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註定落落寡合 卻又蘊含生機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雁城

今年春節檔,《大聖歸來》導演田曉鵬的新作《深海》終於問世,但在這個過於“卷”和喧鬧的春節檔中,它顯得有些沉寂了。

在看《深海》到半小時的時候,我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要允許一部分國產動畫不用ip講故事。

《深海》電影海報

相較這些年的中國院線動畫電影,《深海》最明顯的特徵就是脫離了中國傳統神話ip,比如《封神榜》之於《新神榜:楊戩》《姜子牙》《哪吒之魔童降世》,《西遊記》之於《大聖歸來》,《白蛇傳》之於《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就連最近引發一定關注的動畫劇集《中國奇譚》,也以“中國神話”為引子,開篇第一集又脫胎自我們都熟悉的《西遊記》。傳統神話ip的大眾認知度能滿足廣大觀眾對於動畫作品“子供向”、“合家歡”的預期,並有效降低觀影門檻。這大概解釋了眾多中國動畫行業從業者選擇神話ip的主要原因。

雖然也有《雄獅少年》和《大魚海棠》這樣的作品偏離於此範式,且擁有較好的票房成績與口碑,但前者上映於當年12月,後者則志在暑期檔,它們的製作規模、對票房的野心,以及這種規模與野心和其選題產生的反差性,顯然無法和以“抑鬱症”為核心但又瞄準春節檔的《深海》相提並論。放棄了去踩傳統神話ip的肩膀,《深海》的難題在於:它需要從零開始構造自己的角色與敘事王國,並將其向它想要爭取的最廣泛的觀眾們徐徐展開。

考慮到情緒與選題,《深海》在春節檔,幾乎註定是落落寡合的。這部電影與其說講述了家庭不幸的小女孩參宿的一場冒險,不如說是描繪了她的一場夢境。自參宿落水以後,電影的畫風變得光怪陸離。高飽和度的配色、誇張扭曲的角色表情與形體、軌跡複雜的運鏡,都和“前言不搭後語”的劇情一起,暗示這並非由正常邏輯主導的世界。所以,雖然《深海》以一個小女孩為主人公,它卻絕不是一部兒童電影。這是由它的情緒內核和理解門檻所決定的。

和陸上的世界相對應,深海里的世界是神秘的、象徵性的和符號化的。當然觀眾直到尾聲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即使在觀影過程中,也不難感到動畫這一媒介在幫助“情緒”實現實體化與視覺化:喪氣鬼、海精靈、一場能吞沒一切的風暴……

電影《深海》場景劇照-蝠鱝

我特別能感知到《深海》中的媒介特異性(media specificity)。換句話說,這個故事確實存在如果不用動畫來講述,就無法有效傳達的內容。比如影片中途,南河把參宿從喪氣鬼的包圍中拖拽出來,伴隨着一聲石破天驚的:“我說是誰這麼不開心呢!”比起台詞和情節,那一刻打破透視原則的畫面和鏡頭切換所帶來的衝擊性,更能渲染這種情緒上的托舉所擁有的劇烈力度。

這也讓我想到今敏,一個真正的動畫大師。從《未麻的部屋》到《紅辣椒》和《千年女優》,他都在不斷證明着動畫幾乎是承載夢境與情緒的最佳載體,無論他的主人公們具體是出於愛還是恐懼而模糊了真實和夢境的界限。

《紅辣椒》電影海報

我一直認為,動畫真正區別於真人電影的本質關鍵詞,並不是“子供向”或者“合家歡”。動畫更像繪畫與詩歌的結合。它的優勢在於能無限打破物理邊界,從而放大人的情緒,形成共感。它比真人電影更能為觀眾提供一個無法不代入的主觀視角,因為你目力所及的所有元素,都已經是創作者所編織的幻想與夢的一部分,絕不留下客觀視角的一絲痕迹。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深海》應該是一部動畫電影,也只可能是一部動畫電影。這個關於情緒的故事,在動畫里找到了它最好的鞋子。

當然,必須承認《深海》有其缺陷。然而,和很多認為“故事弱於畫面”的觀點不同,《深海》相較於更早前以美術見長而劇情偏弱的《大魚海棠》,其實擁有更強烈和明確的故事內核。這也是最終很多觀眾能被《深海》打動,甚至落淚的原因——當然,以“抑鬱症”或“抑鬱情緒”為核心的劇情,註定不能引發一種最大眾的觀影熱情。這就是另一件事了。

《深海》真正的缺陷在於節奏。不只是劇情的節奏,也是美學的節奏。我更有感觸的是後者:尤其在影片的前半部分,視覺(包括鏡頭、特效和美術)無間斷、高強度的輸出,很多時候干擾了觀眾對劇情的理解。實際上,這倒是我近兩年看國產院線動畫電影的整體感觸。從《姜子牙》到《新神榜:楊戩》,雖然出自不同創作者之手,但大家似乎都力求提供一種過剩的觀影體驗。總是有太多的光,太多的色彩,太多新穎的細節,太多的特效和打戲……

通過一部部電影,我們已經對中國動畫電影的工業水平有了更多信心。可以說,中國動畫已經能做到讓人目不暇接、目眩神迷了,但如何能做到把握節奏、有的放矢,讓電影的各個模塊協調起來,講一個讓人舒服而有回味的故事,這是一個在純粹的工業技術水平之上的命題,也是中國動畫電影的下一個必須攻克的課題。

《深海》電影劇照

總的來說,如同文章最開始說的那樣,我仍然鼓勵《深海》。從今往後,應該有更多的中國動畫電影脫離傳統ip講故事,或者說通過講故事來創造屬於自己的ip。即使有種種遺憾,《深海》展示出的趨勢是新鮮和讓人欣喜的:從大敘事轉向小主體,從借古諷今轉向當代命題。希望隨着關於“抑鬱症”的刻板印象被打破,很多情緒不用再不見天日、自生自滅;也希望隨着關於“動畫電影”的刻板印象被打破,中國動畫電影會擁有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