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年輕女子在小鎮慘死,她衣扣上的一個圖標,讓警方發現蹊蹺

2022年06月29日09:45:22 故事 1175

故事:年輕女子在小鎮慘死,她衣扣上的一個圖標,讓警方發現蹊蹺 - 天天要聞

本故事已由作者:丸幾,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號“深夜奇譚”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1

“10月13日23時許,我市義華區公安分局接到群眾報警,在義華區石溪鎮沙籽坡發現一具無名女屍,死者年齡在18歲至30歲之間,身高165左右,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連衣裙,紅色毛衣外套,死者頭顱有大面積切口,腦組織被取出。死者死亡時間約為10日19時左右,初步判定死亡原因為他殺,目前嫌疑人還未鎖定.....”

清晨是皂角巷最熱鬧的時候。買賣早點的吆喝,小車被人流擋着時暴躁的喇叭,流動攤位搶佔位置的爭吵,電視機和廣播的播報......各種嘈雜的聲音擠在一塊,像沸騰的開水將鍋蓋頂得哐當作響。

謝白擁依舊是一身精緻考究的西裝,與熙熙攘攘的周遭環境有些格格不入。他從容地將視線從早餐店的電視機上收回,問我:“今天想吃什麼?”

我掃了一眼掛在牆上的菜單:“肉包菜包再加一杯豆漿吧,豆漿多加點白糖。”

後面有人在催了,謝白擁不緊不慢地同老闆點餐,掏出手機掃碼付款。

走出人群時,身後有人操着本地方言嘲諷:“穿成這樣來這裡擠什麼,有錢就去大餐館啦!裝模作樣!”

謝白擁充耳未聞,領着我走出雜亂的巷子,他那輛顏色低調的歐陸就停在巷口的路邊。

九點整,我和謝白擁準時出現在研究所大門,一眼就瞧見了門口停着的三輛警車。

謝白擁的師兄谷聞一臉焦急地迎上來:“怎麼才來?我給你發的微信你沒看見嗎?就等你呢。”

謝白擁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沒遲到。”

明顯不是遲沒遲到的問題。

谷聞無語兩秒,我忙接過話頭問:“是有什麼急事嗎?”

谷聞一面領着我們往會議廳走,一面解釋:“昨天晚上石溪發現一具女屍,警察順着線索查到我們這兒來了。”

謝白擁微微皺眉:“什麼線索?”

“扣子。”谷聞推開會議廳的門,研究所的大半研究員都聚在了這裡,高副所和一個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在窗邊談話。

谷聞壓低了嗓音補充,“死者的外套上縫着一枚扣子,上面有研究所的圖標,那是咱實驗服的扣子。警方懷疑死者是研究所的人,當然我們這邊核對過名單了,研究所沒這麼一號人,那說明咱們研究所里有人跟死者有關聯,或者有凶——手。”

年輕女子在小鎮慘死,她衣扣上的一個圖標,讓警方發現蹊蹺

谷聞最後兩個字沒出聲,只誇張地動了口型。

我頭皮一陣發麻,掃了一眼會議廳里的人。

FLC.L研究所是一所關於未來生命科學方面的科研機構,由於保密等級高,無論是基地選址還是基地外觀,處處都透露着一股子低調和山寨。

但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研究所里的科研人員基本上都是各國調派來的業界大拿和潛力新星。

兇手?這些人?

“不太可能吧?”我跟在謝白擁身後撿了個位置坐下。研究所這群人都是高智商,就算真要殺人,哪裡會簡單地隨便拋屍輕易就讓人發現了。

“不光是扣子,屍體也有疑點,大腦被整個取出來,照片我剛剛看了一眼,開顱手法絕對專業。”谷聞點了點胸前的工作牌,“你忘了咱們所是幹嘛的了?”

生命科學研究所,動物、植物和微生物,細胞、分子和DNA,遺傳、生態,當然還有與大腦相關的神經科學,涵蓋了與生命相關的一切。

我嘶了一聲細想,一般人確實沒有需要拿走大腦的動機,也沒有那麼專業的手法。但研究所也不是隨便做這種事啊,公益捐獻的遺體還有動物實驗體也足夠日常實驗研究。

谷聞又道:“我剛剛還在樓梯口聽見他們猜測我們所在進行非人道實驗。”

“電影看多了吧。”我忍不住道。

谷聞咳了一聲,附和道:“真是電影看多了。”

一直不說話的謝白擁淡淡地開了口:“高教授怎麼說?”

“警方一來就說要搜查,這是什麼地方啊?能隨便搜查嗎?放他們進來就算不錯了,真搜查高教授哪能同意。”

谷聞指了指窗邊的高副所,高副所是院士級別的人士了,業內地位極高,人平時就嚴格,這會兒滿臉不高興的樣子着實有些嚇人,“不過警方工作也難做,線索都指向我們這兒了,也不能不配合,好說歹說高教授才退了一步,同意警方對所裡面的人進行單獨詢問。”

詢問是在小會議室進行的。

兩個警察詢問了一上午,鐵打的人這會兒也有些疲倦了。我進去之後,他們開門見山地拿出幾張照片擺在我面前。

“認識嗎?”

照片上的女人身體被清理過了,一點血跡也看不到,皮膚青灰呈現出死人才有的狀態,但從面部立體的骨骼輪廓也不難看出她生前是個美人。

女人應該不超過25歲,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具空殼。

我看着照片上的面容,心裡莫名地湧起一股難言的難受,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搖頭回答:“不認識。”

警察看了我半晌,似乎也沒從我面部看出什麼破綻,又問了我諸如十號晚上在哪裡做了什麼之類的問題。

我都一一作答。詢問時間很短,只花了十分鐘左右,大約是研究所給的壓力,警方那邊也趕時間。

這一趟詢問,警方一無所獲。

2

這事如石子投湖,在研究所激起兩圈波瀾過後,很快沉入湖底,再不見人討論。

研究所每天有很多項目要研究,有很多實驗要做,有很多數據要驗證,有很多文獻要查閱,浪費時間去思考去八卦不相干的事情,對這群搞科研的人來說實在是在浪費生命。

大約是我覺悟不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浪費生命,腦子裡面老想起照片上死去的女人。謝白擁提醒了我幾次專註,後來大約受我影響,難得的也有幾分不在狀態。

他很少這樣,我想我對他的影響確實還挺大。

直到深夜十點,我們才把實驗做成功。

下班回去的路上我同謝白擁討論起那個女人。

“死者身上的扣子是研究所實驗服專用的,據說是在死者的衣服上發現的,死者的那件毛衣外套少了一顆扣子,這個扣子是作為替代品縫上去的,這是不是可以猜測死者和扣子的主人關係匪淺,很可能住在一起?”

“可能吧。”謝白擁對這事兒不大感興趣,回答得心不在焉。

我依舊興緻勃勃:“兇手可能是咱研究所的人嗎?你覺得是情殺還是仇殺?”

“都有可能吧。”還是敷衍。

“什麼仇要做這麼殘忍的事?總不能真是搞實驗吧?”這麼一想着,我彷彿在一堆雜亂的線團里突然找到了線頭,“誒我們研究所裡面現在有哪些組在進行大腦相關的研究項目來着?沒準兒......”

“白糖。”謝白擁打斷我,“你與其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省着點精力一會兒應付我。”

謝白擁打轉方向盤,汽車駛入濱江路,華彩霓虹透過車窗照在他的臉龐上,他眼神是淡漠的,就連講下流的話嗓音也是無起伏的。

他總是冷的,又總是熱的。

真稀奇。

最後我的長篇大論哽在喉頭,化作臉頰的紅。

謝白擁對這些事情總是沒多少興趣,我也不便再跟他談。好在研究所里還有個喜歡討論各種消息的谷聞。

第二天一進辦公室,谷聞就擺了把椅子到我跟謝白擁跟前開始神秘兮兮地說起一早聽來的消息:“警方從死者的屍體里檢測出大量的安定和麻藥的成分,還檢測出了抗抑鬱症藥物,死者有長期的抑鬱症病史,服用藥物史超過了四年。”

麻藥一般藥店不會賣,需要到醫院由醫生開,不巧的是,這東西,研究所的實驗室里都能找到。

這下不說警方懷疑,研究所自己的人都開始懷疑身邊有殺人兇手。

“有沒有可能是抑鬱症自殺,不是說服用了大量安定嗎?”我問。

“你說奇怪不奇怪,死者服用的安定藥物量是完全能致死的,但是屍檢的死亡原因,卻不是安定致死,就是因為開顱取出腦組織死的。”谷聞想了想又補充說,“就算是服用安定致死,但是死者被開顱也說明這事兒絕對不簡單。”

總結來總結去,還是研究所嫌疑最大。

所以警方肯定不會放棄研究所這條線。但谷聞說,警方向上面申請了好幾次搜查令,都被駁回了。

我又同谷聞討論研究所有哪些關於大腦研究的項目和課題,谷聞很上道,湊上前神神秘秘地低聲問謝白擁:“我記得所裡面有一個零號項目就是研究人腦相關的,保密等級很高,連項目參與人有哪些都不知道,你說有沒有可能......”

“師兄,別亂猜測。”

謝白擁開口將人打斷,谷聞訕笑着摸了摸鼻子:“害,我就是好奇,那個項目到底研究什麼。”

零號項目,我心裡湧起一股怪異的熟悉感,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聽過見過。

3

因為研究所的保密等級太高,警方申請不到調查權限,明面上已經放棄了研究所的這條線,但是我們都知道,研究所的每個人都被警方在暗處盯着,我們在一周前,一個月前,甚至一年前做的每一件事,他們都會去調查得清清楚楚。

當然,警方也不可能死守着這一條線。

兩天後,微博上對這次案件進行了詳細通報。

死者名叫諸願,23歲,江市邳縣人,警方找到了她的老家。她家中有生母、繼父,還有一個繼父和生母生下的五歲弟弟。

讓人驚訝的是,她是一名潛逃五年的殺人犯,五年前殺人致死後潛逃至今,而潛逃期間她在哪裡做了什麼,這幾日甚至這幾年的活動軌跡和人際關係,警方一點兒都沒查到。她像是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一樣。

網上還講述了五年前她手上的那一樁命案。

諸願五年前在臨高考前兩個月突然輟學,同鄉的一個李姓男子有隨安一些工廠里的門路,諸願便與同鄉的幾個女生一同隨李姓男子到隨安市打工掙錢。

途徑高速服務區,諸願上了一趟廁所的功夫便不打算去了,讓李姓男子送她返回,走了大半程,都快到目的地了,況且還是在高速上,李姓男子當然不願意,商量着打算到隨安再給她買票回去,諸願不同意,兩人發生爭執,諸願撇下人跑了。

人是李姓男子帶出來的,他擔心一個小姑娘出了事,他也得擔責,連忙追了上去。同程的那幾個目擊證人說,看見那兩人往山坡林子裡面跑了,一個多小時都沒見出來,幾個人等得不耐煩了一起去尋人,在樹林里看到李姓男子腦子開了一個口子,躺在血泊裡面,而諸願不知所蹤。

文章下面的評論風向短短兩天,從“嚴查兇手”“女孩子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走夜路”,變成了惡有惡報,殺人犯死了活該。

事情的真相發展成這個樣子,我的同情和難受也變成了一時的無言。反倒是一向對這個事情不感興趣的謝白擁卻嗤地諷笑兩聲。

實在稀奇。

我疑惑地看向他,問他有什麼高見,他把一沓試驗數據表放到我桌面上,讓我今天必須核算完。

實在有病!

“生命多短暫啊,把時間和精力放在有意義的事情上吧。”偏偏謝白擁還如是教育我。

我不大服氣:“可是把目光聚焦到灰暗的角落,不也是有意義的事情嗎?”

目光也是光,是光就能驅逐黑暗。

謝白擁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用你連微積分都看不明白的目光去驅逐黑暗嗎?”

操!一開口就能毒死人。

我:“......”

我開始反思,為什麼會跟這麼無趣的男人談戀愛。他除了長得帥點,身材正點,活兒好點,私生活乾淨點,稍微有錢點,頭腦聰明點,事業牛逼點......

嗚嗚,我真是撿到寶貝了。

4

10月17號,距離死者死亡時間過去七天,距離警方發現屍體過去四天。

警方找到上謝白擁。

“謝博士,我們懷疑你跟1013殺人案件有關,請跟我們走一趟。”

自稱姓江的警官在研究所門口堵到了謝白擁。彼時我正和謝白擁商量着回去想嗦螺螄粉,謝白擁讓我想都不要想,臉色黑得難得有幾分生動。

警方將這份生動打碎。謝白擁又帶上了冷淡的麵皮,他說好,彷彿警方的懷疑和研究所同事的猜疑揣測並非什麼大事。

彷彿我的驚訝,擔憂,恐懼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只是平淡地安慰我:“沒事,別怕。”

警方將謝白擁帶走,我與謝白擁素來形影不離,死活都要跟着去,不知道為什麼警方也沒有反對。

“20號晚上,你在哪裡?”

“在家。”

“在家幹什麼?”

“做實驗,寫報告,睡覺。”

“撒謊!”

江警官用力拍一掌拍在桌子上,一次性杯子應聲倒下,冒着熱氣的溫水從桌面淌下,線一樣的落到地板上,積了一灘水跡,被天花板上燈光反射出刺眼的白。

這聲出其不意地爆吼嚇得我心臟驟停,偏偏謝白擁整個人驚不起半點波瀾,他隨手將杯子扶起擺正,掀起眼皮看向對面的江警官:“警官可以向上面申請調看我當天實驗過程的視頻記錄,根據研究所的規定,我們就算在家實驗都需要拍攝記錄。”

真損啊。警方能拿到跟研究所相關的申請,這會兒早把研究所翻個底朝天了,哪裡用得着他在這裡提醒。

江警官臉都黑了,也不想再扯其他,直接打開牆上的顯示屏,調出一段視頻監控。

監控分了好幾段。第一段顯示的時間是11號晚上23點,地點我熟悉,在我跟謝白擁居住的小區停車場,我們的停車位上。謝白擁正將一個一立方左右的木箱子搬到後備箱,箱子挺沉,應該裝滿了東西。謝白擁上車之後,將車開出了小區。

“視頻里的這個人是你吧?”江警官冷冷地看向謝白擁,企圖在他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慌亂。

謝白擁沒慌,我慌了。

他深夜搬着個箱子出去,我怎麼不知道?我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晚的事情,我們在家裡的小實驗室里做了個實驗,謝白擁把實驗報告寫完,我們就睡了。

他是趁我睡着的時候乾的這事兒嗎?為什麼在深夜?箱子里是什麼?他去了哪裡?

我現在心底的疑惑比警方還多。

江警官繼續放下一段監控。時間到了第二日凌晨零點36分,某段偏僻的公路上出現了謝白擁的車子,汽車從公路轉道一旁的小路,消失在監控中。12日凌晨1點42分,汽車從小路返程,再次出現在監控中。凌晨2點15分,汽車行駛到小區,謝白擁下車回到家中。

“做實驗?做實驗跑到荒郊野嶺去做實驗?”江警官冷笑,又露出兇相不耐煩道,“老實交代,你到底幹嘛去了?箱子里裝的是什麼?”

謝白擁依然平淡得很:“丟了。”

“丟在了哪裡?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

“江警官,你問的問題涉及我的項目實驗機密,我無法告知,或許您可以去申請調查令。”

“你他媽——”江警官點燃香煙猛吸一口,讓自己冷靜下來,好聲好氣地繼續說,“既然是丟掉的東西,有什麼機密可言?謝博士,你是聰明人,現在警方懷疑什麼,你也清楚。”

謝白擁沉默了片刻:“你們是懷疑箱子裡面裝的是屍體,我是去拋屍?”

江警官不說話。

謝白擁又道:“江警官,你們是警察,怎麼能做這麼不嚴謹又牽強的猜測。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1013死者的拋屍地點是在義華區石溪鎮,監控裡面我行駛的方向是奉東區湯家坡方向,一南一北相距八十多公里,你覺得我能把屍體拋那麼遠嗎?”

壓根不成立且離譜的猜測。

......

“警方怎麼會憑這個懷疑到你身上去?”晚上回去後,我左右想不明白。

被懷疑的謝白擁倒是能想得通:“時間貼合,行動怪異,每一個疑點都有可能接近真相,警方當然不會放過。”

很多時候,往往最不可能的事情,卻是最接近真相的。

5

大抵是受那段監控的影響,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在一個明亮的屋子裡醒來,屋子像個密不透風的鐵盒子,周圍擺滿了各種醫療器械,還有幾個裝着特殊液體的容器,人腦連接着幾根電線泡在液體中,電流激起細碎的泡沫。

這是謝白擁的家庭實驗室。

兩張手術床擺放在實驗室正中央,白色的床單被鮮血染紅。

我從其中一張床上醒來,看見另一張床上躺着一個女人。

女人滿臉血跡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她是被開顱取腦的1013死者,諸願。

我嚇得半死,又哭又笑的,但用不了多久就冷靜下來。

我將諸願的屍體裝到箱子裡面,開車運到郊外。鄉鎮小路彎彎曲曲像是沒有盡頭,我不知道開了多久,但在夢裡面,一個眨眼的瞬息,就到達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廢棄的破廟,蛛網掛滿房梁,香灰積了一層又一層,卻都是舊時信徒祭拜留下的。這裡香火早就停了,是個輕易不會有人來的地方。

我將箱子搬到佛像後面。整個拋屍過程中,我格外冷靜沉着,像個冷冰冰的殺人犯,面目表情地去處理謀殺現場。

末了,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送別語。

“諸願,你終於死了。”

我從夢中驚醒。

謝白擁總能輕易感知我的不安,他像是住在我的大腦中一樣,幾乎是同一瞬間睜開了眼睛,將我摟進懷裡安慰:“做噩夢了嗎?別怕,我就在這裡。”

他嗓音是淡的,說出的話卻是柔的。

他對我總是溫柔的。

我卻在發抖。心臟和血液都在不正常的顫抖,大腦也震顫得微微發脹發疼。

“是在湯坡廟嗎?”我問。

聲音也在發抖。

謝白擁沉默了片刻,問我:“要去看一看嗎?”

謝白擁這話的意思是,他明白我問的什麼並給出了答案。

我發抖得更厲害,我知道我在害怕。此刻的謝白擁是危險的,但我控制不住想要去看個究竟。監控里搬箱子去郊外的人明明是謝白擁,為什麼我的夢中這一切都是我做的。

我是殺人犯嗎?

他是殺人犯嗎?

還是我疑神疑鬼把夢境當成現實呢?

可是謝白擁也承認了是在湯坡廟。

凌晨一點過,謝白擁開車載着我到了湯坡廟,荒蕪,破敗,雜草長到了大腿,全無半分人跡。

我們才下車,便看見遠處崎嶇的小路上亮起了兩道車燈。

是警察跟上來了。

我驚慌地看向謝白擁,謝白擁像是早就猜到似的,站在原地,冷淡地瞧着撲上來的江警官。

“小子!總算逮到你了!”

冰涼的手銬銬在謝白擁的手腕上。

謝白擁從小就是天子驕子,在學習上和作風上從來都是遙遙領先的存在。年紀輕輕就獲得劍橋大學的生物學博士學位,他是優秀的,是驕傲的,怎麼會淪落到成為階下囚的田地?

我喉頭一哽,拉着警察解釋。

警察沒理我,兩個人看着我和謝白擁,兩個人牽着警犬進了破廟搜尋。

謝白擁還是淡定,安慰我:“別怕,沒事。”

我冷靜不下來,兩分鐘後,警察在廟裡找到了一片焚燒的痕迹。

“有木頭,還有碎骨。”

我倒吸一口涼氣,看向謝白擁。

完了。

6

我跟謝白擁在警局裡坐了一宿。

謝白擁嘴裡撬不出什麼東西,江警官無論是盱衡厲色還是曉之以理都沒用,謝白擁只說等警方對焚燒物的檢查結果。

結果是在第二天早上十點出來的。

一同來的還是研究所派來查看情況的谷聞和謝白擁的律師。

江警官拿着報告結果滿臉的不可置信:“不是,你們什麼毛病?大半夜跑到荒郊野嶺去燒豬燒兔子燒耗子?啊?”

“正常啊,我們實驗物品很多都需要焚燒處理的。有些涉及技術機密,有些不處理會出大事。”谷聞吹着茶跟江警官解釋。

那堆焚燒物里沒查出跟諸願相關的半點東西,謝白擁暫時洗清嫌疑,懶懶地坐在一旁當甩手掌柜,看谷聞像個社交小王子遊刃有餘地善後。

“那你們不應該都是統一處理的嗎?他為什麼會私下處理這些實驗廢棄物?還要跑到這麼遠這麼偏的地方?廟裡誒!就算廢棄了大小也是個廟誒?還想給這些豬這些耗子的亡靈超度不成?”

“謝博士家裡有個私人小型實驗室,我們研究所不限制私下項目實驗,他在他家做實驗當然要自己善後處理咯。”至於為什麼跑到破廟,谷聞應該跟我一樣也有點疑惑,他轉頭看向謝白擁,“白擁,你信佛嗎?”

謝白擁說:“我信。”

谷聞一拍大腿,看向江警官,意思是,這不就結了?

江警官冷笑這看着我們三。

警方沒有證據,只能放我跟謝白擁回去。

但我知道,他們還死死盯着謝白擁的一切行為和蹤跡。

同樣的,我也還有很多疑問。

但我沒敢問謝白擁。

大約是擠壓在一起,我開始反覆的做那個夢,一會兒是第一人視角的我自己,將女人裝進箱子里,一會兒是從上帝視角里看着謝白擁冷靜地駕駛車輛駛進茫茫夜色中,將紙箱放進那個廢棄的破廟。

聖台上的彌勒佛一臉慈悲笑相注視着謝白擁,又彷彿穿透夢境凝視我。

我又一次從夢中驚醒。謝白擁沒向往常一樣第一時間安慰我。

他沒在床上,也沒在房間。

因為做夢的原因,我最近睡眠不好,晚上會吃一些安眠藥助眠,謝白擁也跟着吃了一些。

很顯然,安眠藥對我倆都沒用。

我將謝白擁兩百多平的大平層轉了兩圈,沒見着他的身影,他的鞋擺在鞋櫃里,一雙沒少。

他能在哪裡?

恐懼與着急,懷疑與擔憂,多種矛盾的情緒在腦海里拉扯,最後,我捂着慌亂直跳的心口,推開了他實驗室的門。

我們經常在這裡做實驗,但我對這裡最深的印象,卻是來源於那個藤蔓一般侵佔盤踞於我這幾個夜晚的夢境中。

冰冷的試驗設備,泡在綠色液體中的試驗物體......除了那兩張已經收起來的床,一切跟夢中一模一樣。

我沒敢進去。迅速掃了一眼,沒看見謝白擁便關門遠離了實驗室,彷彿多待一會兒就能看見那個女人,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

大約是太過心慌,返回客廳的時候一腳絆到沙發腿,沙發被推移了三寸,腳趾一下痛到沒知覺,而我就在這被疼痛折磨得無法思考的時候,看見原本被擋在沙發下的那顆木質紐扣。

10月22號凌晨,距離死者死亡時間過去12天,距離警方發現屍體過去9天。我在謝白擁家中發現了死者衣服上被替換的那顆扣子。

疼痛退散,驚懼如潮水般來襲,在我面前衝出了兩條路。

一邊是報警,一邊是死守。

我哪一條都不想走。

有的時候,光只需要一條縫。

有的時候,有了一個線索,抽絲剝繭就能得出無數條線索。

謝白擁家中有死者遺落的扣子,同樣也還會有其他東西。

比如我從書房的柜子里翻出了一盒阿米替林,一種抗抑鬱症藥物。比如我從謝白擁壓箱底的衣服外套的口袋裡,翻出了一枚白金戒指,上面刻着ZY兩個字母。

ZY,剛好是諸願的縮寫。多巧啊。

我將扣子、阿米替林藥物盒以及那枚戒指依次排列放在茶几上,等待着謝白擁回來。

我不知道謝白擁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大抵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後半夜我的眼皮撐不住陷入了沉睡,再次醒來牆上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了七點半。而謝白擁正疲憊地坐在沙發上,看着那三樣戳穿他謊言的利器。

他眉眼依舊平淡,我瞧了半晌,沒看見一丁點被揭穿的憤怒或者慌張。

“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我問。

謝白擁跟我說起了諸願的事情。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五年前。

彼時謝白擁跟隨團隊在泗溪鎮的某座深山裡做任務,是觀察猴子行為的項目課題。第七天,謝白擁跟團隊走散了,然後遇到了諸願。

深秋的山中,已經開始醞釀起了徹骨的寒意。諸願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衣裳,身上不知道怎麼弄的,全是傷口,鮮血將衣服染紅,凝結成烏黑一塊,臉頰上還帶着一個紅腫的巴掌印,看着實在可憐。

謝白擁沒法視而不見,但他上前詢問了幾句,諸願都沒回答,大抵是防備心太重。謝白擁原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最後擰眉威脅道:“你不說話我就走了啊。”

話落音,便見諸願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哽咽出幾聲哭腔,又倔強地咬牙死死忍住。謝白擁鬼使神差地心軟了。

我第一次聽說冷麵閻王謝白擁也會心軟,心裡不大是滋味。謝白擁沒發現似的,繼續說起他們的過往。

他們在深山老林里渡過了一晚上。謝白擁雖然人看着是那種不搭理人的那種,但其實細心紳士得很,唯一的帳篷給了諸願,自己生火守了一晚上。

第二天謝白擁領着諸願一路輾轉,終於找到了下山的路。後來諸願說要上廁所,謝白擁等她的空擋打開手機打算看看有沒有信號能聯繫上人,那條女性殺人潛逃的案件消息最先跳了出來。

上面放了一張潛逃嫌疑犯的照片,女孩子穿着老土寬大的校服,馬尾高盤露出的臉蛋標緻得有些張揚,只是那雙眼睛實在有些陰鬱,像沉寂在偏僻角落裡常年無光施捨的一潭死水。

謝白擁擰眉心覺不對,往諸願離開的方向走去。諸願果然消失了。

謝白擁是個觀察力極強的人,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找到了她。

他第一次見到有人哭得那麼慘,也是第一人有人跪下祈求他,一會兒讓他放過她,一會兒又讓他救救她。

7

諸願江市邳縣人,十歲那年父親因工去世,母親改嫁給當地一個貨車司機。繼父人老實友善,是他們那一片區人人稱讚的熱心腸。諸願原本也是這樣以為的,直到母親一次外出打麻將,那個面善的男人摸進她的房間,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喊她願願。

諸願用書桌上的花盆砸在男人身上,男人才變了臉色。

“你們娘倆吃我的用的我,老子他媽摸你一下怎麼了?”

“臭丫頭,裝什麼清高,住老子的房子不就是給老子上的!”

“你們娘倆都是老子養的狗,你敢跟老子橫老子他媽打死你們信不信!”

骯髒的話和颳起厲風的巴掌將她碾成一灘爛泥,她在陰溝里瑟瑟發抖,可笑的是她母親回來後囁喏着不敢上前阻止,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去討好盛怒的男人,去分享她懷孕的消息。

男人到底是不敢真做什麼,在外依舊維持一副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但到了家中便立馬換做另一幅樣子。兇惡的,猙獰的,貪婪的,鄙夷的,看她像看一隻不聽話的野狗,有時候又很滿意地說她值錢。

諸願不知道所謂的“值錢”是什麼意思,直到十八歲那年,她剛成年,在念充滿希望的高三,男人找了個合理的借口給她辦理了退學。

諸願被送到去外地打工的路上。

她跟一群同鄉的女孩坐上了離鄉的大巴車,而改寫人生的高考機會,跟車窗外飛馳景色,一同倒退消失。

變故是在高速服務區發生的。諸願去上廁所的時候,聽見那位介紹他們進廠工作的同鄉男人在講電話。

“那男人是拉皮條團伙的接頭人之一,專門負責物色女人,以進廠打工的名義把人騙過去。”謝白擁點了一根煙,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不顯悲喜,沒有怨憎。

他總是這樣冷,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那時候諸願被發現偷聽之後,就往服務區後面的深山逃跑。十八歲的少女哪裡跑得過二十多歲的男人,諸願被男人拖到林子里扇了幾巴掌,大約是覺得教訓不夠,又大約是擔心她出去亂說,男人將她撲在地上開始撕扯她的衣服。

諸願摸過手邊的石頭,一錘砸在男人的腦袋上,血像水龍頭開閘一般從男人的腦袋上淌到她的臉上。

她跑了,然後在人生的懸崖邊上遇到了謝白擁。

謝白擁將諸願撿回去,比隱姓埋名還可怕的是,她必須像個隱形人一樣生活。謝白擁家就是她餘生的天與地。他們每天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偶爾謝白擁會把諸願偽裝好然後在半夜三點一起去江邊散步。

我聽得出謝白擁很愛諸願。我跟謝白擁在一起一年半,幾乎形影不離,那他們是一年半之前就分了手。

我心裡堵得厲害,我問:“你們,為什麼會分手?”

謝白擁沉默了好半晌,轉頭沖我笑了笑:“我跟她分開,是為了能遇見你。”

他很少說情話,一說就很要命。但大抵是因為這樣的情話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悲慘上,我心裡並沒有多痛快,我始終覺得他沒有跟我說實話。

我又問:“那你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她?”

謝白擁的回答很現實:“那警察就會知道,我包庇了一個殺人犯好幾年。”

殺人犯幾個字從謝白擁嘴裡說出來,殺傷力實在太大。我有些可憐死去的諸願了。

“她是殺人犯嗎??”

“她是。”

“她有罪嗎?”

“她有罪。”

“她該死嗎?”

“我不想她死。”

“誰懲罰了她呢?”

“誰呢?”

......

我跟謝白擁一問一答,平淡得像是在討論今天該吃什麼。

於是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愛她嗎?”

謝白擁將煙頭握進掌心攆滅。

“我愛她。”他低聲喃語,“這世上只有我愛她。”

我頭一次見他這麼深情。

我的男朋友,在我面前,親口承認愛另一個女人。我該為自己感到可悲的,意外的是,我覺得諸願更加可悲。

他愛她。

可他們還是分手了,可她死了,可他為了自保裝作不認識她。

可他甚至是殺死她的嫌疑兇手。

8

就在我擔心警方再次從蛛絲馬跡中摸出線索找上謝白擁時,諸願的案子有了新的進展。

警方找到了一個當初和諸願同車同程前往隨安的同鄉女人。

女人如今在醉人間夜總會上班,谷聞總是能搞到第一手資料,他將女人的照片給我看時,我總覺得有些眼熟。

谷聞賤兮兮對謝白擁笑道:“這女的不是你的老相好嗎?”

我:“???”

“不是。”謝白擁難得有些一絲絲慌亂,他向我跟谷聞否認。

谷聞不客氣地戳穿他:“裝什麼呀,你之前就經常去醉人間找她,都是男人嘛,我還不懂你。”

我瞪直了眼睛看向謝白擁。

谷聞當我不存在似的繼續補充:“連去四五個月,乖寶,師兄小看你了。”

連去四五個月??什麼時候的事?

謝白擁無視我的憤怒,捏了捏眉頭,岔開話題:“你說正事,別扯其他。”

好傢夥,這是承認並心虛了唄。

我實在想當著谷聞的面發火,可谷聞接下來的話卻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女人名叫藍蝶。江市邳縣人,當初在李某人的勸說下離鄉到隨安進廠打工,與諸願坐同一班大巴車,後來出了諸願半路殺人的事,去隨安的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半年後,又來了一個人接替李某人的工作,說是專門給大城市的工廠招人的,領着一批人再次前往了隨安。

同謝白擁說的一樣,這些人壓根不是到工廠里做流水線工人的,而是被騙去專門從事情特殊服務的。

醉人間就是其中一個點。

警方重新查諸願的案件,找到了當初同車的許多人,那些人大部分的工作實際都不大光彩。警方起了疑心,後來藍蝶透露了許多事情,於是順着這個點查下去,牽出來一條龐大的產業鏈。

“這下事情鬧大了。”谷聞說。

網上幾乎鬧翻了天,警方頂住多方壓力,順着藤查出了好些人。

“最反轉的是什麼,前幾天死的那個女的,他繼父就是接頭人之一。”

諸願當初殺人的前因後果和真相總算浮出水面。

腐朽的土壤中,不斷的開出惡之花。

她有罪嗎?

她有罪。

可她真的惡嗎?

谷聞感慨萬千:“多虧了藍蝶敢向警方透露,我聽說他們這種產業鏈背後的勢力都特別大,進了這泥沼,只能爛死,不知道警方能不能徹底把背後的人揪出來。”

謝白擁不咸不淡地說:“希望吧。”

又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可我多少能猜出來,藍蝶能敢跟警方坦白透露,一定有他的手筆。

他希望當初的真相浮出水面,可諸願的死真的跟他沒有關係嗎?

9

兇手依然逍遙法外,人們對諸願死亡所帶來的影響的關注,已經超越了對她死亡真相的關注。

我跟謝白擁的生活又進入無波無瀾的正軌。

我們沒有就諸願的事件再進行過任何討論,他裝作沒有過那個人,我也樂意配合他。我想,如果我沒有意外在謝白擁書房看見那份零號項目研究資料的話,諸願這個人或許永遠不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

謝白擁的身體開始有些糟糕,肉眼可見的疲倦,頭痛、腹痛、心口痛,鼻子和耳朵偶爾還會突然流血,吐血也有過一兩次。

我經常看見他注射止痛針劑。

我要帶他去醫院檢查,他說檢查過了,是上火。

把我當傻瓜一樣的回答。

他還會莫名其妙的消失一段時間。

我懷疑他得了絕症,瞞着我偷偷到醫院治療。

有一次,謝白擁又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去他書房想試着能不能找到病例之類的,然後看到了那份研究項目資料。

FLC.L研究所零號項目。

《新人類計劃——意識種植研究》

我想起谷聞師兄說過關於零號項目的話,顫抖着手翻開那一沓厚厚的項目書。

頁內密密麻麻的全是讓人頭痛的專業術語,看得我腦子像個生鏽的齒輪,但我大小也是個研究員,艱難地運轉下來,也大概看明白了些許。

意識種植:提取大腦信息和意識合成人工腦膜,植入另一個人的大腦中,讓兩個人的意識共同生活在同一具身體裡面。

大腦,提取,植入,共生,新人類......

這些詞一個一個撞進我的腦海里,像引發了一場海嘯,混亂,驚懼,寒冷通通來襲。

謝白擁,意識種植項目。

諸願,腦組織被取出而死亡。

謝白擁與諸願,前情侶。

一切好像連成了一條閉合的線路,開關打開,將隱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暴露。

我心底止不住地發涼,更讓人驚懼的是,謝白擁在此刻突然出現。

他緩緩合上文件,一雙眼睛淡漠地看着我。

10

橘黃色的燈光像夕陽隱落山頭的那片天,而坐在一旁的謝白擁像是山頭老樹的剪影。

他是光裡面的暗。

我問謝白擁:“是你殺了她嗎?”

謝白擁說:“不是。”

“她是怎麼死的?”

“安眠藥自殺,救不過來了。”

可屍檢報告說是取出腦組織死亡。

謝白擁看出我的疑惑,扯唇道:“救不過來了,所以我為她做了一個小手術。”

——意識種植。

我喉嚨乾澀,幾乎說不出話來。好久之後,我才繼續問:“她在哪裡?”

謝白擁修長的食指指了指他的額角,頓了下,大概覺得不對,又點了點他的心口。

他點得我心臟絞痛。

我該萬念俱灰嗎?

我的男朋友,身體裡面住着兩個人,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他的前女友,他親口說過他最愛的人。

他們現在是一個整體,是人類技術下的新人類,或許還是另一個物種,實在荒誕。

而現在我知道了他們的秘密,他會怎麼對我?

謝白擁沒對我做什麼,我們兩個人三個靈魂的生活似乎就這麼朝着詭異又平庸的方向繼續走下去。

我偶爾會想,謝白擁身體里的兩個人會吵架嗎?

一個說:“你為什麼要交女朋友?”

另一個說:“我們現在是一體的,她也是你的女朋友。”

一個說:“你最愛我還是她?”

另一個說:“傻瓜,我都愛。”

.......

哈哈,我差點笑出聲。

這詭異又畸形的關係。

我知道我不應該繼續的,可我又實在捨不得謝白擁,謝白擁也不讓我走。我提過分手,謝白擁板着一張臉說不行,然後用盡各種手段將我困在身邊。

大概是為了報復,所以我也開始經常問他:“你愛我嗎?”

謝白擁說:“我愛你。”

我問:“你愛諸願嗎?”

謝白擁說:“愛。”

我又問:“那你最愛我還是最愛她?”

謝白擁愣了一下,低聲說:“我都愛。”

渣男。

我不太明白謝白擁的身體是由兩個意識共同控制的,還是諸願只是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借住者”身份。

謝白擁說,在提取信息植入人工腦膜的時候,可以限制人工腦膜中的意識對人體神經控制的優先級,兩個意識就能分出一個主次。

所以大多時候,都是他在支配着身體,掌控着主次兩個意識。當他的意識為主的時候,諸願像是一個脫離了身體的飄蕩靈魂,像一個旁觀者一樣有着自己看世界的視角。當諸願的意識為主的時候,諸願佔據着謝白擁的身體,用他的視角看這個世界。

他們交替行使這具身體的使用權。而交替的規則,全憑謝白擁的意願,外在干涉的情況也有,比方說謝白擁深度睡眠醒不過來,比方說謝白擁暈倒的時候。

我問謝白擁,那我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面對的是諸願?

謝白擁說:“在你看不見我的時候。”

我覺得這是一句標準的廢話文學。

後來我開始經常看不見他,偶爾半夜做夢驚醒,床上,屋裡都沒有他的身影,偶爾晃神清醒的過來的片刻,他就從眼前消失。

我才知道,他說的看不見他,不是指他的意識暫時縮到角落不教我瞧見,而是他整個人都不會出現。

我琢磨着,大約是諸願也不想見我。

“那我跟你說的話,跟你做的事,她全都看在眼裡嗎?就像你的第三隻眼睛一樣,她知道她只是個意識嗎?”

謝白擁搖頭:“心理學上有一種催眠,可以對人的認知、意識、記憶進行編輯修改和封鎖。”

通過催眠,他可以讓她以為,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可以讓她以為,他們是兩個人。

“我給她的記憶和認知上了一個鎖。”謝白擁說,“她永遠不會知道她在我身體裡面。”

11

謝白擁越來越虛弱了,起初是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後來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偶爾半夜醒來,看見他按着痙攣的胃和絞痛的心口發抖,止痛的針劑從一天三針到一晚上五針。

春天的時候,謝白擁離開研究所,帶我去英國劍橋定居下來。

他準備的房子有一個小花園,裡面種滿了奧斯汀月季。我們偶爾會出門逛街,但大多時候都是待在家裡看書做菜養花,他想開車帶我去郊外的莊園騎馬,可那個時候他的身體已經不太行了。

止痛劑已經不管用,很多時候他會痛暈過去。

謝白擁說這是意識種植出現的排斥反應,這個項目之所以一直沒有臨床,就是因為排斥幾率太高,且目前還沒有找到解決方法。

而排斥反應的最終結果是,他身體里的兩個意識只能留下一個,要麼兩個都消失。

我問謝白擁當初為什麼要在技術不成熟甚至不算成功的情況下,還堅持將諸願的意識種植在自己腦海中。

謝白擁費了好大勁才扯出一抹虛弱的笑容。

“我愛她。”他說,“我不想她死。”

好吧,我的男朋友,用生命在愛着另外一個女人。

春天過去的時候,謝白擁告訴我他要離開了。

他要離開的意思是,他的意識消失了,從此以後,他的身體里是另外一個人了。

這比他真的死了還要讓我難受。

“那我怎麼辦?”

總不能讓我跟佔據着他身體的諸願談戀愛吧。

“我離開以後,你去找威爾遜教授,我給你留了一樣東西。”

謝白擁像是在說臨終遺言。

三天後,他就真的消失了,就連住着諸願意識的身體,也再沒有出現過。

12

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

我有時候會想,會不會是因為謝白擁想拋棄我,所以才編造了這麼一個荒誕可笑的故事。

被難受和憤怒折磨了一個月後,我最終還是按照謝白擁最後的留言找到了威爾遜教授。威爾遜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她帶着一副老花眼鏡,坐在院子里翻閱聖經,嘴裡念念有詞地跟着輕聲閱讀,看見跟在傭人後的我時,微微有些驚訝:“Edwin?”

Edwin是謝白擁的英文名,我點頭用英文回答她是Edwin叫我過來的。

威爾遜教授看了我半晌,似乎是想明白了什麼,起身把我領到一面鏡子跟前,她笑容和善地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鏡子,鏡子裡面的女人留着一頭微卷的長髮,五官是明艷和張揚的。

我記得謝白擁說過:“你叫白糖,生活是甜的,你也是甜的。”

可我看着鏡子里自己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不叫白糖。

我叫什麼?

這個問題彷彿一個開關,打開被封鎖在記憶黑匣子中的那些過往。

十一歲那年,我還未從父親離世的悲痛中抽離,便隨母親一同住進了另一個男人家中。

十五歲那年,那個總是笑吟吟的和善男人撕下偽裝的麵皮,污言穢語和巴掌像火車呼嘯碾來,母親的冷眼旁觀比冬天的江水還冷。我在日記里寫,我若住在海底,會不會更好一點。

十七歲那年,我坐在喧囂的教室里,課桌上堆着一摞高考書籍,身邊是奮筆疾書的同學,窗外是在春陽里探出頭的粉色花朵。我在作文中寫,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十八歲那年,我坐上離鄉的大巴車,腿上是一隻老舊的帆布包,身邊是忐忑不安的同齡少女,窗外是疾馳後退的雲和山。我想,其實這樣也好,離開也是一種新生。

可命運半點不由人,幸好我在人生的懸崖邊遇上了謝白擁。他看着不像是個友善的人,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他總板著臉訓我,讓我不要玩刀,讓我不要去高的地方,讓我不要亂吃藥。

但他對我也總是溫柔的,他給我彈琴,教我畫畫,在火鍋里放我愛吃但他萬分嫌棄的豬肝,我半夜做噩夢嚇醒,他也總會第一時間把我摟緊,他還會冒險帶我去山頂看日出。

二十歲那年,謝白擁給我找了個醫生,他說我生病了,我沒病,我不要醫生,我只要他。於是他請了長假帶我去旅行,我剪了很短的頭髮,假裝成他遠在國外的表弟,我們去了甘肅,又從甘肅一路自駕到最北邊的漠河。

我們好像在玩刺激的捉迷藏遊戲。我喜歡這種刺激。但警察很快找上了謝白擁,問他兩年前在泗溪鎮做項目的時候,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人,照片上的人是十八歲的我。

謝白擁說見過,一起下山後便分開了。他回答得天衣無縫,警察找了他幾次後便沒了下文。可我不再敢出門,我害怕所有人的眼睛。

二十一歲那年,謝白擁又開始訓我了,不要玩刀不要去高的地方不要亂吃藥。後來他把家裡的刀全丟了,他把陽台封了,他把我需要吃的葯鎖進了抽屜里。

二十二歲那年,謝白擁向我求婚了。他說等手上的項目完成,我們就去劍橋定居生活,在那裡,我們可以隨時外出散步兜風,我們可以看很多個日出和日落。

二十三歲那年,我吞下一把安眠藥,終於住進了一直召喚我的海底。

後來,我同謝白擁融成了一體。

我從謝白擁的實驗室中醒來,看到渾身冰冷躺在一旁的自己,我將自己扔到荒無人跡的破廟中。

謝白擁醒了,他說我叫白糖。

他把我的記憶和認知封鎖又修改,為我杜撰了一個身份,一段人生。

我活在他的身體裡面,可我永遠不會知道,我像一個全新的生命,重新去感知這個世界,去感知他的愛。

過往記憶如潮水來襲,又如海浪從沙灘上退回深海。

我從回憶中回神,逐漸看清了鏡子里映照出的我的模樣,187的身高挺拔如松,身上穿着的駝色羊絨大衣還是我當初剛學會網上購物時給謝白擁買的,額前的頭髮微卷略顯凌亂,風吹過發梢,露出凌厲的眉峰和那雙淡漠得不帶情緒的眼睛。

或許是過了一分鐘,也或許是過了十分鐘,我才緩緩地收回視線,看向威爾遜教授,微笑着用英文回答:“我叫謝白擁。”

威爾遜教授說,Edwin,恭喜你解鎖醒來。

我知道,他永遠不會醒來。

但從此以後,我都會是他。(原標題:《海浪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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