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雨的周二下午,藝珍(音譯)在她獨居的首爾郊區的小公寓里,下廚招待兩位朋友。
吃飯時,一個女孩拿出手機給她們看一個卡通恐龍的表情包。
圖上的恐龍說:“小心啊,別讓自己像我們一樣滅絕。”
三個女孩都被逗笑了。
30歲的藝珍是一位電視製片人,她們在座的三個女孩都不打算要小孩,就跟韓國越來越多不想生育的女性一樣。
“這表情包挺有意思,也很暗黑,因為我們知道這會讓自己滅絕......”
(藝珍和朋友)
【進入“人口緊急狀態”,再不生要滅絕】
韓國長期以來一直是世界上生育率最低的國家。
上個月公布的數據中,韓國的總和生育率(即韓國每名婦女平均生育的子女數量)跌至0.72,比2023年下降8%,連續第四年下降,再次刷新其最低紀錄。
(作為參考,1960年,韓國每名婦女平均生育6個子女。)
(韓國)
如果要保持人口代際穩定,總和生育率需要維持在2.1,韓國現在的狀況不容樂觀。
50年後,韓國勞動力人口數量將減少一半,符合義務兵役資格的人數將減少58%,將會有近一半人口年齡超過65歲。
以上種種,對韓國的經濟、養老金和安全來說都不是啥好兆頭。
據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衛生指標與評估研究所的數據推測,如果這種趨勢持續下去,到2100年,作為世界第13大經濟體的韓國的人口將減少近一半。
面對這種情況,韓國急了。
如果不扭轉低生育率和老齡化趨勢,韓國人最終可能會滅絕。
昨天,韓國總統尹錫悅宣布進入“人口國家緊急狀態”,承諾要盡全力應對韓國低生育率的問題。
(相關報道)
【壓在頭上的三座大山】
面對低生育率的問題,很多人都好奇韓國人,尤其是韓國女性不想生孩子的原因。
加拿大西部大學社會不平等研究中心副教授兼主任凱特·崔(kate choi)總結,韓國生育率下降的主要原因有三點——
住房負擔太重,工作競爭壓力太大,兒童養育成本太高。
先說住房問題,這是一個發達國家普遍存在的問題,英國、美國、加拿大也一樣,不過韓國的情況尤為嚴重。
在韓國租房子,很多時候需要支付一大筆押金,常常高達房價的70%。
對於快要結婚或者馬上要當父母的年輕人來說,攢這麼多錢是很難的。
很多父母也給不了孩子太多經濟上的支援,越來越多人選擇跟父母同住,被稱為“袋鼠一代”。
據統計,20歲-44歲的人群中,62%的人跟父母同住,之後才建立戀愛關係,生孩子的時間就更晚了。
39歲的申女士是一位課外班的老師,教5歲的孩子學英語。
“看看這些孩子,太可愛了,”但她卻一直沒生孩子。
(教英語的申女士)
申女士說,這是不得已的決定。
她跟丈夫結婚6年,兩人其實都想要孩子,但同樣也都忙於工作和玩樂,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媽媽需要在生孩子的頭兩年辭去工作,我很愛我的工作,這會讓我傷心。”
被問到能不能讓丈夫分擔一些帶娃的工作時,她用眼神表達了否定。
“就跟我讓他刷碗,他卻總不去一樣,我指望不上他。”
而且,無論申女士辭掉工作還是咬牙堅持工作帶娃兩不誤,她都負擔不起養娃的費用,因為住房成本太高了。
韓國超過一半的人口都居住在首爾及周邊地區,這些地方的工作機會更多,但住房壓力也大。
這幾年,申女士和丈夫越搬越遠,已經從首爾搬到了鄰近省份住,到現在仍然買不起房。
現在,她已經接受了“沒有孩子”的現實,業餘時間會跟一群年長女性去上kpop舞蹈課當消遣。
(住房壓力)
沒錢買房,並不是韓國老百姓工作不努力。
相反,韓國的工作時間之長、職場之卷,已經是出了名的。
勞動力市場上殘酷的競爭和巨大的經濟壓力,也是韓國人不想生的原因之一。
文章開頭提到的藝珍一直做電視行業,這屬於傳統的“朝九晚六”工作,但實際上她通常要8點下班,可能還要加班,回家後她就只剩整理房間和睡前健身的時間。
“我愛我的工作,它給我帶來極大的滿足感。”
“但在韓國工作很辛苦,會陷入無休止的工作循環中。”
與此同時,藝珍還要利用業餘時間不斷學習,以求在工作上能有更好的表現。
“韓國人有這種心態,如果你不一直努力提升自己,就會落後,變成一個失敗者。”
“這種恐懼讓我們只能加倍努力。”
“有時候周末我會去打點滴,補充足夠的能量,以便周一回去上班。”
藝珍輕描淡寫地說,就好像這是一項無比正常的周末活動一樣。
(藝珍)
打工人光上班已經卷得沒時間考慮結婚生子,韓國還對高等教育高度重視,上學的時間拉長了,結婚生子的時間自然也要往後推。
而且,韓國社會普通期望女性先結婚後生子,順序不能顛倒,女性平均結婚年齡為31.6歲,生第一個孩子的年齡為33.6歲。
第一胎生得晚,一些人就不再考慮要二胎了,現在韓國的獨生子女已經成為常態,去年出生的嬰兒中近三分之二是第一胎。
(作為對比,英國女性的平均結婚年齡為30.6歲,生第一個孩子的年齡為30.9歲。)
就算解決了時間和精力問題,完成結婚生子大業了,這也才走完第一步。
因為養孩子開銷不小,打工人掙的錢不一定夠花。
打工人不光卷得沒時間考慮結婚生子,掙的錢也不一定夠養娃的。
35歲的尹女士是一名會計師,她所在的圈子普遍掙得不少,但單靠男性一人掙錢就能養家的日子也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一個人掙錢養活不起一家四口,媽媽或妻子現在必須上班。”
“就算是booyoung建築公司那樣,給員工的每個孩子提供7.5萬美元補助,也根不夠花。”
“我的很多朋友因此放棄了二胎計劃,這樣家庭資源就不用再分出一份了。”
尹女士是她周圍的同齡人中唯一一個想要孩子的,但平衡工作和組建家庭的難題,也讓她難以招架。
而且在職場上,“生育”是女性打工人的一道坎。
一位28歲的女性hr說,她親眼見過有人在休產假後被迫離職或被取消晉陞,這足以讓她下定決心永遠不生小孩。
按照韓國的規定,小孩出生後的前8年,男女都有權享受一年的(陪)產假。
但2022年,只有7%的爸爸使用了部分陪產假,而使用產假的媽媽比例高達70%。
也就是說,同為職場人,往往是女性做出妥協,為了帶娃放棄了一部分職業發展機會。
韓國女性是經合組織國家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但該國不同性別之間的工資差距也是最大的,女性失業率高於男性平均水平。
艱難的職場之路,讓越來越多韓國女性在面臨“事業還是家庭”的選擇時,選擇了事業。
(韓國的女權運動)
相比於住房和生存壓力,孩子的養育成本問題則更為複雜。
它包括對孩子衣食住行的照料,也包括學習教育,不單需要物質上的投入,整體的社會氛圍也很重要。
拿教育舉例,一個四歲的韓國孩子就要參加一系列昂貴的課外班,從數學英語到音樂跆拳道,有時一個孩子每個月就要花124萬韓元(約合6485元人民幣),只是一些人負擔不起的。
但周圍人都這麼做,不讓自己孩子去,就好像要讓孩子成為失敗者一樣,在競爭如此激烈的韓國,這種選擇想都不敢想。
所以,韓國就成了世界上養育成本最高的國家。
2022年的調查發現,只有2%的家長不讓孩子上課外班,94%的家長都表示這是一種經濟負擔。
課外班的影響不止在經濟層面,對孩子來說,課業壓力也會給他們造成心理陰影。
一位叫敏姬的女生說,她活的二十多年一直在上課,過得一點兒都不快樂。
她先是為了考上好大學,然後參加公務員考試,之後又為了在28歲找到第一份工作。
她的夢想是當藝術家,但小時候在教室里熬到深夜,對着討厭的數學題死記硬背的場景一直歷歷在目。
“我不得不無休止的競爭,不是為了實現夢想,而是為了過上平庸的生活。”
現在敏姬32歲了,終於有機會享受生活,她喜歡旅行,正在學習潛水。
她現在考慮的是,不想讓孩子再經歷一遍她那樣的痛苦競爭,丈夫原先想要小孩,現在也接受了這種想法。
“韓國不是一個孩子可以快樂生活的地方。”
(上課外班的孩子)
【催生沒打到痛點,韓國女性:不生!】
這些年,韓國不光在國家層面上一直想辦法催生,民間資本也看準了“生娃養娃”中的商機,比如月子中心,號稱能為產婦提供一個休息放鬆的機會。
韓國每10名產婦中就會有8名在月子中心度過3周的休養時間。
一些月子中心豪華如高級酒店,從面部護理和普拉提,到母乳餵養培訓和嬰兒照料服務,應有盡有。
價格當然也低不了,每周費用高達530萬韓元(約合2.8萬人民幣),待3周就要花8.4萬人民幣。
(高級月子中心)
月子中心和育兒嫂確實可以幫助父母順利度過新手期,從一定程度上減輕產婦的生育痛苦,對產後恢復也很有幫助。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也是一種壓力。
批評人士覺得,越來越高級的月子中心,讓生孩子變成了一種奢侈,也讓月子中心成立身份的象徵。
韓國人普遍比較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很可能由此形成攀比之風。
(高級月子中心)
比月子中心更難解決的,是在“養娃”問題上韓國的整體社會氛圍問題。
一邊拚命催生,而另一邊,像咖啡廳之類的很多公共場所“禁止兒童入內”(但寵物能進),人們對小孩的包容度在降低。
這種社會氛圍帶來的壓力,帶孩子的女性受到的影響尤為明顯。
全貞延(音譯)生活在大田市,有一個7歲的女兒和一個4歲的兒子,正過着“喪偶式育兒”的生活。
她接兩個孩子放學後,會帶孩子去附近的遊樂場玩,等着丈夫回家,但丈夫很少能在孩子們睡前回家。
(全貞延和孩子)
以前,她不覺得生孩子是多麼重大的決定,還以為自己能很快重返職場。
但真生了孩子,她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帶娃,丈夫既不幫忙照顧孩子,也不做家務。
“我很生氣,我受過良好的教育,一直被教育男女平等,所以無法接受這一點。”
她開始觀察其他媽媽,比如朋友和街對面的鄰居,她們都得了抑鬱症。
“我明白了,這是一種社會現象。”
她開始畫漫畫,把自己的經歷畫出來,發到網上,沒想到大獲好評,引起了韓國各地女性的共鳴,現在她已經出版了三本漫畫書。
全貞延說,她現在已經過了憤怒和後悔的階段。
“我只希望我能搞清楚育兒的現實,以及母親究竟要做多少事。”
“現在女性不生孩子的原因是,她們已經有勇氣談論這些事。”
(全貞延和孩子)
一邊是月子中心給產婦提供更好的生育體驗,另一邊社會氛圍卻把育兒壓力都拋給女性,這種互相矛盾的現象,最終也讓很多韓國女性認清現實,打消生孩子的想法。
還有人在網上發起了“四不運動”——不約會,不上床,不結婚,不生娃。
一些女性現在只想自由生活,照顧好自己就行。
【韓國下血本“催生”,但效果仍需觀望】
近20年來,韓國歷屆政府已經投入379.8萬億韓元(約合20765億人民幣)來催生。
有孩子的夫婦會拿到數額不少的現金補貼,從每個月都有的住房補助到免費出租車,再到醫藥費和試管嬰兒的補助,但這些補助只針對已婚夫婦。
辦法想了,錢也花了,卻沒達到預想的效果。
韓國政客們開始大開腦洞,想出一些“頗有創意”的解決方案。
比如從東南亞雇保姆,只付給他們低於韓國最低工資標準的工資,用壓榨外國務工人員的方式解決本國的經濟壓力;
還有人提出,如果男性在30歲之前能生育3個孩子,就可以免除兵役。
一點也不意外的,這些政策都被罵慘了。
人們批評政策制定者根本沒傾聽年輕人的心聲,了解他們的需求,尤其是女性。
(韓國下血本催生)
昨天,尹錫悅宣布進入“人口國家緊急狀態”後,也提出了一些改進方向,針對的就是住房、工作壓力和養育成本三大問題。
比如,他打算將育兒假的期限延長至孩子12歲,將男性育兒假時間增加一倍,增至20天,並為父母制定更靈活的工作時間;
與此同時,向公司提供補助,幫助他們應對隨之而來的經濟負擔。
希望這些舉措能在他的任期內將陪產假使用率從目前的6.8%提高至50%。
還有,他打算在任期結束前為11歲以下兒童建立一個全面的公共護理系統,為5歲以下兒童提供免費的公共教育和醫療保健,並擴大課後活動項目;
他還計劃增加兒童護理領域的勞動力,重點是引進外國勞動力等等。
至於這些新政策能不能奏效,還要看實施之後的效果。
(相關報道)
【藝珍們的處境:想生的不能生,不想生的已躺平】
政客們操心整個韓國,而韓國的普通年輕女性們則需要操心自己,就像文章開頭提到的藝珍以及她的朋友。
20多歲時,藝珍決定獨自生活,5年前決定不婚不育。
“在韓國很難找到一個可以戀愛的男性,一個願意平等分擔家務和照顧孩子的男性。”
“而獨自帶孩子的女性還會受到不友好的評價。”
她的朋友敏成(音譯)倒是很想要小孩,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生10個。”
但她的難處在於她是雙性戀,現在有一位同性伴侶。
在韓國同性婚姻不合法,未婚女性一般又不允許使用捐獻的精子懷孕生子。
“希望有一天這種情況會變,我能跟我愛的人結婚生子了。”
(藝珍、敏成和朋友)
藝珍已經不想等了,她不想結婚生子,也厭煩了韓國卷生卷死的生活,決定去新西蘭重新開始。
這個月初,當記者再次採訪她時,她已經在新西蘭生活了三個月。
她現在在酒吧後廚打工,聊到新工作、新生活和新朋友時很興奮。
“我的工作和生活終於能更平衡了,工作日也能更朋友見面。”
“我覺得在工作中受到了更多的尊重,人們也不再那麼挑剔了。”
“這讓我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