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強比扒廁所的還損(色狼),居然衝進了女澡堂,看了整整一堂子“赤白條”。城北街角,下棋、摔撲克、打麻將、吹牛皮人堆、東家長李家短扯閑話的女人們,都叨咕楊二強闖女澡堂的事,連帶唾棄他。
可是楊二強的工友說:二強子單純,跑進女澡堂是維修起火電線,只顧幹活兒,沒看見啥。街人反問:他為什麼不拉下電閘再進去,那樣啥也看不見,誰還罵他做損?工友說:如果拉下電閘,男女澡堂瞬間黑暗,那麼多人正在洗澡,很可能發生驚慌踩踏事故。興許出人命!
不對,話不能這麼說,楊二強該吸取他師傅大徐的教訓,不請示段領導就跑進女澡堂呢?大徐丟掉工作,打零工還被人指作風不好,女人謹防。工友着急地回道:大徐那次是暖氣爆裂,噴出的是水。這回是電線燃燒,噴出的是火和電。澡堂里全是水,水導電,損壞的電線使得澡堂到處是電。她們嚇壞了,呼喊的聲音,老遠就聽得見。是二強,跑進去及時處理掉危險。
街上人搖頭說:話不能一頭說,得兩頭嘮。那麼多女人洗澡,老的少的都有,結婚的不說了,還有大姑娘呢!人家不答應啊。她們一點準備沒有,一個大小夥子闖進澡堂。她們要說法呀,不然今後怎麼嫁人?這可不是個小事情。二強的工友拍着頭說:都啥年代了,還扯封建老調,不就是幾個洗澡的人嗎,說得那麼嚴重。到最後,還是救命重要,別想多了。
城北老街客們急眼了:怎麼看幾個洗澡的女人不算啥?要是早幾年,這事就能定楊二強流氓罪,關進監獄坐牢,嚴重些還許槍斃呢。澡堂經理覺得這麼爭論下去不妙,靈機一動說:誰不知道二強是酒人,沒事愛喝兩口,進澡堂時半醉半醒的,他能看見啥?什麼?工作時間喝大酒,他可是電工,多危險知道嗎?那是瀆職犯罪。經理悄悄擰一把自己胳膊,心裡說,好心辦了壞事。
城北六十年代標語最多,現在老房子的山牆上,還隱約可見不少標語痕迹。城北人有個共性,那便是嫉惡如仇,城北這地方特愛報警,恨不得把所謂壞人全送進監獄。對嫌疑人的認定,在城北的街角議論紛紛,到最後便是嚴打。偷東西剁手,耍流氓化學閹割,在別地方沒人議論這些,但是在城北,卻頗為“主流”。有位法律研究生,放假回家,見這裡崇尚“重刑”,主觀判罪。便說了些尊法懂法,法律不是感情用事等等。結果被城北老街客,一頓搶白,紅着臉走了。
二強子偷窺女人洗澡,是城北第二起類似事件。第一次大徐搶修爆裂暖氣,結果被開除公職,撿破爛倒騰廢品,到現在還被城北人唾罵。工友為楊二強捏一把汗,希望他命運比大徐好點。但是這是在城北,此地的氣氛不一樣,這裡的人嫉惡如仇,不太理智。
二強老實巴交,平時不顯山露水,卻做了一件大事。這件事或讓他立功受獎,或身敗名裂。工友們悄悄合計:若是在城東,必定是重獎,他可是救了洗澡的一百多人。可是在城北,就玄乎了。
大家為二強着急,覺得他長大不容易,他媽媽有些智障,酒癮大。生下孩子剛滿月就拎起酒瓶子,別人勸不住,看着吃奶的孩子,不少街人偷偷抹眼淚。人家孩子吃奶長大,這孩子是吃酒長大的,母親見酒沒夠,奶水怕也有酒精度數。
那麼多洗澡的女性,涉及到家屬親戚朋友上千人。他(她)們在城北的特彆氣氛下,作為當事人親屬,更加聲討楊二強,恨不得聯名要求槍斃這個做損的人。雖然其中有人認為二強做得對,及時救了險,但是城北不比別處,眼裡不揉沙子。這些人只是悄悄想想,不敢出頭,不吱聲。
二強先被保護起來,防止“受害人”家屬打人,甚至動刀掄棍。不久,二強被調離電工崗位,跟大貨車干裝卸工。一次後車廂拉貨太滿,二強坐在上面顛簸得厲害,車子過溝坎時,一個劇烈搖晃,把他甩出去。命保住,腰摔斷了,城北不少人咬牙說:這是報應,看了不該看的東西,自己身子廢了。
二強剛三十歲出頭,成退休小老人兒(病退)。他寂寞孤單以酒為伴,時間久了也像媽媽一樣,整天拎酒瓶,被戲稱城北第一醉。二強得到所謂懲罰,城北人才接納他,沒人再咬牙切齒,恨不得活劈了他。如今城北人看他就是個笑話,是他們嘮嗑時的反面教材。
二強與我大姐是同學,他給我留下最深的兩個印象是,無論什麼時候見到他,都喝得圓臉紅撲撲。再就是,街人全叫我小林,只有他喊我大林。二強退休金不多,大部分買酒,沒錢買下酒菜,就整天叼一根釘子裹。已經去世的二強爸,是醬菜廠看菜壇把式,據說這根釘子從老菜罈子撈出的,浸透入香,多年後還能借味下酒。
城北的老鄰居中,也有不嫉惡如仇的。看見二強可憐,沒了“原則”,這家給他半根香腸,那家給一根黃瓜,幾塊豆腐乾,一把花生。二強笑呵呵接着,都成酒肴。街坊老輩遇到他,常嘆息說:孩兒,可不能再喝。你爸媽沒了,也沒個兄弟姐妹,可憐一人。賺點錢,娶上媳婦,生下娃娃,那才叫過日子啊。
楊二強抿口酒,笑嘻嘻回:叔嬸,酒是俺媳婦,俺兒。它不跟俺吵也不鬧,不罵俺流氓(城北不少人,見到二強還習慣呸呸呸,罵做損的流氓),讓俺心裡暖,消愁解悶。這媳婦知冷知熱,這兒子多貼心啊!老街坊見他犯渾,不愛搭理他。
二強小時候在城北老街是萬人疼,街人可憐他,常照顧他。可是長大偷窺洗澡,壞了名聲,如今喝酒沒頭沒尾,成了萬人嫌。他是城北二流子鼻祖,沒事在街上逛盪,總聞那根黑釘子,喝多睡街邊。城北人指他臉教育孩子:不好好地奔有出息,就跟這個爛人一樣,爛酒爛街。
二強自甘墮落了,找不到下酒菜,開始小偷小摸。街人曬的乾魚,他偷上幾條,晾大蔥也偷拿幾根下酒。實在沒錢,抹把眼淚上手拉街人衣角,哭求借幾個零錢買幾兩酒。街人罵:爛酒鬼,還借錢,拿尿還?狠狠甩掉他的手,怕他弄髒自己衣服,分毛不借。也有街人心軟,給他一點錢說:不要還,反正你也還不起,拿去買點米,可別都買了酒。
那年冬天,楊二強喝下酒,在街角睡着,再沒醒來。有人說凍死的,有人說醉死了。手裡握那根黑釘子,摳不下來,街人說:這是他爸留給孩兒的,就讓二強帶走吧。他一位遠房表姐到城北辦後事。表姐在城北春餅燉菜小吃部擺兩桌酒菜,表姐說:二強看着沒心,其實他的心思細膩。走之前,給我寫一封長信。托我擺下兩桌,謝城北幫過他的好人。
表姐拿出記着長長名單的信紙,街人驚呆了。迷迷糊糊,渾渾噩噩,半睡半醒的楊二強,居然內心清楚如鏡。朝誰借了錢,幾次多少。拿過誰家魚乾,白菜大蔥,蘿蔔鹹菜乾。誰家給過酒菜,幾次多少。都用自己大名做記,楊剛強欠親鄰若干。表姐說:楊剛強(二強的大名)沒有存款,只有兩間老屋,他托我轉讓老屋,還清欠鄰居的錢。
二強悄悄地走了,我忽然覺得,這條街頗為冷清,再也看不到那張紅撲撲的笑臉。人們回憶起,城北的流氓見二強喝了酒,湊上前問:老翟家小紅,當上明星了還。你幾年前就看了她全的赤白條,爆個料,噁心她一下。她謊說那天沒洗澡,你看得最清楚。二強子一聲不吭,被流氓打幾個耳光,鼻子流血,不動地方。想想有多少人尋問那天澡堂里的事,他皆轉身離開,沒說出過一個字。
澡堂主任趕來說:我轉外地工作,每次寫信問,二強都說,對城北這地方親,鄰居待他好,不缺吃穿用度,他把生活想得太美好。其實那天出事故,別人都不敢去,他說自己年輕人家不會誤解,冒着被電死的危險跑去,制止事故,右腿燒傷。他為全段安全達標,咬牙隱下沒報工傷,自己拿錢治一治了事,留下嚴重後遺症,喝酒是腿傷疼痛,還有被人唾罵的心痛。
段領導不知道他的傷,把他趕出電工班。被解救的人遇見他罵臭流氓,城北傷透他的心。楊剛強不像凍死,不是醉死,可能,也許是自殺!
我在城北走,還能聽到街邊說叨二強:“進一次女澡堂,搭上了一輩子啊”!旁邊人嘟囔:“那怨誰?做人要清白,就不該跑進去,那麼多人,姑娘媳婦的,赤條條的,那還了得”!
今年開春,我帶鏟車進入城北,拆舊房。城北人找到我說,房山頭有的標語還能看清,留着吧,不知道算不算文物?我看了看,對鏟車司機說:全推倒。城北人亢奮地唾罵我,小林是個白眼狼,不留戀城北舊事,不配做城北人,根本不懂城北人嫉惡如仇的特殊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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