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伍萬里，今年90歲，是長津湖戰役中，71年以後的伍萬里。
1950年，我19歲，還是個頑劣的少年。
那年，我日夜思念的二哥伍千里，懷着悄無聲息的悲痛，一路抱着我大哥伍百里的骨灰盒回家。
而從小最喜歡抱着我玩的大哥，總愛馱着我去河邊打水漂的大哥，最讓我們景仰的大哥，此刻卻靜靜地躺在那個小小的骨灰盒裡。
我爹我娘悲痛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唯有淚千行。
沒想，剛回來屁股還沒坐熱的二哥，口口聲聲安慰爹娘說，“沒有再打戰了，解放了，沒戰打了”的二哥，“我給你們蓋個房子”的二哥，一不溜神，就被急報催回部隊。
大哥、二哥都是戰鬥英雄，我也想成為他們一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保家衛國。
可二哥拍拍我的肩膀，鄭重地說：“大哥說了，我倆把仗打完了，你就不用打了。”
我知道，哥哥們是不捨得我去拋頭顱，撒熱血。
二哥不讓我參軍，我就背着爹娘，堵住師長的車。
我想坐車的肯定是長官。
最終，我用堅定的信念，以及一條發自內心的宣言，打動了宋時輪師長：“爹說，共產黨和毛主席給我們分了田地，現在有人要從我們手中搶走，當然不幹了。”
巧的是，我被分在號稱“戰神”的第七穿插連，二哥是連長。
而接下來，那場一局終局的長津湖戰役，是我生命中，甚至在許多親歷者生命中，一生都不敢也不願回想的戰爭，爆發了。
01.花季年紀，就留在異國他鄉的年輕生命
1950年11月，局勢越來越緊迫， 我們接到戰鬥任務，日行30公里，趕往長津湖，搶佔先機，事先做好埋伏。
我們的目標是：殲滅美軍陸戰第一師！這個世界武力第一，戰鬥裝備最強的陸軍部隊。
行軍途中，不時有敵軍戰鬥機低空偵察，動不動就丟下來連環彈，苦不堪言。
我親眼所見，剛認識的夥伴小山，在敵軍的一場扔彈炸人遊戲中，不幸身亡，倒在我的身旁。
當我抑制內心的悲痛，顫抖着雙手，合上他的雙眼時，我甚至還來不及問他，家住哪裡？
那個未上戰場，就死於敵軍轟炸的少年；那個一笑起來，就眼神清洌的少年；那個胸前還掛着心愛女孩，親手織的紅圍巾的少年，就這樣犧牲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祖國，擁抱自己的親人。
而像小山這樣，在行軍途中，死於敵軍空中轟炸的年輕生命，還有很多。
我們看着同胞被敵人無情轟炸，丟胳膊少腿，血肉橫飛，失去寶貴的生命，就恨得牙齒“咯咯”響，恨不得把侵略我們的敵人，趕出三八線。
然而，可怕的困難不止於此。
因為武器裝備特別落後，彈藥也嚴重不足，加上天氣寒冷，在戰鬥打響時，彈藥竟然開不出炮。
在敵軍密集的低空偵察中，白天要隱蔽，夜晚不敢生火煮飯，無法提供熱食供應，常常一天只能吃一個硬邦邦的土豆。
棉服的極度缺乏，碰上朝鮮50年不遇的極寒天氣，死於非戰鬥的戰友，數量驚人。
有的戰友，被凍得硬邦邦的耳朵，一碰，整個都掉了，還一點知覺都沒有；有的戰友，腳被凍壞了，人都死了還緊緊握住槍衝鋒不放；有的戰友，前晚剛用熱水泡腳，第二天，腳腫得連鞋子都穿不上。
那些嚴重凍傷，因為醫療條件有限，需要截肢但不能打麻藥的少年戰士，再痛也不掉一滴淚。
惡劣的天氣，與敵軍物質、武器懸殊的情況下，我們沒有一點想退縮。
因為我們保存着一股信念：一代人吃完苦，打完仗，建立下一代，一代又一代的和平。
02. 別睡，等我回來
我們晝伏夜行，躲過敵機偵察搜索，成功潛入長津湖地區，歷時28天，成功殲滅整個北極熊團。
令人悲痛的是，這場苦戰中，志願軍付出了22%凍傷代價，被稱為史上最殘酷的會戰之一。
埋伏時，戰友們早早就擺開了戰鬥隊形，一動不動地等待號令，寧可凍死，也不暴露目標。
衣衫單薄的志願軍戰士，俯卧在零下40℃的極寒陣地上，漸漸失去了知覺。
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我的戰友們，仍然怒向敵方，保持隨時衝鋒的戰鬥狀態，積雪落在身上形成冰，彷彿一個個“冰雕”群像。
一支具有勇士之魂的戰鬥隊伍，讓傲慢的美國五星戰將麥克阿瑟，也心生敬畏。
撤退時，他莊重地向冰雕連行軍禮，說：“誰敢跟中國陸軍打戰，簡直就是瘋了。”
戰後打掃戰場時，有戰友在冰雕連中，發現烈士宋阿毛，在上衣口袋中，留下的卡片上寫道：
“我愛親人和祖國，更愛我的榮譽。我是一名光榮的志願軍戰士。冰雪啊，我絕不屈服於你，哪怕是凍死，我也要高傲地聳立在我的陣地上！”
是什麼樣的信念和信仰，讓我們的志願軍戰士如此寧死不屈？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信念：“我們這一代把仗打完，下一代就不用打仗了。”
有的戰友，在長津湖戰役中，穿着薄棉衣，在陣地上熬了三天三夜，可是，當終於聽到衝鋒號角響起來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凍僵了，爬不起來了，沖也沖不動。看到戰友們往前沖，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流。”
他們為自己不能同戰友們並肩作戰而遺憾。
但我想說，每個上了戰場保家衛國的戰士，都是戰鬥英雄！
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親愛的戰友們哪，如今山河無恙，繁華盛世，如你們所想，我們的下一代生活在和平強大的中國，你們看到了嗎？
願你們安息，心生欣慰。
03.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幸運如我，在那場戰鬥中，幸免於難。
我背着一身彈眼的傷，回到祖國。
但我時常想起那場驚心動魄的戰鬥，想起在戰鬥中失去生命的戰友們，他們的音容笑貌，讓我時常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久久不能自拔。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裡，我的戰友們，一個一個向我走來，他們說：“伍萬里，寫個檢討書都要用0來代替的伍萬里，你能活出個人樣來嗎？”
我突然就從睡夢中驚醒。
是呀，我要朝氣蓬勃地活着，替我的戰友們，好好地活着。
把二哥心心挂念的房子建好，給雷公也留一間，我們要一直一直住在一起。
把小山一直想讀書的願望，拾起來，寫一封信給他心愛的女孩，告訴她小山很勇敢。
把我那些失去生命，沒來得及多看祖國大好河山一眼的戰友們，精神永續下去。
於是，我進了軍校，發奮學習，在新中國的建設中，屢建戰功。
後來，我從部隊轉業，成了鄉村的一名人民教師。
我給孩子們上課，告訴他們，建設四個現代化國家的希望，就掌握在他們這群祖國的花朵身上。
曾經有一群花樣年華的年輕人，為了我們的和平生活，奉獻了獨一無二的生命。
我們不僅要學好知識，更要保證身體健康，做一個有道德的人。
而孩子們，也都很爭氣，一個一個從鄉村，走進大學，成了各行各業的螺絲釘。
更有一群孩子，學成之後，隱姓埋名，遠涉內蒙古，成為了中國第一代航天人，在荒蕪的土地上，為祖國的科技現代化，付出了青春和生命。
他們擠在簡陋的平房裡，衣着樸素，但眼神堅定，一如當年我的那群在長津湖畔，英勇犧牲的戰友們。
他們用他們的信仰和獨有的浪漫，推動了中國航空航天事業的高速發展。
那年，發動抗美援朝的時候，毛主席說：“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我們不侵略別的國家，但我們堅決抵制外來入侵。
落後就要挨打。
真理。
而我時常在陽光的午後，蹲在建好的房屋前，扯着喉嚨喊着：“雷公，哥，小山…跟我上課去。”
04. 活着，就多做點有意義的事
不知不覺，我都90歲啦。
但見過我的人，都以為我不過是個剛退休的老頭。
一個精神矍鑠的老頭子，趁着腿腳還算方便的時候，暑假跟着我最疼愛的小孫女，來到她定居的一座南方城市。
這座溫暖的小島，綠樹成蔭，四季怡人。
我常常跟着小曾孫，去圖書館借書、看書，樂在其中。
每當看到人民安居樂業，我心裡就樂開了花。
要是我的戰友們還在，那該多好呀！
半生戎馬，經歷過祖國天翻覆地的變化，我知道，我活要，就要替我那些為下一代謀和平的戰友們，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這不，這次這座南方城市疫情反撲，我還去社區申請當志願者。
看到老百姓在疫情期間，自主居家隔離，我彷彿又看到了當年，萬眾一心的中國人。
看着在抗疫前線戰鬥的醫務人員、志願者們，我彷彿又看到當年，我那群可親可敬可愛的戰友們。
如果有來生，我們還要在一起。
一起活着，一起做有意義的事。
05.豈曰無碑，山河有碑
前幾天，疫情解封了，我的小曾孫說，要帶曾爺爺去電影院看一部特別好看的電影《長津湖》。
我的內心，不經意就動了動，彷彿被針扎了一下。
我以為我忘記了，但那段塵封的記憶，那種深藏在內心深處的痛，卻從身體中爆發了出來。
我想看，但又害怕面對。
小曾孫說，“祖爺爺，別怕，有我在。”
然後，他用他柔軟的小手，牽着我的大手，從電影開始到結束，都沒有鬆開。
我從不輕易跟人談起那場戰爭，談起當年轟炸敵軍陣地，手持手榴彈，一扔一個準的光榮事迹。
也不曾忘記，不敢忘記，當年浴血奮戰，保家衛國的戰士們。
其實，當年的戰爭，遠比影片中的，更慘烈。
71年前，我們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用血肉之軀，立起一道鋼鐵般的長城，錚錚鐵骨，守衛祖國萬裡邊境。
71年後，祖國萬里山河無恙，人民安居樂業，有奶茶，有旅遊，有電影，一切美好，安逸，幸福。
但我那群最可愛的人哪，咱們的祖國和人民，從未忘記你們。
“何用留名，人心即名”！
我親愛的戰友們呀，我一直心心挂念的戰友們呀，我那許多犧牲了卻不知道姓名的戰友們呀！
昔日皚皚白雪，撒滿鮮血的長津湖戰場，如今碧草連天，都是你們的豐碑。
“豈曰無碑，山河為碑”！
致敬你們，英雄不朽，將士永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