喜。

正是我在畫像上見過的蘭月。

我正要離席朝蘭月走過去,忽而一美男站起,朝朕作揖,“陛下。”

哎呀一張娃娃臉,唇紅齒白,好生乖巧可愛。

朕寵溺道:“你說你說。”

美男:“我們什麼時候能見見太傅大人?”

此言一出,其他美男紛紛附和。

“都等半天了。”

“太傅大人再不來我都要吃飽了。”

“我今日特意早起半個時辰挑衣服,就為給太傅大人留個好印象。”

“……”

朕不理解,你們不是朕的後宮嗎?

“爾等匯聚於此,可別說是為了見李長風。”

娃娃臉美男一臉天真:“不然呢?”

其他人:

“那可是李長風!”

“一想到往後能跟他住在一個宮裡,我就激動。”

“誰還沒有英雄夢,我從小到大心目中的英雄就是李長風。”

“我也是!”

“我也是!”

我:“……”

我不是,我小時候的英雄是哪吒。

我黑着臉道:“丁,你來評評理,怎麼這場選秀是給李長風選的嗎?”

小丁陶醉在熱烈的討論氛圍中,“我也愛李長風。”

大魏——完了。

我心態即將要崩,娃娃臉美男突然驚喜揮手,“太傅大人!”

波月軒臨水,李長風持卷自長廊盡頭經過,影子投在水面,飄渺孤鴻。

從他緊繃的麵皮可以看得出來,他剛醒,沒睡好。

我一個沒攔住,娃娃臉已衝上去擋住李長風去路。

李長風不得不止步,負手道:“煩請讓一讓。”

語氣古井無波。

但我從他握書的姿勢,便知道他已是不耐煩。

娃娃臉美男小臉通紅,“太傅大人,我、我我……”

我扭頭問小丁:“這孩子會游泳不?叫侍衛準備下水撈人。”

小丁壓根不信,“太傅大人還能把人踹水裡?”

“他怎麼可能那麼粗魯,”我道,“他一般用推的。”

那邊娃娃還在道:“太傅大人,我住在如珩殿,離你很近,你……您哪天得空,我想找您對弈。”

死定了,提啥不好,提下棋。

李長風短時間內應該不想再下棋。

李長風臉色陡然冷了,肅厲道:“我認識你嗎?”

娃娃臉一凜,不自覺退後一步,“……不認識。”

“那我為何要跟你對弈,你覺得我很閑么?”

娃娃臉快要哭出來,“不不不敢。”

李長風:“誰許你方才在宮中毫無顧及地疾行?不懂規矩,滾開。”

娃娃臉哭着給他讓開了。

李長風目不斜視,不在乎這邊眾人望着他的神情是如何精彩紛呈。

沒走上兩步,花深一拍欄杆,凌水踏波,自以為瀟洒地飄到李長風面前,再度擋住他去路。

“你認識我呀長風,今晚一起喝酒?”

李長風連個眼神都沒給他,“沒心情。”

“你什麼時候有心情?我可以等。”

李長風一掌將他推進水裡。

“我就是因為見了你才沒心情。”

花深一邊划水一邊望着他甩袖而去的背影,道:“謝謝長風,你怎麼知道我想下水涼快涼快?”

等李長風走遠,他才開始哀嚎:“救命,我不通水性!”

我對小丁:“你看,提前叫侍衛很有必要。”

繼而我轉身問道:“這回都見着李長風了吧?還想見嗎?”

眾人恐懼搖頭,娃娃臉還沒止住抽泣。

好得很,離偶像生活遠一點,不然非但濾鏡稀碎,還容易遭受偶像的毀滅性打擊。

“下面朕來說說宮規。”我鄭重道,“總的來說就三條——別惹李長風、別惹李長風、別惹李長風。”

朕:“每天早晚背一遍,記在心上,刻進腦子。”

眾人稱是。

娃娃臉:“以後見了他,我肯定繞着走。”

明智之舉,朕讚許頷首。

也有不開竅的,懵懂發問,“既然如此,陛下為何還要冊立太傅大人為皇夫?”

“……”

我不動聲色將此人記下,明天讓他嘗嘗來自女帝的報復。

真正的理由屬於朕的私事,自然不能告訴他們,我面對這幾十雙好奇的眼睛,編瞎話道:

“所以朕正在後悔不迭,今日你們尚且只見識了李長風脾氣大的一面,不知他還有小心眼、愛記仇、獨斷專行、跋扈不講理等其他許多惡劣面。”

我悵惘嘆氣,“可他畢竟是朕的授業恩師,他疾病纏身,年紀又大,性子還古怪,若連朕都不可憐他,還有誰……”

娃娃臉打斷我道:“陛陛陛下……”

這孩子結巴還好不了了。

娃娃臉顫抖指向我身後。

我回頭。

李長風不知何時去而復返,靜靜立在那裡,陰晴不定地看着我。

我全身的血液都往腳底沖,被湖面的風一吹,從裡到外涼得很透徹。

“老師……”

李長風俯身撿起落下的書卷,轉身走了。

“老師!”我拔腿去追,娃娃臉提醒,“宮中不可疾行啊陛下。”

7

“老師。”

“老師。”

李長風越走越快。

我剛才的話不知道他聽去了多少。

“太傅,太傅……李長風!”

我氣喘吁吁,“從景臻被你害死的那天,你就該料到自己會有今天的下場,你有什麼資格生氣!”

他驀然駐足,卻沒有回頭。

他的肩背塌下去,彷彿體力不支,緩了好一陣,才轉身,平靜道:“你就這般恨我?”

“當年要不是你,景臻就不會死,我憑什麼不能恨你?”我不敢與他直視,只能高聲掩飾心底那股子莫名的膽怯,“才這麼點委屈你就受不了了,這都是你應得的!”

他聽完,臉色凝重得可怕,不由自主走近幾步,手中沒有別的東西,怒極之下,將僅有的書卷劈頭蓋臉朝我扔來。

我抱頭躲避,他已紅着眼走了。

滿地紙張四散,隨後而來的小丁跟着撿,道:“咦?”

我余怒未消,奪過來一看,愣在原地。

這不是書頁,滿滿一大摞,一半是前朝歷年賑災的款項賬目比對,一半是針對江南水患的具體地形分析、治理之法,災民後續安置……

林林總總,主次分明。

這摞紙燙手,我啞聲對小丁:“我走後這半日,李長風根本沒歇息,你為何不早說?!”

小丁:“陛下沒問,咱們還以為陛下不在乎。”

“……”

小丁見我還木着,將收好的紙張塞進我手裡,提醒道:“陛下站在此處發獃,就能解決問題了?”

確實,我回神,揚了揚手,“把戶部老張和工部老王叫去御書房,合計合計這上頭的東西。”

小丁:“……”

小丁:“我說的問題是這個嗎?”

我幹勁十足,往御書房拐,小丁幽幽在我身後道:

“你若恨他,何不將他疏遠,反倒將他留在身邊,這哪裡是恨,分明是愛而不自知。”

我扭頭,“你嘟嘟囔囔說的是甚?”

小丁咬牙切齒,“戲詞,太后最近喜歡聽悲劇。”

我皺眉:“朕打算在宮中帶頭節衣縮食,支援國庫,跟太后說,以後這些沒有必要的娛樂能免則免。”

“……”小丁:“女人你的眼裡只有事業,我恨你是根木頭。”

語氣之幽怨,莫非小丁暗戀我?

但水患多拖一日,便有無數百姓將流離失所,眼下既有了萬全之策,我不想耽擱,沒工夫顧忌一個女官的心意。

一腳跨進御書房,我想起早上李長風還發著燒,對小丁:“找個太醫,送去鳳華殿。”

小丁:“女人,算你還有良心。”

眼神之怨懟,明確了,小丁暗戀我。

戶部張尚書摳門,工部王尚書啰嗦,跟這二位斗完法,已是月上中天。

小丁幾進幾齣,一會兒道:“太醫讓太傅大人轟出來了。”

不意外。

李長風這個諱疾忌醫的毛病進了棺材,也不見得能改。

一會兒,小丁道:“太傅大人一整天不曾用膳,咱們也不敢貿然去打擾。”

那又怎麼了。

他那麼大個人,又不是小孩子,難道吃飯還要人哄?

小丁第三回進來,“陛下,你是真的忘了嗎?”

我:“什麼?”

小丁:“你還欠太傅大人一句‘對不起’。”

我點頭,道:“墨沒了,丁姐,來添墨。”

小丁:“太傅大人再強勢他也是個人呀,他也會傷心難過。”

我:“不給添我自己磨。”

小丁直接將我三十斤的硯台端走了,單手。

小丁:“你再怎麼磨嘰,怎麼假裝忙,用百合姐妹情給自己加戲,也掩蓋不了你對太傅大人虧欠的心虛,面對現實吧,陛下。”

小丁:“拖延可恥。”

我:“……”

丁姐人間大明白。

我無奈放下手中筆,“我這不是沒想好怎麼彌補。”

口頭道歉?我這些年對李長風說過的“對不起”,連起來能繞大魏版圖十圈。

送禮?李長風向來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從沒見他特別稀罕過什麼。

“他稀罕你,”小丁語出驚人,“你只要對他撒個嬌賣個乖,他拿你什麼辦法都沒有。”

我:“你何出此言……你有病?”

李長風喜歡我?

李長風喜歡把我往死里教訓還差不多。

“別瞎說,李長風有心上人。”

想起這個,我心頭就竄起一股無名火,“我只虧欠他這一次,他欠我的又何其多,我犯得上次次給他道歉嗎?”

不去了,我也是有骨氣的。

我道:“拿紅頭牌子來,朕要去瞧別的小哥哥。”

小丁道:“不給翻。”

我:“……”

要不是因為她手裡還端着硯台,能隨時呼到我臉上,我早治她的罪了。

我起身道:“不翻就不翻,朕去看蘭月。”

蘭月所居之處不遠,朕拒了玉攆,腿着去。

路經鳳華殿,腳步不覺放緩。

要不要進去稍微看一眼?

這個時辰,李長風早該睡了吧?

朕遲疑之際,一道火紅影子“蹭”地從我眼前飛過。

我三兩步追上房頂,揪住那人道:“花深,你真是個屬陀螺的。”

花深手提兩壇酒,沒有半分被抓的羞恥,“陛下此話怎講?”

“欠抽。”

我:“這麼晚了,不要打擾李長風睡覺,他今日身體不舒服。”

花深:“這話好像說遲了。”

他方說完,底下窗戶開了,李長風慍怒道:“滾下來。”

花深聽話照做,留下一句“我一定還會回來的”,溜之大吉。

留我在屋頂尷尬。

下不下去呢?

要麼裝死到底,堅持到他關窗?

李長風在窗前久立,好似賞景,跟沒看見我一樣,我假裝自己不存在,坐屋頂上僵持。

默默相耗。

涼風吹來,李長風嗆風咳了咳。

好的我輸了。

我一躍而下,正要投窗,趕上李長風關窗,猝不及防,我的手就這麼被夾了。

我的眼淚飆在當場。

一刻鐘後。

李長風道:“至於哭這麼久?”

我淚眼汪汪,豎著右手食指和中指,兩個指甲各青紫一半,“你夾下試試疼不疼?”

他白我一眼,將長發攏在身後,繼續給我上藥。

表情是嫌棄的,動作是輕柔的。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剛回京那會兒,母后用鳳仙花給我染甲,我羨慕過李長風的指甲,粉嫩若璃棠,長在他那雙玉白修長的手上,煞是好看。

母后道:“新長出來的指甲都那樣。”

我也想要,“怎樣才能新長出來?”

母后一頓,又一嘆,“別問。”

母后那天還說,“你父皇讓長風當你的老師,起初我是不同意的,孩子教孩子,這不是瞎胡鬧嗎?但現在看來,你這樣的皮猴就得李長風來管束。”

我吐吐舌頭,心想李長風才不是孩子呢,他都能娶妻了,母后逢年過節還給他發紅包。

母后戳着我腦門道:

“長風這孩子,跟你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有的孩子天生會哭,手指頭扎個針眼,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可有的孩子哪怕手指斷了,血淚也只會往肚子里咽,阿灼,你要一輩子對李長風好。”

後來我懂了點事兒,明白了李長風的指甲為何會那麼新,就再也沒有羨慕過。

我跟母后說,只要李長風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指甲染完,我光顧着臭美,忘了問母后,倘若李長風待我不好呢?

假如他天天打我手板呢?

假如他對我嚴苛,從來吝嗇誇我呢?

假如我天天對他笑,也半點融化不了他的心呢?

假如他……要了我喜歡的那個人的命呢?

蕭景臻是我七皇叔的義子,比我年長一歲,跟我從小一起長大。

我走到哪裡,他跟到哪裡,是我的守護神。

十歲那年我拜李長風為師,景臻艷羨得不得了,經常跟在我身邊,混成了李長風半個學生,雖然不正式。

十八歲那年父皇給我和景臻指了婚,他願意放棄功名利祿,做我將來的皇夫,我高高興興等着當新嫁娘。

十九歲,七皇叔謀反,全王府上下都關押候審,景臻也在其中。

然而景臻對七皇叔謀反一事,並不知情。

父皇本來想對景臻網開一面,是李長風,李長風執意覲見,說事情尚未查清,若父皇在此等謀逆大罪上私設人情,將何以服眾。

我偷偷去天牢看景臻,短短時日他被折磨的不成樣子,哭着說自己冤枉,讓我救救他。

回來以後我對李長風大發脾氣,說你沒受過刑,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

其實說完我就後悔了,我看着李長風血色盡褪的臉,恨不得立時給自己一巴掌。

李長風眸子里一點光也沒有,沉鬱不見底,他道:“我知道你喜歡蕭景臻,但你給我記清楚,你喜不喜歡他和他有沒有罪,是兩回事。”

“想明白你自己的位置,你跟你父皇一樣,當為天下臣民之表率,有半分徇私枉法的心,儲君這個位子有的是人跟你搶,比如你大皇兄齊王。”

他道:“你沒有任性的餘地。”

我還是把景臻放了,帶着他跑出城,在城門被禁軍包圍,李長風出現在城樓,冷冷看着我們。

我跪下來求李長風,求他放過蕭景臻。

李長風無動於衷。

景臻把我架起來,刀橫在我脖頸,在我耳邊低聲道:

“阿灼,你別怕,我不會真的傷害你,你假裝是我的人質,等我出城,就把你放了。”

我滿口答應。

他挾持我後退,出於害怕,手上沒輕重,刀子割破我皮肉,血染紅我胸前衣襟。

我道:“景臻,你松一松,我有點疼……”

還沒說完,李長風抄起身邊禁衛軍手裡的弓,一箭射來。

他目光如炬,那箭離我只有半寸,差一點,我可能就跟景臻一起死了。

蕭景臻手一松,直直倒了下去。

我當時想的是,還不如跟蕭景臻一起死了。

我抱着蕭景臻的屍體,對步步上前的李長風嘶聲道:“你不知道景臻喜歡我嗎?他根本不會傷害我,為什麼你要這麼做?!我恨你!李長風,我恨你!”

“景臻並未認罪,你憑什麼罔顧人命,憑什麼殺了他?”

李長風居高臨下,神情冷漠,道:“他既然清白,又何需逃跑。”

晚一步趕來的父皇看到我身上的血,以為是李長風的箭擦傷了我,對他怨責道:

“太過了長風,阿灼還是個孩子,不過是有些感情用事,你萬一連她一道射殺,那……”

他殘酷打斷我父皇,“身為儲君,卻知法犯法,包庇疑犯,今日我就是把她一同殺了,也是她自作自受。”

父皇扶起我,“長風,你未免太不近人情。”

那天李長風自去刑部,認箭指儲君之罪,領了一百道杖刑,去了半條命。

一如他給我上過的狀元郎那第一課,除了不要以貌取人,還有以身作則。

他怎樣教我,便怎樣做自己。

我那時發了七八天高燒,不管醒着睡着,眼前全都是景臻死去的樣子。

第九天,我一覺醒來,看見李長風守在我床邊。

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仍是恨,“我恨你,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李長風輕蔑一笑,“就憑你現在這副模樣?”

那天他一走,我咬牙爬起來,拚命喝葯吃飯。

身體恢復以後,我繼續做他的乖學生,比以前還認真。

我要用從他身上學到的本事坐穩皇太女的位置,假日時日,立於巔峰,再好好折磨他,羞辱他,一點點要他的命。

如今,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做到了。

他被我強娶,鎖進深宮,沒了自由,無法與心上人成眷屬,身體羸弱,受我當眾折辱。

可我為什麼沒有任何快意。

我看他為我殫精竭慮,心裡只有歉疚。

和一絲心疼。

我以為仇恨足以我忘記,我曾經是多麼喜歡他。

小女孩對英雄的崇拜。

學生對老師的敬畏。

儲君對太傅的依賴。

女子對男子……不不不,這份喜歡里沒有男女之情。

沒有!

李長風突然在我額心一點,“搖頭晃腦,疼傻了不成?”

我恍惚盯着他,他自榻上站起,端着藥箱轉身,青絲柔滑如雲,寢衣單薄寬鬆。

我自身後猛地將他撲住,拖回來。

瓶瓶罐罐摔了一地,他如今不管是體力還是武力,都不如我,被我輕易壓在榻上。

我腦子一片空白,只有吻他這一個念頭,不管不顧去碰他的唇。

李長風偏頭躲避,不知想起什麼,翕然望着我,“你是有什麼隱疾嗎?”

“什麼?”我被他問的一愣。

“每次受傷吃痛,便要開始一些過激行為。”

他眸子微眯,回想道:

“那年你從馬上摔下來,崴了腳,疼的好幾個人摁不住,我去了,你直往我身上撲,吊著我脖子說什麼也不撒手,先帝來勸你,你還咬他一口,好端端的姑娘家,突然屬了狗。”

我:“……”

他:“還有一次,你淘氣去爬樹,結果眼皮被馬蜂蟄了個包,腫着一隻眼,太醫不慎將葯滴進了你眼睛,你殺豬似的嚎,闔宮的侍衛宮女攔你不住,你又跑來黏在我身上,也不管御書房的臣子們如何吃驚。”

他:“當時我還奇怪,我又不是鎮痛的葯,你總纏着我有什麼用?”

我:“……”

我:“所以,你覺得我腦子有病?”

他比劃一下我倆的姿勢,“如果沒病,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

“……”我面上淡定,內心一塌糊塗,我也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爬起來,反省道:“對,我有病。”

他起了第一下沒起來,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或許是我方才魯莽,將他撞在了什麼地方。

他坐直以後朝我無力擺擺手,“這兩日手指不要沾水,時辰不早,該幹什麼幹什麼去罷。”

我依言倒退兩步,鼓起勇氣開口,“……老師。”

“還有事?”

我:“張王兩位尚書說老師那幾個治水的法子頗好,那個……多謝老師。”

他道:“分內之事,不必言謝。”

“還有,”我垂頭,拿鞋尖蹭着地面,小聲道:“對不起,今日在波月軒那些話,並非出自我本心。”

他:“知道了。”

知道了?

我道:“你要不打我一頓?或者罵我兩句也成。”

好過不痛不癢地敷衍我,

李長風:“你也屬陀螺?”

我:“……”

我和花深在屋頂的話他都聽到了。

我道:“你是不是真生我氣了?”

他注視我片刻,黯然道:“無論出自真心與否,你的話不是全然沒有道理,我為人的確不堪,你也應當恨我,我沒什麼可說的。”

我想起小丁的話,李長風也是個人,也會傷心難過。

我趑趄不肯走,道:“老師你喜歡金銀珠寶嗎?書畫瓷器呢?我前年生辰,地方上獻了一座玉山,我讓人給你搬來好不好?”

“……”他道:“我放一座山在屋裡有何用?”

我道:“你可以爬着玩。”

他:“……陛下的美意我心領了,可惜我沒有這種別緻的愛好。”

我:“那……那……”

他無言半晌,將手伸給我,“你扶我去裡間床上躺一躺。”

得了他這一句,我心裡立刻鬆快起來,雙手扶他,還有個新發現。

“老師你看,”我翹着被他包紮嚴實的食指和中指,“我正在朝你比‘二’。”

他垂眸,淡然笑道:“嗯,看見了,十分符合你特色。”

我驚奇看着他,“老師你也會開玩笑啊?”

“……”他表情一斂,不自在握拳一咳。

他躺下之後,見我還不走,多少有點不耐煩,道:“要麼你去偏殿睡?被子管夠。”

“……”

我道:“你還沒親口說原諒我。”

他:“你何時變得這般矯情了?”

我嘴一癟。

他:“好好好,我原諒你,能走了嗎?”

我頭頂陰霾一掃而光,正色道:“老師,有句話你說錯了。”

“哪句?”

“你就是良藥,治我所有。”

說完這句,我內心狂跳,飛快逃走。

卻又忍不住偷藏在外頭,窺探李長風的反應。

聽他喃喃擔憂,“都開始說胡話了,看來着實病得不輕,這可如何是好?”

我:“……”

我是得找個大夫看看了。

8

花深正脫衣,我冒然闖入,他大驚失色,雙手抱胸,道“流氓!”

“……”我道:“朕對你的身體不感興趣。”

他:“你喜歡我純潔的內心?”

我:“……”

試問一個喜歡不穿衣服睡覺的人,內心能純潔到哪去。

我不禁好奇,“花深,你這不甘束縛的性子,緣何會答應進宮做侍君?”

他:“因為我爹娘總干預我的人生,逼我考科舉,我不願意。”

他:“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畫師,當了侍君,斷了仕途,我下半輩子就能安心畫畫了。”

就他?畫畫?

真不是我瞧不起,我問:“請問你擅長畫什麼?”

他兩眼放光,“花鳥,山水,我都精通,要說最擅長,還得是人像,但我這輩子發過誓,一生只為一人畫像。”

“這是什麼破規矩。”

“因為我有追求,我畫過了最好的,就很難再去畫次品,蘭月曾求我給他畫,我且不肯呢!”

我看着他得意的神情,心念一動,“李長風選秀用的那張畫像,難道就是出自你手?”

“正是,”他愈發得意,“二十歲的李長風,傲骨錚錚,曠世姿容,好看吧?”

他湊近,神秘兮兮,“告訴你個秘密,選秀起初,李長風特意找去戶部,以自己是帝師,且有心上人為由,將自己的名字抹去了。”

“將這麼美的畫像束之高閣,我第一個不答應,正好我爹是禮部侍郎,承辦選秀後期一切事宜,我連夜復畫一張,幫李長風加了個塞。”

“他選不上不要緊,他的美必須有面世的機會。”

我:“……”

怪不得。

我擼袖,“你坐着別動,我過去抽死你個罪魁。”

花深邊跑邊委屈,“為什麼打我?”

“夾帶私貨,還拿朕當你實現抱負的擋箭牌……”

說到這裡我回過味來,“你何以有恃無恐,篤定進宮你就自由了,你不怕朕是個暴君昏君,專愛摧殘美少男?”

花深:“我與陛下雖未曾謀面,但這些年從長風口中聽說過陛下許多逸事,故而對陛下並不陌生。”

我:“他如何評價我?說我不學無術,朽木難雕,屢教不改?”

花深:“呃……他說你純良質樸,聰慧過人,偶爾淘氣,但也不失天真可愛。”

我:“……”

我:“他真這麼說我?”

花深:“不然我哪敢不尊敬你?”

“……”我接茬揍他,“一碼歸一碼,你不尊敬朕你還有理了?”

我:“你跟李長風什麼時候認識的,我為何不知他身邊還有你這類潑皮?”

他:“一國之君怎麼還誹謗侍君?”

我:“少廢話,快交代,不然叫你看看什麼叫暴君。”

他:“長風又不是一年到頭都留在京都,不還每隔半年回一次北疆嗎?”

頭幾年他身體還能撐,確然如此。

我:“那又怎麼?”

花深:“你不會以為他任了你的老師,便只圍着你一人打轉吧?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北軍統帥,你見過他穿鎧甲的模樣嗎?”

花深:“我就見過。”

花深:“他十七歲時我就認識他了喲,比你早好幾年。”

我:“朕有點忘了,誅九族三個字怎麼寫來着?”

花深:“……”

花深:“那年我去大漠遊歷,對長風一見如故,追着要畫他,長風多麼善良,溫和地送了我一個‘滾’字。”

我:“……”

花深:“但我是誰,我生來就不知‘退縮’和‘誅九族’怎麼寫。”

我:“說明你文化課不行。”

他:“……”

他:“最後我用一壇‘醉流霞’,成功讓長風跟我交上了朋友。”

我:“扯謊,我老師不擅飲酒。”

他目瞪口呆,“長風?哈哈哈,你想必不知道,長風在北疆有個‘千觴將軍’的名號,正是源於他千觴不赭顏——千杯下肚,臉色都不變一變,你竟說他不擅飲酒?”

“……”我一時詞窮,結舌好一陣,道:“他在我面前滴酒不沾,說喝酒不是好孩子。”

花深理解道:“貪杯傷身,大概他是不想教壞你。”

我:“……”

花深道:“好端端怎的失落了起來,你要實在想喝酒,我陪你喝?”

我搖搖頭,“然後呢?”

花深:“……然後你若是醉了,我給你畫個花臉?”

“我問你李長風,李長風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除了喝酒,他還喜歡什麼?”

花深想了想說,“毛茸茸?小狗小貓小白兔。”

行,我今夜來此的目的達到了。

“早點歇息。”

花深:“這就要走?陛下你不看看你侍君的胸肌?”

我跑了。

9

次日清晨,李長風睜眼,看見床邊穿着朝服抱着貓的我。

他:“……”

他坐起,雖沒言語,但目光中對我腦子有病的擔憂更添一層。

我趕忙將貓送到他臂彎,解釋道:“上朝快要來不及,這貓老師先幫忙帶一帶。”

他:“哪來的?”

我:“小丁自宮牆根上撿的,被人丟棄的野貓,特別可憐。”

我:“你放心,已經洗乾淨了。”

那貓在他掌下蜷縮一團,皮毛油光水滑。

他點點頭:“好。”憐愛颳了刮小貓脊背,指間痣在金黃的皮毛中若隱若現。

我看得呆住,強忍心中酸澀。

花深說得沒錯,我不了解李長風,我只是自以為了解,想當然他全部的人生都該圍着我轉。

實則細細想來,我所見所知,不過是李長風的一小部分,他私下裡什麼樣,認識哪些朋友,什麼時候有了心上人,我一概不知。

我在床前矮身,“老師喜歡長毛動物,酒量也不錯,這些緣何都沒聽你說過?”

他一怔,“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

“因為……”不及細思胸腔里充斥的妒意從何而來,我脫口而出,“因為老師你是我一個人的!這十年來都是!結果隨便在路邊撿個花深都比我懂你,你……”

我對上他澄明的眼睛,他好像被我突如其來的暴脾氣震懾住了。

“……你這樣會讓我當學生的很沒面子!若是旁人問起你的喜好來,我一句也答不出,人家豈不說我對老師不夠關切。”

他不以為然,“誰會閑來無事,打聽我的喜好?”

“……”我怒道:“我未雨綢繆不行嗎?”

他失笑,“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就是了。”

“只要是關於你的我都想知道,”我道,“事無巨細。”

他:“改日說給你聽。”

“為什麼要改日,你搪塞我!”

他:“你今日不用上朝?”

“哦哦哦。”我霎時清醒,站起的同時,想起還有一事。

“老師,你真覺得我聰慧過人,天真可愛嗎?”

他:“……”

他道:“極少時候。”

“下次誇我要當面,我才能知道。”

他抿唇,道:“怕你驕傲自滿。”

“老師你太小看我了,”我昂首挺胸,“朕堂堂九五之尊,受得起詆毀,當得起讚美,萬古聖賢稱頌之於朕,如風過耳……”

“美得你,萬古聖賢又不瞎,”他道,“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還知道何謂謙虛謹慎嗎?”

我撇嘴。

他:“是誰適才嚷嚷說上朝來不及了?”

我提袍往外奔。

李長風:“不可……”

“知道不可疾行,”我邊跑邊大聲道,“僅此一次!”

身後傳來他無奈的嘆氣。

散朝之後,我對小丁道:“歉也道了,貓也送了,這下我可不欠李長風了。”

小丁還未說話,太后迎面而來,身後數人,滿宮找貓。

“你們,”太后道,“看見我的小黃了嗎?”

我:“沒。”

小丁:“沒。”

“奇了怪了,”太后邊離去邊道,“小黃平日從不亂跑,今天這是怎麼了。”

小丁望着她老人家雍容的背影,對我道:

“你欠不欠太傅大人不好說,可以肯定的是,你欠太后一個說法。”

我:“……”

我提着龍袍追親娘,“母后,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替小黃找了個好人家!”

太后聽說我偷她的貓是為送給李長風,破天荒沒生氣,反而欣慰道:“你長大了。”

我:“……”衡量我長沒長大的標準,居然是我會不會偷東西?也是夠草率的。

太后:“長風喜歡小黃你不早說,我這裡還有波斯貓,加菲貓,龍貓……你讓長風隨便挑。”

我:“一隻小黃就夠了,母后,我才是你親生的,怎沒見你對我這麼大方?”

太后:“我給了你生命,還不夠大方嗎?”

朕竟無法反駁。

太后:“你什麼時候能製造一條小生命出來,回饋一下哀家?”

我:“……”

我站起來往外走,“母后你都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有多熱鬧,朕派刑部去江南查案的特使遭到了刺殺,大膽賊子,公然謀害朝廷命官,這還了得……”

躥到門口,開溜。

我往鳳華殿走,準備把此消息跟李長風分享一遍,聽聽他的意見。

行至御花園,滿眼奼紫嫣紅,蜂飛蝶舞。

桃花林外有人影佇立,正墊腳去夠樹梢上掛着的風箏。

我隨意一瞥,心中一動。

那人無論是側臉還是身影,都像極了蕭景臻。

“你……”

蘭月聞聲回眸,惶恐行禮,“驚擾聖駕,臣萬死。”

原是我的錯覺。

我道:“風箏拿得下來嗎?”

“……”蘭月微訝過後,靦腆一笑,兩隻明眸若彎月。

我將風箏替他取下。

“你喜歡銅錢風箏?這可不多見。”

蘭月點頭,“臣實在是個俗人。”

蕭景臻也喜歡放銅錢風箏。

我道:“誰不是俗人,朕也喜歡錢。”

我看看天色,“近日政務繁忙,等過幾日朕去找你,可好?”

他握緊那風箏,小聲道:“好。”

鳳華殿。

小黃在李長風懷裡打滾,將他袍子都滾亂了,李長風也縱着它。

從前沒見李長風這麼寵過誰,我突然後悔把小黃送給他。

我盡量無視小黃,將朝堂上的事說了。

李長風沉吟道:“陛下先說說自己的看法。”

我道:“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皇兄的封地緊鄰浙洲不假,他若果真黨同趙緒蓄意謀逆,殺害朝廷命官,在自己地盤上動手,豈非不打自招?”

“說實話,齊王起謀反之心我是不怕的,擱在平常他哪有那個本事,但趕上此時情況特殊,我擔心他利用災情製造恐慌,動搖民心,趁機拉攏挑唆災民揭竿而起,白白犧牲無辜。”

“所以眼下賑災和幫助百姓災後重建仍是重中之重,只要民心不亂,社稷穩固無憂,齊王便掀不起什麼浪花。”

“同時齊王與趙緒他們也不得不防,既然趙緒說賑災銀兩被劫,朕便治他個辦事不力,着他停職查辦。”

“趙緒呈上來的賬,經戶部過手的共計十四人,張尚書正逐一排查,若真有與趙緒串通中飽私囊者,屆時一審便知。”

“不過,趙緒一停職,賑災後繼無人,朕預備將那個無畏神人林利林縣令,暫時提拔上來,協助朝廷安置災民。”

“至於刑部特使被殺一事,以及齊王那裡,不如移交大理寺秘密徹查,裡頭有幾個新人可堪大用,包括林利在內,這幾位說不準都是朝廷將來的棟樑,此次也算是給他們個磨鍊機會。”

我說得渾然忘我,回過頭來,李長風正靜靜瞧着我。

我惴惴問道:“我是不是哪裡說錯了?”

“你做得很好,”李長風佯裝挫敗,“發現學生教無可教,是當老師最沮喪的時刻。”

話語間,掩蓋不住眼底欣慰。

“不知不覺,陛下已然出師,智珠在握,知人善用,有帝王氣度,我終於可以……”

“打住,”我制止道,“後面不像是跟着好話,你不要再說了。”

李長風:“陛下還欠缺些許穩重。”

“何止,”我急急道,“我還有一身的毛病需要老師扳正。”

“我優柔寡斷、喜歡挑撥老張和老王互掐、愛跟言官頂嘴,看他們表演撞柱,同左相和尚書令以及母后打麻將老被坑……”

“阿灼,”他按住我肩膀,“你在害怕什麼,我原本只想說我終於可以放心了,並無其他。”

“我……”

我怕你走,怕你松下這口氣,再也不管我,

我捫心自問,李長風如果執意要走,我留得住他嗎?

沒人能留得住。

我道:“老師,牆根底下還有波斯貓加菲貓龍貓,我都給你撿來吧。”

李長風:“一點念想也不給太后留?”

我:“……你怎麼知道?”

他撫着小黃:“膘肥體壯愛粘人,如何會是野貓。”

的確粘人,我將小黃從他膝上趕下去,“壓壞我老師賠得起嗎你,還不多去走動走動。”

小黃給了我一爪子。

李長風默默看我和小黃鬥智斗勇,道:“我想出宮一日。”

“做什麼?”我抬頭。

他道:“見一個人。”

除了心上人,還有什麼人需要他在宮外見?

我道:“不行。”

他眉頭斂皺,壓抑不悅,“半日。”

我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就算是死,也只許死在宮裡。”

他凜聲道:“你再說一遍!”

我心尖兒打顫,站起來就跑,“你生氣我還是這麼說,李長風,你這輩子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我跑到門邊,一隻蓋碗擦着我耳朵,“砰”地砸個粉碎。

我心有餘悸,步下台階。

小丁守在階前,“好樣的陛下,我替你和太傅大人數着呢,和好一刻鐘,慪氣兩天半。”

我:“……”

10

翌日,淫雨霏霏。

散了朝,我惦記李長風那每逢這天氣就鬧心的身子骨,想着去看看他,順便再再再再再給他說個對不起。

我真是一位能屈能伸的好女帝。

鳳華殿靜悄悄。

我一腳踏入,迎面有一女子端坐,裝束簡潔不失風範,遺世而獨立。

我回頭看了眼門上牌匾,確是鳳華殿沒錯。

“想必你是阿灼?”那女子沖我嫣然一笑,沒有半點自己是外人的自覺。

我:“你誰?阿灼也是你叫的?”

女子道:“你不妨猜猜看我是誰?”

我含怒打量她。

她面前桌上擺滿藥材,說話時手上也不停,提着一桿精緻小秤,不時抓取一點藥材,過稱,扔到一旁。

父皇在時,每次想找人吹噓就把我叫到跟前去,說他早年拜師學藝的精彩經歷。

父皇的師父是位不世出的高士,門下弟子十人,人人驚才絕艷,各有所長。

父皇擅權術,李長風擅伐謀,還有人擅丹青,有人擅樂理……

父皇吹噓到一定程度,分母后在與不在兩種情況。

母后若在,父皇便對我語重心長,“所以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母后若不在,父皇便激情憤涌,“爹給你講講我那人美心善的師妹,老帶勁了。”

父皇師妹名喚白清菡,是十人中唯一的女弟子,最擅藥理。

父皇說她貌若天仙。

父皇眼神真不濟。

我冷哼。

白清菡曉得我猜出了她身份,笑道:“按輩分你該叫我聲姑姑,但你又和長風成了親……”

她話鋒一轉,“無懼悖理,硬娶長輩,已經夠讓我佩服的了,娶的人還是李長風,你這個陛下我看行,不如折中,你叫我聲姐姐罷。”

誰要多個姐姐,我不高興道:“怎麼朕這皇宮是漏風口袋嗎,你們想進就進。”

白清菡一攤手,“長風的葯快用完了,你不許他出去,我只好進來。”

“什麼葯我太醫院配不得?”尋常也沒見李長風葯不離身。

“真不是我看扁你這裡的太醫,實在是他們太讓人看扁,”她遞我一根葯杵,“要幫忙嗎?”

我先確認道:“你是李長風的心上人嗎?”

白清菡驚訝道:“自然不是,我得有多變態,才會想不開,跟李長風糾纏到一塊。”

我:“……”

白清菡:“啊,不是說你。”

我:“……”

我抻着脖子張望,李長風在裡間一點動靜也沒有。

白清菡善解人意道:“我來時給他吃了劑猛葯,藥效起作用這段時間最是難熬,所以我封閉了他幾個經脈,助他順利過渡。”

“他現在感知全無,你趴在他耳朵邊上罵他,他也聽不見。”

白清菡:“你要不要進去罵他一頓解氣,很過癮的。”

我:“……”

我:“大可不必。”

不知道為什麼,跟白清菡一對比,李長風忽然顯得好像個正常人。

想起我對李長風身體狀況所知有限,印象中每次他病情反覆,便閉門謝客,輾轉床榻蒙頭睡幾日,再見他時,他又是沉雅冷漠,一副凌人姿態。

除了清減幾分,與平常看着無異。

我:“李長風的身體到底有糟糕?”

白清菡輕飄道:“不算很糟糕,就是全身的骨頭差不多碎過一遍而已。”

我:“……”

我問了個再白痴不過的問題,“發作起來,會很疼嗎?”

白清菡:“這麼跟你說吧,也就是李長風,換做普通人早被折磨瘋了,哪裡還能熬上十年之久。”

可李長風就不是普通人了嗎,他也是血肉築成,沒有比誰多一具銅皮鐵骨。

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白清菡蘭攔住我,“其實長風囑咐過,不讓你進去瞧他。”

“為何?”

“怕自己疼起來面目可憎,嚇壞了你。”

越是這樣,我越焦急,“朕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讓開!”

白清菡:“哎呀,與小姑娘動手,會不會勝之不武。”

我:“……”

我可聽不得這個話,長這麼大跟人打架還沒輸過,不介意跟李長風的心上嫌疑人比劃比劃。

一陣叮咣咣啷,毫無疑問我贏了她。

我得意邁出一步,李長風披衣出來,除去臉色蒼白,一切如常。

白清菡擔憂道:“藥效過去這麼快?”

李長風置若罔聞,臉上滿是被吵醒的煩躁,逼視我道:

“大呼小叫,輕浮驕縱,沒人管得了你了是嗎?”

我猶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委屈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他粗暴打斷我,“不過稍稍誇讚你幾句,你便又傲睨自若,鬆懈起來,忘了自己是誰。”

“你摺子批完了嗎?水患施治有望了嗎?特使被殺一事有眉目了嗎?”

我對他的敬畏根深蒂固,他盛怒之下,我只有木然搖頭,一句話整話也說不出來。

“那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

我凝噎,縮脖後退,極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憋得臉通紅,道:“我討厭你!”

數落我可以,為什麼要當著外人的面數落我。

我掉頭跑進雨中,沖向御書房。

等在那裡的左相與尚書令齊齊看着我。

左相:“這是又被李長風給訓了?”

尚書令:“明顯是。”

我:“再跟李長風說一句話我就是狗!”

左相:“第五十二次發誓。”

我悲憤翻奏摺,含淚理萬機,小丁在旁一條一條遞帕子。

我:“再進鳳華殿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小丁:“三天第七次。”

我:“……”

可能我抽抽的實在太慘,左相意外地有了良心。

他安慰道:“女帝當自強。”

尚書令:“陛下請節哀。”

小丁:“帕子不夠了。”

我:“……”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我決定出走不離家——去找個湖對水大罵李長風。

左相可憐道:“快去吧,臣等幫陛下保密。”

我邊哭邊點頭,“雖然但是,李長風說得有道理,摺子還是要批完的。”

“……”

政事理畢,我才敢立在湖邊凄凄慘慘戚戚,抒發心中對李長風的憤憤之情。

天也不助我,須臾微雨轉大雨,我正要往回走,身後飄來一柄傘。

傘面下,蘭月雪衣皎然若謫仙,寧靜望着我,遞我一塊手帕。

我道:“你怎麼來了?”

他:“臣就住在附近,得見這裡有個孤單人影,還以為……”

“以為是哪個想投湖的小宮女?”

“臣有眼無珠,請陛下恕罪。”

我道:“你倒是好心。”

“蘭月,”我重新望向湖面,“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我一個故人?”

他道:“是么?。”

雨珠噼里啪啦打着傘面,他聲音夾雜其中,含混不清,”臣倒是經常做夢,夢中,臣好似是另一個人……陛下,你相信這世上有借屍還魂嗎?”

我笑道:“朕從不相信鬼神之說,朕只信這世上天理昭彰,報應分明。”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他柔聲問:“陛下為什麼哭了?”

我道:“雨水進了眼。”

他識趣,並未追問下去,將傘交於我手,冒雨走了。

我低頭看他給我的手帕,角上綉有一個“蕭”字。

有意思。

11

傍晚,我在鳳華殿門口徘徊。

白清菡站在門口看我徘徊。

她道:“李長風這回真睡瓷實了,陛下不用在外淋雨。”

我:“等我將‘灼映蕭’寫完。”

白清菡:“啥?”

我:“一種宮中失傳多年的進門儀式。”

“有什麼用途?”

我:“打臉不疼。”

在地上寫完最後一筆,我嘆氣。

非拿熱肝腸來貼某人的冷硬心,我可不是個賤骨頭。

我:“李長風願意讓我進去了嗎?”

白清菡:“我不打算攔你了,明明我是師姐,事事聽他的,我不要面子的嗎?”

我:“……”不是因為你打不過我嗎?

白清菡:“長風白日間將你趕走,也是不願叫你見他衰弱的模樣。”

我:“這是他自己說的?”

白清菡:“他原話是,沒必要叫她見我這副醜態。”

我:“什麼態?!”

白清菡:“你不知道嗎,李長風一直覺得自己面貌醜陋,不堪見人。”

我:“……”

他貌似是說過此類的話,但我以為他說的是反話。

他得自卑成什麼樣,才會覺得自己難看。

這話叫花深聽了去,花深都得撞牆。

我直搖頭,進門先脫外衣,以免將外頭濕氣帶進去。

李長風深陷厚被,滿頭虛汗,雙目緊閉,長睫濕冷,鴉羽似的掛在煞白的臉上。

褪去一層冰冷外殼,真是……脆弱。

我一隻手就能掐死他。

要不我掐死他吧,這個念頭在我心裡存了不是一天兩天。

我伸出手,停在他頸子上好一會兒,最終只是替他掖了掖被。

下不去手,他若死了,小黃就沒有小魚乾吃了。

母后攢的紅包就沒人收了。

那些個侍君就沒有崇拜對象了。

我……我就沒有老師了。

我拍拍他臉,凶神惡煞道:“所以你還是好好活着吧,為了小黃。”

不成想他微微睜開了眼睛。

我:“……”

白清菡她到底靠不靠譜!

我手還貼在他臉上,被他胡亂揮開,他悶倦看了我一眼,目光迷濛,低聲道:

“景臻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我要跑的步子狠狠頓住,轉身道:“你說什麼?”

他艱難翻了個身,抬手擋在額頭,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彷彿唯有如此,方能抵禦疼痛,微弱開口。

“我別無選擇,若是不射出那一箭,他就會殺了你,我如何想不到他是假意挾持你,可萬一是真的呢?我賭不起那個萬一,時機稍縱即逝,容不得我思量……”

我走回去。

“當時我怕極了,我這一生,不知搭過多少回弓,射過多少回箭,唯有射向你那一次,我猶豫了,我怕我失了準頭,傷了你……”

“李長風。”我上前握住他手。

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陷在夢魘當中,遲遲走不出來。

他推拒我手,苦痛的神情裡帶着些畏懼。

怎麼他也怕我嗎?

“你這孩子……煩死人了,日日說恨我也就算了,夢中也來打擾我安寧,真不知上輩子欠了你什麼,今生才要千般萬般的還你。”

我:“……”

“要麼殺了我,要麼放了我……”

我輕瞪於他,“做夢的是你,也不知是誰放不下。”

他極力掙扎,意圖擺脫我手,我偏不讓他如意,不是煩我嗎?煩死你。

他虛弱無力,被我攥得死緊,上半身從被子里傾斜出去,後背撞在床頭。

這一下着實不輕,我慌忙鬆手,看他呻吟着,整個人都弓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手忙腳亂替他檢查,拉開他因掙扎而鬆散的衣襟,露出他後背。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將單衣原樣替他穿了回去。

——聽說了嗎,李長風身體有缺陷,從不叫人侍奉沐浴。

——全身的骨頭差不多碎過一遍。

——阿灼,你抬頭看看我如今這副形容,終年染病,福薄命淺,不堪入目的丟醜之軀,你真的願意與我這樣的人捆綁一生嗎?”

——沒必要叫她見我這副醜態。

……

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我這麼粗心的傻子。

母后曾經說,要我一輩子對李長風好。

那年父皇御駕親征,遭遇埋伏險些被俘,是李長風穿着他的衣服,替了他。

敵人逼問李長風父皇逃走的路線,他至死不發一語。

很少有人知道,我也在父皇馬上。

我回頭問父皇,那個脾氣特別差的哥哥怎麼跑着跑着就與我們分開了,就不見了。

父皇拚命打馬,咬牙問我,“你喜歡長風嗎?”

“喜歡!”

“那就記住他,記住咱爺倆的命都是他給的。”

我根本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去邊疆玩了一趟。

半年以後,我在京城上林別苑再次見到了他。

花深說二十歲的李長風,傲骨錚錚,曠世姿容。

可我見到的李長風,形銷骨立,病體支離,脆弱的不堪一擊。

日光明麗,重花影深,他閉目躺在長椅,瓷白肌膚被日光曬得通透,他鬆鬆握着書,新長出的指甲一片片粉嫩。

我將他搖醒。

他睜眼,倦意濃重。

我道:“你願意當我的老師嗎?等我長大了,我保護你。”

……

而今我明白了。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皮肉,可以遍布猙獰傷疤,沒有一處光滑。

他今年不過三十歲,身體有的地方已經像樹皮一樣干朽僵硬。

這才只是他一片後背,他身上別的地方呢?

我僅僅掃了一眼,就駭然不能自已,那麼這十年李長風日日夜夜面對這樣的可怖,他是怎麼過的?

每逢颳風下雨,天氣稍微有一點不好,疼痛便一寸寸碾磨銷蝕他的骨頭,摧毀他的意志。

一遍遍提醒他你回不去了,什麼意氣風發,凌雲傲世,統統與他沒有干係,從今以後數十年,他只能與軟弱、無力、生不如死為伴。

這些時候他又是怎麼過的?

我不敢想。

然後我還與他作對,我嘴上尊稱他為老師,幹得全不是人事,他讓我往東,我就往西往南往北……

後來我乾脆恨了他,對他惡語相向,把景臻的死盡數推到他身上。

景臻死後一年,有人給我捧來他參與謀逆的證據,我信了嗎?

我不信,還說這是李長風指使偽造的,就是為了洗脫他自己。

我將那些證據扔到李長風臉上,說:“無論如何,你殺了我的心上人,這是事實,永遠都改變不了。”

其時李長風是何反應,我不在乎,是故記不清了。

年少時我口口聲聲說要保護他,到頭來,我才是傷他最深的那一個。

我算什麼純良質樸。

也唯有李長風,從始至終相信我是個好孩子。

或許累了,他逐漸放棄掙扎。

外頭雨急風驟,我握着他的手,得一方心安。

將他手抵在我額頭,負疚無以復加。

“對不起啊李長風,我懂事太晚。”

“我恨不起來你了。”

“我甚至還有點……喜歡你。”

12

我醒來已是第二日晌午,自己什麼時候趴在床邊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頭頂兩道冰冷的目光。

“老師!”

李長風倚坐床頭,一根手指戳着我肩膀,拒絕我撲上去套近乎,板著臉道:“誰讓你進來的。”

“我我我……”我語無倫次,“官方說法是太傅為大魏鞠躬盡瘁,朕理應對老師關懷備至,還有今日是花朝節,可以休朝!摺子我晚上熬夜批!老師你別趕我走!”

“……”他緩慢伸手,探向我額頭,我以為他要打我,極力遏制住閃躲的念頭,閉眼,把頭伸過去。

他從我鬢邊取下一撮貓毛。

我:“……”

我:“昨兒我跟小黃打架來着。”

他:“贏了嗎?”

“輸了。”我慘兮兮伸過手背,給他看上頭三道抓痕。

他接過我手反覆看了看,道:“沒出息。”

“老師教訓的是。”

“取藥箱來。”

“這點小傷早就不礙事了,”我將手背到身後,殷切發問,“老師你身上還疼嗎?有沒有別的不適?餓了吧?渴不渴?你現下心情如何?想要什麼儘管跟我說,你想要什麼嗎?”

他用詭異的眼神看着我,略做思忖,“齊王兵臨城下了?”

“……”我停止叭叭的嘴,“……沒有呀?”

“那你……有何事求我?”

我猶豫。

他:“直說,我撐得住。”

我:“等老師能下床了,就出宮去吧。”

他眸光悸動,然只短短一息,很快低眉,蓋過了所有情緒,手無意識攥緊身下被褥,道:“陛下不需要我了嗎?”

需要,巴不得留你在身邊一輩子。

可我怎能繼續對你自私。

我勉強歡笑,“老師不是也說,對我教無可教了嗎?所以老師你自由了。”

去找你的意中人,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就此離京,餘生不歸,我也認了。

他點頭,聲音幾不可聞,“也好,多謝陛下。”

“就這麼說定了,老師您先歇息,”我怕自己再坐下去會反悔,匆忙起身,“朕找小黃報仇去,放心,這回一定打贏它。”

心裡的悲傷快要炸開來,我低頭逃也似的奔出門外,撞上拎着行李的白清菡。

“這就要走了嗎?”我沒話找話。

她點頭,“此次出山,除了給長風送葯,我還得去趟浙洲,找一個出走的病人。”

聽見“浙洲”二字,我眉梢一跳,“不知是何種病人,我能否幫上忙?”

白清菡:“三年前,我在京都城郊義莊撿屍體,發現個新死的,身體還熱乎,我十分來勁。”

我:“……”

白清菡:“那人胸口中了一箭,我將他帶回去,費盡心思救活,結果我出門採藥的功夫,人卻跑了,聽說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浙洲……”

我猛地抓住她手臂。

白清菡嚇了一跳。

我道:“小丁,取蕭景臻的畫像來。”

“姐姐認認,”我將畫像在白清菡面前展開,“你救的是這個人嗎?”

白清菡點頭,“這人你認識?”

何止認識,我道:“既然姐姐已將他救活,為何還要找他?”

白清菡:“此人偷了我東西。”

白清菡:“長風眼下這般,註定大限無多,我潛心鑽研數年,為他制了一顆續命丹藥,不想給此人偷走了。”

我道:“那葯不能再多做幾顆嗎?”

“這麼容易就好了,我千辛萬苦搜刮的藥材,有些是世間僅有,消耗完再無第二棵。”

我張了張嘴,她道:“非人力可為,一國之君傾盡天下也尋不到,死心吧。”

我閉嘴了。

我道:“關於那個病人這件小事,就別告訴老師了,免得他跟着操心。”

讓李長風安心地去過他自己的日子。

白清菡走前,我還問了她個問題,“一個人有無可能完全改變容貌,換成另一個人?”

白清菡想了想,道:“難度極大,若要做到,得經過磨皮削骨,遭受非人的痛苦,且不一定能熬過去,後續保養花費必然不菲,還需要人力物力支持。”

白清菡:“如果不是容貌有重大缺陷,哪家有錢的孩子會這麼做?”

我深沉不語。

假如他是為了回來報仇呢?

送走白清菡,我直接去御書房批摺子。

企圖用事業麻痹自己,忘了李長風。

小丁道:“你可別後悔。”

我嗤之以鼻,“笑話,朕坐擁天下,想要什麼模樣的男人沒有,區區一個李長風,呵呵。”

小丁:“好的,已經在後悔了。”

我:“……”

最後一份批完,我尚未鬆口氣,當頭一根龍頭敲來,得虧是我閃得快。

我怒而抬頭,想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刺客。

“……母后?”

我的親娘喘着粗氣,剛那一下還把腰閃了。

“母后你拿着李長風的手杖做什麼?”

“打死你個完蛋玩意兒!”太后火冒三丈。

我:“為、為什麼?”

“當日在這御書房裡,是誰信誓旦旦,說非李長風不要,只因為他當著外人的面數落了你幾句,你就對他始亂終棄,將他趕出宮去,哀家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欲哭無淚,“你誤會了母后,我不是……等等,難道李長風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失措道:“我沒有要趕他,不過是讓他出宮,任他自選,他可以回太傅府,可以……”

太后將龍杖往我跟前一扔。

“他那孤高的性子,你傷了他的心,他怎麼還肯在京城待下去,他連御賜之物都交還了,擺明是要離京。”

太后:“我不管,你去把長風給我追回來。”

我:“母后,若讓你在親閨女和李……”

太后:“我選長風。”

“……”這絕對是親娘。

我搖頭,堅定道:“母后你打吧,我不去。”

“你……”太后氣結。

我酸楚道:“李長風他有自己的心上人,我何苦將他再綁回來。”

“你放……”關鍵時候,我的親娘想起自己是位太后,百忙之中扶了扶髮髻,緊着道:“什麼厥詞!”

“這些年我不知給長風張羅了多少姑娘,他有沒有心上人我豈會不知道?他要是一早看上了誰,還能留到現在便宜了你?”

我:“他自己親口說的。”

“你個豬腦子,也不想想他為何要這麼說?”

“……為何?”

“因為他知道你立他為皇夫是一時衝動為了遭踐他,他知道你每次感情用事,最後傷的都是自己,你回憶回憶,哪次跟李長風對着干,你不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我:“……”

我抄起龍杖往外沖,“母后我去了!”

“這還差不多,”太后長舒一口氣,恢復莊重典雅,“小丁,走,陪哀家打麻將。”

聽說母后年輕那會兒是以暴脾氣征服了父皇。

我信了。

13

日暮夕陽斜。

城門外,我攔住那輛馬車,頗覺情怯。

我隔着車簾,道:“老師你別走,我錯了,我說放你自由不是因為厭棄你,而是喜歡你,男女之情那種喜歡。”

“真的嗎?”車簾挑開,花深探頭笑問。

我:“……”

我:“……”

我:“李長風呢?”

花深朝我身後一指。

不遠處,李長風溫靜站着,身旁是左相與尚書令等一群送行的人。

李長風神情一如既往沉着,他話里的顫音卻出賣了他。

“你說什麼?”

花深大聲道:“她說她喜歡你!”

左相道:“她說她喜歡你。”

尚書令:“她說他喜歡你。”

李長風:“……”

李長風旋身即走。

我追上去,“我都喜歡你了,你怎麼還走?”

他:“我看看白清菡去遠了不曾,請她回來替你看看腦子。”

我:“……”

我抓住他手,“老師……”

他掙開我,凜然道:“你喜歡我什麼?年紀大嗎?這副爛糟軀殼嗎?還是每天教訓你?”

“只要是你,我都喜歡,”我道,“你一點也不老,更不難看,當然如果你能少罵我兩頓,多對我笑笑,我會更喜歡你。”

“但是做不到也沒關係,李長風,我還是喜歡你。”

他幾欲甩開我,又被我黏上去。

“放開,”他氣道,“你不……”

我搶答:“不可理喻,不知所謂,不成體統。”

“……”他恨道,“不可救藥,不知薡蕫,不揣冒昧!”

“是是是,我輕率我任性,”我道,“老師你跟我回去,慢慢罵我。”

“我不能沒有你,你別看我張牙舞爪嘚瑟的很歡暢,那是因為我知道有老師在身後替我兜底,不論我有多出格,你都能把我拉回來。”

“離了你我什麼也不是,老師,做聖帝明王的路還很長,你再陪我走一段,好不好?”

我將龍杖雙手恭敬奉上。

他沉默着,沒有接,問道:“走多久?”

我心裡的答案是一生一世。

我道:“走到老師厭倦了,不想走為止,到時老師若有意離去,我絕不攔你。”

我把主動權交到他手上,連同我這個人,一併交到他手上。

我篤定他一輩子會對我不離不棄。

他接過龍杖,嘆息道:“我真是……”

我:“欠了我的。”

“……”他眼睛一瞪。

我:“我下次一定不搶話了。”

他往城門處走,“我回自己府上,不許跟着我。”

啥?

他:“更不許喜歡我。”

這是我自己能控制的嗎?

我小碎步跟上去,“老師那你試着喜歡喜歡我呢?我這個人很容易喜歡的,你勾勾手我就答應了,真的,不信咱倆打賭,贏了我跟你走,輸了你跟我走,老師老師老師……”

花深絆住我,“你把對着李長風嘴碎的毛病改改,興許他就喜歡你了。”

李長風聞言回頭,“我的學生,要你管?”

我:“要你管?”

花深:“……”

我接着追,“老師老師老師……”

14

我把李長風送至府邸,他頭也不回,吩咐把門關死。

夜晚的涼風瑟瑟,我與花深對着大門乾瞪眼。

花深喟嘆:“真是沒有半點請我進去坐坐的意思啊。”

我:“我都沒有這待遇,更別說你了。”

李長風不回宮也好,接下來我要做的事略顯奸詐,他若是在,肯定不同意。

我問花深,“你上次為何說蘭月是次品?”

花深咂嘴道:“因為他骨相欠佳,美得不自然。”

我:“懂了。”

我:“那麼問題來了,你他喵的又藐視宮規,私自出宮勾搭我老師,你是不是想死。”

花深:“……”

花深抬頭望天,“今晚的月亮好不圓。”

“今晚的月亮好不圓。”半個時辰後,我坐在蘭月的寢宮之內,對着一桌酒菜感慨。

蘭月為我斟酒,笑容恬靜,“下弦月又稱‘塑望月’,走向尾末之月,自然凄涼寡淡。”

“等下月月圓,臣可以陪陛下同賞。”

我同他舉杯,各自呷了口酒。

我道:“你應該看不到下個月圓了。”

他臉色一變,“……陛下這是何意?”

內外侍衛貫入,我道:“抓起來吧。”

蘭月惶恐伏地,“臣所犯何罪?”

我:“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東施效顰,模仿蕭景臻來勾引朕,你知道他……”我適時哽咽,“你知道他在我心目中有多重要嗎?”

蘭月仰頭看着我,眸中深情湧現,“阿灼……”

“閉嘴,”我吼道,“你不配這麼叫我!”

“是我呀,阿灼,”他站起來,扶着我肩膀,“我就是景臻。”

“你、你說什麼?”我震驚。

“我真的是蕭景臻,我身上有胎記可以證明,我並沒有死,有位神醫救了我,但我不敢回來見你,康復以後我四處流落,最終去了浙洲。”

“我在那裡結識了一位好友,他看我對你的思念與日俱增,恰逢蘭學士家的小公子病逝,他就幫我換了一張臉,一個身份。”

“此舉不甚光明,但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我太想見你了。”

“是嗎?”我抹抹眼淚,露出微笑。

他盯着我的表情,驚恐後退一步。

“沒意思,”我道,“本來還想多詐你一會,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承認了。”

“你……”

我撫上他臉,“別說,這張臉比你原來的看着順眼多了。”

“阿灼。”他將我一把攬入懷抱,“我好想你。”

“沒這個必要吧,景臻。”我緩緩推開他,將一疊證據甩在他面前,“三年前你決定助紂為虐,奪權篡位那一刻,已經把我拋棄了,還在這裡裝什麼深情?”

“我沒有。”他將那些證據胡亂翻看,“這是有人偽造的,是誣陷!”

我笑了,“一模一樣。”

“什麼一模一樣?”

“兩年前有人把證據給我看的時候,我也這麼說,你知道這是為何嗎?因為我喜歡你。”

我道:“我喜歡你,自然對你偏愛,偏愛就會偏聽,偏聽就會偏信,而你跟我在一起,就利用我對你的喜歡和對你的信任,騙我騙得好慘,是嗎?”

“鐵證當前,如果你沒有做過上頭這些事,人家要怎麼誣陷你?”

蕭景臻道:“我是被逼無奈,那是我義父,養育之恩重如山,我能怎麼辦,我只有聽他的。”

“背着你義父私底下聯絡齊王,等皇叔篡位成功,你們再把他推下去,做那背後的黃雀也是被逼的嗎?”我道。

“……”蕭景臻面如死灰。

他哀求道:“不管我做過什麼,阿灼,我從沒想着要傷害你,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露出頸上疤痕,“算了吧景臻,近來有人讓我明白一個道理,真正喜歡一個人,又怎會忍心她受丁點傷害?”

“三年前你把刀往我脖子上架的時候,究竟是不是想趁機殺了我,你自己最清楚。”

他驚疑不定地看着我,半晌,冷笑道:“你說得不錯,當時我窮途末路,眼見事情敗露,多拉一個人下水,我也不虧。”

“阿灼,你不是喜歡我嗎?陪我去死你不願意嗎?”

“還是你喜歡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他目光投向桌上酒菜,“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凡是進口的東西都需要有人驗毒。”

“就連我給你的點心,你也從不肯立刻吃,而是謹慎放到一邊,只有李長風每次給你東西,你想也不想就往口裡塞。”

“明明我就在你身邊,但你只要有了喜樂哀愁,第一時間還是會去找李長風傾訴,他趕你你都不走。”

“你總說你喜歡的是我,為什麼李長風才是那個特殊?”

我有片刻怔忪,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這些。

我理直氣壯:“對,我就是喜歡李長風,怎麼著?

蕭景臻:“……”

“你浙洲那位朋友是齊王吧?”我拿出一封新密函,“此乃大理寺探查所得,有你們往來所有證據,他助你回京進宮,你敢說只是因為想我,沒有別的意圖?”

蕭景臻破罐破摔,“既然你已經查到了這一步,還來問我做什麼?”

他目光悠長,與我坦白這一通話,好像是在等着什麼。

巧了,我也在等。

我端起酒杯細端詳,道:“這酒是挺好喝的,要不要再來一杯?”

“……”

我:“你埋怨我對你謹慎,這是第一回我沒對你設防,你不還是往酒里下毒了嗎?”

蕭景臻想說什麼,突然神情轉為痛苦,捂腹搖搖欲墜,驚懼瞪着我。

我:“怎麼,就你會下毒?顯着你了?”

“我沒有你這麼狠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會給你解藥,”我抬起他那張雪白的臉,“只要你把從白清菡那裡拿走的葯交出來。”

蕭景臻偏頭憤憤道:“葯在齊王手裡,你想要自己去找他拿。”

“騙傻子呢?”我道,“你明知他讓你來做棋子,怎會對他全無保留,把什麼都交給他?”

蕭景支撐不住倒地,我也跟着他盤腿坐下去,不慌不忙道:“你還有半個時辰,那葯對李長風來說可有可無,但你沒有解藥,必死無疑。”

我:“你慢慢想,反正我不着急。”

他:“……”

我很不明白,“射你一箭的是李長風,你要報仇也該找他才對,給我下毒算怎麼回事,難不成是因愛生恨?”

蕭景臻道:“誰都看得出來李長風喜歡你,要了你的命,就等同要了他的命。”

李長風喜歡我?得了吧,這也是個腦子不好的。

我凶道:“考慮得如何?”

蕭景臻道:“我可以把葯給你,你把證據給我,然後放了我。”

我將裝着白紙的密函扔給他,大理寺查案哪有那麼快,這人真不經詐。

“你得謝謝你這張臉,左相至今還深信不疑,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我若殺了你,以蘭家在京城的威望,我確實對大學士和左相交代不過去。”

“我也可以關你一輩子,讓你跟坐牢沒區別,”我道,“但我不想那麼對你,景臻,你走吧,我就當你死在三前年。”

“每一段感情對我來說都很珍貴,我不願玷污,我會記得那個陪我放風箏的景臻,陪我玩鬧的景臻,給我打傘的景臻。”

他動容道:“阿灼……”

我閉眼,痛心道:“你走。”

蕭景臻走後。

小丁:“你真放他走了?萬一他掌握了什麼秘密情報,把京城的動向跑去告訴齊王怎麼辦?”

我:“你看我像缺心眼嗎?”

小丁:“那你剛才那麼情真意切?”

“演戲演戲,就是一個演,”我道,“派人跟上去,等蕭景臻跟我那傻白甜的大皇兄匯合,到時候大理寺也查得差不多了,再把他們一網打盡。”

小丁道:“好卑鄙惡毒的女人。”

我:“多謝誇獎。”

我給自己倒了杯茶,嘴裡到現在還發麻。

“白清菡給的這啥葯,不是說普通人吃了會腹部絞痛半個時辰,習武之人吃了沒感覺嗎?”

小丁:“你給自己那杯下多了。”

我:“……”

我:“丁姐,蕭景臻說得是真的嗎?你也覺得李長風喜歡我?”

小丁:“除了你,朝堂內外、闔宮上下都知道,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

“陛下,”小丁,“在你不治我罪的情況下,我跟你坦白一件事。”

小丁:“你手氣太臭了,那朵玉蘭誰也沒投中,是太后和左相還有尚書令合起伙來,幫你選了太傅大人。”

我:“……”

我被坑了?

不得不說,長輩們坑得好!

15

三天後,太傅府後花園。

暖日遲遲春裊裊。

丁姐帶着小黃,小黃帶着我。

李長風自顧澆花,走一步我隨一步。

他煩不勝煩,“你沒有正經事可做嗎?”

我:“小黃想你了。”

小黃道:“喵。”

李長風:“……”

他丟了木勺進桶,放下衣袖,看着我,斟酌道:“蘭月的事,我聽說了。”

“……”我怒道:“是哪個碎嘴子如此討嫌!”

我瞞天瞞地,上上下下警告了個遍,我容易嗎我?

我剛說完,牆頭閃過一道火紅身影。

“花、深。”他死定了。

我忙道:“老師你聽我說,我知道造假是不對的,訛人也是欠揍的,國有國法,身為一國之君該依據辦事,但我不願留蕭景臻在身邊添堵……”

“兵不厭詐,我沒有要責備你,”李長風蹙眉,“你最近……確實話太密。”

我:“……”

我小心翼翼都是為了誰?

我憋屈道:“你嫌棄我?”

他點頭,“是挺嫌棄。”

“……”我道:“老師,我說這個話,有沒有可能,是要你哄哄我?”

滿園這麼多花,你倒是送我一朵!

李長風:“……”

他稍稍一頓,僵硬伸手,拍拍了我肩頭,道:“乖。

我心中狂喜,守得雲開見月明。

他:“你要實在太閑,把剩下的花都澆了吧。”

“……”

罷了,我喪氣低頭,指望李長風會哄人,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出來。

我拎起水桶,認命當園丁。

澆了一圈兒回來,一枝山茶伸到我面前,紅白兩朵,緊湊相擁。

“給你看看,”李長風道,“我最喜歡的花。”

我道:“因為它養着不費勁,好存活?”

“因為它的名字,叫‘不相離’。”

“哦。”沒有用的知識點又增加了。

李長風等了一陣,見我沒什麼反應,轉身離去。

小丁上來道:“陛下,你在幹啥呢?”

我:“賞花,認識新品種。”

小丁:“唉,可憐的太后,她老人家心心念念的孫子這輩子是抱不上了。”

我猛地抬頭,恍然成悟。

“老師你等等!”我追上李長風,“有件事請教老師,宮裡那些侍君我想都遣散,你覺得可以嗎?”

李長風道:“與我何干?”

“他們都走了,宮裡多空蕩,我自己好害怕的,需要老師同床共枕來壯膽。”

李長風:“……”

我:“可以嗎?”

李長風耳根紅透,道:“放肆。”

諸君為證,他說可以。

(完)(原標題:《朕和皇夫比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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