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覺得，世界其實是個輪迴？
20世紀80年代，隨着輕紡、機械、電子、化工等產業興起，常州成為“蘇南模式”發源地之一。專家學者、各城市黨政代表團紛至沓來，全國掀起一場“中小城市學常州”的熱潮。
21世紀20年代，“蘇超”賽場上的“十三妹”（墊底者），在輿論場中風光無兩。網絡大v、狂熱球迷、八方遊客湧向常州，全國掀起一場“去常州看足球”的新熱潮。
時光穿越四十年，常州再度榮光。前者因為工業模式的“必然”，而後者看起來像是一場網紅城市的“意外”。
是的，常州名“常”，但一點都不尋常。它極具反差，充滿“意外”：城市名稱的筆畫隨着戰績一減再減，網絡熱度卻一浪高過一浪；經濟總量昂首邁入“萬億俱樂部”，常住人口卻在五百萬的量級踟躕不前。
2023年，常州正式躋身gdp“萬億之城”。當眾多萬億級城市競逐“千萬人口”的“雙萬”標籤時，常州的538.6萬常住人口，在現有的27座萬億城市中墊底。
反差之下，是緊迫的追趕。南方周末最新發布的《57城市民引力榜2024》顯示，常州逆勢沖入前十，位居第九位，尤為重視人才引進和激勵政策。
網絡熱度與萬億gdp，是常州當下的榮光。但當城市競爭日益演變為人口與人才的貼身肉搏，五百餘萬的人口基數和重金引才的姿態，是否也折射出這座工業明星城市隱藏的焦慮？四十年後，全國是否還能重現一場“再學常州”的新浪潮？南方周末“57城理想之城榜”樣本城市，讓我們一起走進常州。
2025年6月21日，江蘇常州，蘇超聯賽常州隊對陣南京隊
榮光的締造
2025年，網紅城市的聚光燈，如一場擊鼓傳花的盛宴，最終定格在常州。
自5月開賽以來，“蘇超”爆火，“江蘇十三太保”玩梗出圈。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卻是一輸再輸的常州。從“常州”到“巾州”再到如今的“川”，雖然痛失本名，熱度卻居高不下。
6月21日晚，常州主場對陣南京，854.4萬人次在央視頻app觀看直播。在球場比賽激烈的同時，“恐龍啦啦隊”亮相“筆畫守衛戰”，“恐龍城”的名號再次打響，常州順勢登上抖音、小紅書等多個平台的熱搜，一時風光無兩。
這並非常州首次站上全國矚目的c位。
新中國成立初期，常州城區人口不過50萬，經濟規模和質量均處弱勢。然而，短短三十年間，這座江南小城以“不等不靠，一干二闖”的倔強，硬是闖出了一條路。“小桌子上唱大戲”“母雞生蛋法則”等一系列源自基層的創造性實踐，將常州鍛造成全國聞名的“工業明星城市”，最終催生了席捲全國的“中小城市學常州”熱潮。
可以說，締造第一次榮光的動力，是常州人骨子裡那股尊重市場、敢為人先、崇尚實幹的內在精神。
可喜的是，四十餘年後，我們依然能看到這種精神的傳承。
在數百萬人聚焦的“蘇超”常州主場，一塊巨大的led廣告牌成為無聲的宣言：京東商城、理想汽車等產業巨頭的標識旁，赫然出現了一家街邊燒烤小店的招牌。
這塊廣告牌背後的平等、尊重和契約精神，既是常州營商環境的最好註腳，也是支撐常州邁向萬億gdp之城的內核所在。
2013年，新能源產業尚在萌芽、前景未明，常州市委、市政府以超前的戰略眼光鎖定該新賽道，通過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及智能電網等十大產業鏈條，鋪陳出常州宏大的新能源產業藍圖。
在十年產業躍遷中，可以從兩個代表事件一窺常州營商環境的魅力：
其一是一則佳話美談。2016年，理想汽車創始人李想憑“三頁ppt”打動常州，並獲得場地和融資方面的支持，奠定了理想汽車常州製造基地的根基。
其二是一場力挽狂瀾。常州金壇頂住壓力，注資控股瀕危的中航鋰電，通過深度國企改革使其脫胎換骨，上演了從絕境到上市的大逆轉。
“事事當爭第一流，恥為天下第二手。”清代常州先賢惲敬和惲南田的兩句話，是常州精神的最好註腳，也是驅動“工業明星”走向“新能源之都”的動力。
精神不死，常州不常。
光鮮之外
榮光之外，常州亦有隱憂。
截至2024年年底，常州地區生產總值10813.6億元，常住人口538.6萬人。
橫向對比來看，在27個萬億城市中，即使與人口體量接近的煙台相比，常州也有160多萬的差距。
縱向對比來說，在2013年發布的《常州市城市總體規劃（2011-2020）》中，主政者對2020年常住人口的暢想是570萬人。
而2013到2023這十年間，常州的常住人口從508.1萬到537.5萬，增加了29萬。按照這個增幅，“570萬”這個在規劃藍圖中四年前就應實現的人口目標，可能還需要十年之久。
再引入gdp這一相關變量來看：常州歷年gdp增速在6%左右，最高曾達15.72%。常住人口和流動人口的變化，整體與gdp一致，在2021年為最高，其餘年份則在0.5%上下浮動。
諸多研究表明，流動人口與區域經濟發展存在着互為因果的關係。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王智勇2013年撰文指出，基於全國地級市的數據進行測算，流動人口每增加 1%，會帶來地區gdp增長0.54%；另一方面，地區gdp每增長1%，會促進地區內流動人口增加0.52%。
到這裡，我們就不由得疑惑：為什麼常州常住人口增長乏力？萬億gdp以及高經濟增速，卻不能帶來高聚集的人口？
答案要回到常州所在的區域格局之中。可以說，喜也長三角，憂也長三角。
在長三角城市群中，上海、杭州、寧波、南京等眾多中心城市“大樹林立”，就算在江蘇內部，蘇州、無錫“高個”在前，而常州僅是一個普通地級市。
城市群內的產業輻射、創新擴散、資源共享，必然帶動“腰部城市”的發展。但是輻射與虹吸本就是孿生一體的存在，有資源的遷移就會有人口的競爭。以江蘇省內數據來看，常州近十年人口增量排名第五，為29.38萬，不如蘇北徐州的36.97萬。
更何況，在長三角內部“多極擠壓”的同時，中西部強省會城市近年來“人口黑洞”效應凸顯，成都、武漢、鄭州、南昌、貴陽等憑藉公共服務優勢，也呈現出極強的市民引力。
在爭奪人才和人口的貼身肉搏中，常州缺乏行政層級和資源虹吸的明顯優勢，人口流入的增量持續低迷。
外患當前，內憂也不容忽視。
老齡化與低生育率正形成合力，持續抽走城市的“活力血液”。截至2023年年底，常州的常住老年人口達123.07萬，較上年增加8萬人，老齡化率攀升至22.9%。與此同時，出生人口不敵死亡人口，2024年人口自然增長率為-0.81‰。
在雙向夾擊下，勞動年齡人口持續萎縮。2017年，《常州十三五人口發展規劃》指出：受人口年齡結構變動的影響，勞動年齡人口比例已下降至69.94%。預計“十三五”末期勞動年齡人口比例將下降到66%左右。
而這一預測在三年後得到驗證：2020年，七普數據顯示：常州16-59歲的全市勞動年齡人口為348.3萬人，佔全市人口的比重為65.98%。
常州的焦慮，絕非孤例。
當成都、武漢等強省會化身“人口超擇優選地”，狂攬數百萬新增人口；當長三角內部“大樹”林立、競爭白熱化，常州所呈現的，正是中國無數普通地級市的集體困境：
在資源與人口的天平上，如何抗衡高能級城市的虹吸？又如何破解內生動力衰減的困局，找到可持續的人口與發展平衡之道？
再學常州
在解答上述問題之前，我們要先思考一個問題：城市發展的目的是什麼？
是為了人，是投資於人、發展於人。
我們之所以如此看重流動人口的變化，無非是認為，從長期主義來看，人口的優勢會給城市帶來更持久的發展能量。
但是，站在低生育率和老齡化的大趨勢下，站在全國人口規模優勢向質量優勢升級的轉型關口，“常州們”的困境，或許可以逆轉解題邏輯。
這時，再看常州，依然值得學習。
常州的做法是，通過發現並滿足人才的實際需求，實現人口規模與質量升級的辯證與平衡。
首先，還是要儘可能地吸引人來。南方周末近期發布的《57城市民引力榜2024》中，常州位居第九，是榜單中為數不多的普通地級市十強。排名背後，是其“人才友好度”的強勢逆襲。常州重金招才，以強大的人才引進激勵力度，為自己打開了“人才引力圈”的大門。
2023年，常州龍城英才計劃升級版出台，構建了從戰略人才到領軍型創新創業人才、從高層次人才到普通技師的階梯式、菜單化的激勵體系。
以“青年人才生活居住雙資助”為例：新引進的本科生，三年內可享受10800元生活補貼，無本地自有住房者再享受18000元的租房補貼，首次購房則有5萬元購房補貼。78800元，足以安撫一個應屆大學生落戶初期的“安家焦慮”。
重金引才易，真心留才難。更重要的是，讓於此生活的外來人才，在這座原本陌生的城市感受到“家”的親切、“人”的連接。
當落戶門檻在全國範圍內普遍降低，物質補貼的邊際效應日益遞減，常州開始關注和解決青年人才的深層次困境：安居樂業，有歸屬感，實現日常生活與精神空間的雙層滿足。
自2021年起，常州將人才公寓建設作為市委“一號工程”全面啟動，目標直指人才棲居生態的系統性重塑。以“常高新·漫柏未來社區”為例：這裡不僅是居住空間，還是書吧、共享會議室，更是技能培訓室、創業孵化器，是融合生活、社交與職業發展的新型社區。
通過盤活閑置或低效非居存量房、引進市場主體等方式，截至2024年7月，常州已建成投用人才公寓項目374個，總計11.78萬套，可滿足超過35萬人的居住需求。
在物質激勵提供的安全感、人才公寓提供的歸屬感之外，常州還通過各種方式滿足人才的精神需求。比如從無到有打造“常州恐龍園”開發焦溪古鎮、以青果巷為核心復興古城廂歷史文化街區、舉辦太湖灣音樂節……拉滿城市“青和力”。
從“暫居”到“紮根”，需要更細膩的城市溫度：比如包容的文化氛圍、公平的發展機會、和諧的社會氛圍、多元的休閑空間……這些“軟環境”建設或許比硬件投入更複雜。
當城市競爭進入“以人為本”的下半場，常州的探索證明：普通地級市破局的關鍵，在於將人才從“爭奪對象”升格為“共生夥伴”,用公共服務精細化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將有限的資源稟賦轉化為可持續的人才“強磁場”。
在這背後，“人才、產業、城市共生”的治理理念或許比指標增速更能定義一座城市的未來韌性。
南方周末研究員 郭倩倩 南方周末實習生 吳婉茜
責編 戴春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