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14日,聶榮臻元帥不幸去世,享年93歲。第二天,聶帥辦公室收到了一個叫美穗子的日本女人的唁電:“忽接父親去世的噩耗,深感悲痛。從回國之日起到今天,我一直崇敬他為我心靈的依託。那場可怕的戰爭,使我在中國大陸淪落為孤兒,承蒙您的相救,才使我有今天……”
這個美穗子究竟是什麼人,她為什麼會稱聶榮臻為“父親”呢?這就得追溯到一段40年前的往事了。
1940年8月,為了鼓舞全國人民的抗日士氣,八路軍總部對華北日軍發動了著名的“百團大戰”。按照總部的統一部署,晉察冀軍區部隊在司令員聶榮臻的指揮下,向正太鐵路東段日軍展開攻擊。
8月20日晚上22點,晉察冀軍區第一分區第三團一營在向日軍佔領的井陘煤礦發起進攻時,喪心病狂的日寇為阻擊我軍前進,竟不顧自己的僑民尚未撤退,便用迫擊炮朝着僑民居住的東王舍村猛轟,礦區頃刻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井陘煤礦火車站的日方副站長加藤清利和妻子在日軍的炮火中不幸身亡,他們遺留下兩個女兒,大的四五歲,小的還在襁褓之中,而且腳跟被炸傷了。我軍官兵在進攻時發現了這兩個孩子,官兵們本着人道主義的精神,冒着生命危險將她們救了回來。
第二天早上,晉察冀軍區第一軍分區司令員楊成武得知兩個孩子的事後,馬上命令將兩個孩子直接送到他的前方指揮所,隨後他又向聶榮臻報告了此事。聶榮臻聽後高興地說:“很好,很好!三團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好事,你們要把孩子照顧好,馬上派人護送到我這裡。”
聶榮臻
傍晚時分,四分區戰地動員委員會的人員用籮筐把這兩個孩子挑送到前線指揮部。聶榮臻馬上找來醫生對受傷的妹妹進行搶救,並請一位哺乳期的婦女給她餵奶。然後他俯下身子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姐姐聽不懂中國話,而且面有驚恐,只是一個勁地說:“興子,興子。”
聶榮臻見孩子受到了驚嚇,便沒有再問什麼,他叫人找了些糖果和當地的特產雪花梨,親手遞給姐姐吃。但姐姐卻始終不肯吃梨,聶榮臻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日本孩子愛乾淨。”於是他親自用水將梨洗乾淨,姐姐這才高興地吃了。
沒過多久,姐姐便不再害怕這位個子高高、臉上一直微笑的八路軍伯伯了,她還喜歡牽着聶榮臻的手,跟着他到處走動。
當時晉察冀畫報社主任沙飛正好在指揮所,他憑藉著新聞記者特有的敏銳,拍攝了20多張聶榮臻和姐妹倆的照片,他一邊拍一邊向助手解釋說:“我們現在跟日本人在打仗,這些照片可能沒什麼作用,但幾十年後發到日本,就可能會發生作用了!”
聶榮臻和孩子
由於前線戰事十分緊張,兩個孩子一直呆在前線指揮部也不現實,如何安排她們,需要聶榮臻快速作出決斷。聶榮臻本想收養姐妹倆,但考慮到戰爭不知何時結束,邊區環境艱苦,敵人“掃蕩”頻繁,部隊經常轉移,照顧兩個小姑娘會有不少困難,而且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留在異國他鄉,將來也會給她們造成痛苦,最後他決定將姐妹倆送還日方。
於是聶榮臻提筆給駐守在石家莊的日軍片山旅團寫了一封信,請日軍將小姑娘轉交給她們的日本親人,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日本軍官長士兵諸君:
日閥橫暴,侵我中華,戰爭延綿於茲四年矣。中日兩國人民死傷殘廢者不知凡幾,輾轉流離者又不知凡幾。此種慘痛事件,其責任應完全由日閥負之。
……
此伶仃孤苦之幼女,一女僅五六齡,一女尚在襁褓中,彷徨無依,情殊可憫。經我收容撫育後,茲特着人送還,請轉交其親屬撫養,幸勿使彼輩無辜孤女淪落異域,葬身溝壑而後已。
我八路軍本國際主義之精神,至仁至義,有始有終,必當為中華民族之生存與人類之永久和平而奮鬥到底,必當與野蠻橫暴之日閥血戰到底。深望君等幡然覺醒,與中國士兵人民齊心合力,共謀解放,則日本幸甚,中國亦幸甚……
聶榮臻寫給日軍的信
第二天,聶榮臻找來一位可靠的老鄉,讓他用籮筐挑着兩個孩子,把她們送到駐微水鎮的日軍部隊。聶榮臻的書信沒有加封,他認為這樣的話,不管日軍高級軍官理不理會,信經過下層人員傳送,他們總可以看到。聶榮臻還在籮筐里放了一些梨子,以便孩子們在路上解渴,最後他愛撫地摸着兩個孩子的頭,和她們依依惜別。
望着孩子們遠去的身影,聶榮臻不禁感嘆說:“敵人雖然殘忍地殺害了我們無數同胞和兒童,但是我們絕不能傷害無辜的孩子和日本人民!”
聶榮臻和孩子告別
老鄉把孩子送到微水鎮後,日軍首領聽翻譯念了聶榮臻給他的信,竟很莊重地朝聶榮臻司令部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他還拿出一疊鈔票給老鄉。不久以後,兩個孩子被日軍轉送到石家莊。
此後聶榮臻一直記掛着這兩個孩子,但一直沒有她們的音訊,這一晃就過去了40年。
1980年初夏的一天,聶榮臻在接受《解放軍報》副社長姚遠方的採訪時,拿着當年沙飛拍下的他和兩個孩子的照片,感慨地說:“戰爭是殘酷的,孩子是無辜的,不知這兩個孩子到底怎麼樣了?她們現在在哪裡?”
姚遠方於是寫了一篇名為《日本小姑娘,你在哪裡?》的文章,並配上沙飛當年拍攝的照片,先後發表在《解放軍畫報》和《解放軍報》上,強調聶榮臻在40年後沒有忘記往事,希望能找到當年的日本小姑娘。文章發表以後,在國內和日本立即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5月29日,日本《讀賣新聞》全文刊登了姚遠方的文章,配發的標題是“戰火里救出孤兒,聶將軍四十年後呼喚興子姐妹”,他們還派出記者來到北京,向聶榮臻詳細詢問了當年的事情經過,表示一定要找到這兩個小姑娘。
不久以後,《讀賣新聞》的記者便在日本九州都城市找到了當年的姐姐美穗子,她已經是3個孩子的母親,和丈夫經營一家小雜貨店,她的妹妹美餾子當年因病在石家莊日軍醫院夭亡。
日本記者找到美穗子
原來當年美穗子才4歲,對聶榮臻救助她的事記得並不十分清楚,她的伯父加藤國雄看了《讀賣新聞》的報道以後,通過對比當年的照片,才確定美穗子就是聶榮臻口中的“興子”。
美穗子也十分激動,她專門給聶榮臻寫了一封信:
聶榮臻將軍閣下:
這封信草草不恭,請您原諒。我匆忙地看了《日本小姑娘,你在哪裡?》的報道,我驚訝了。我不就是將軍所要尋找的“興子”嗎?
那時我才四歲,妹妹一歲,當時情況已記不得了,我父親是河北省井陘謀礦鐵路井陘站職員,昭和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負傷而死,母親被炮彈炸死。
據伯父講,我被八路軍領走,後又送回來了。遺憾的是妹妹於九月二十四日,在北京鐵路局石門鐵路醫院死亡。回國那陣子,我常常向姥姥講起“吃梨”和“坐挑筐”等事情。
姥姥是貧民,我在經濟貧困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經歷了無數難以言表的痛苦。現在,我成了家,有了三個女兒,感謝您救命之恩。日中兩國恢復邦交的時候,我曾在一剎間悼念過,要是我的父母也活着該多好哇!
如果可能,我想到父母和妹妹的亡地拜訪,對我健康地活着表示感謝和進行充分的憑弔。如果情況允許,我想訪華拜會閣下,特別要感謝您救命之恩。
祝您更加健壯地工作。
美穗子
聶榮臻在看到美穗子的信後,十分高興。6月12日,聶榮臻提議請中日友好協會考慮邀請美穗子訪華的問題,他認為這對進一步鞏固和發展中日友好關係有重要的意義。
不久以後,中日友好協會正式向美穗子發出了訪華的邀請信。7月10日,美穗子帶着家人來到了北京,聶榮臻派女兒聶力代表他到機場迎接。7月14日,聶榮臻正式會見了美穗子全家,美穗子見到聶榮臻後,竟激動得淚流滿面,她不僅“撲通”一下跪倒在了聶榮臻面前,還以額頭輕觸聶榮臻的手,以表達最大的敬意。美穗子對聶榮臻說:“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您救了我,才有我今天這樣幸福美滿的家庭!”
聶榮臻接見美穗子
落座以後,美穗子向聶榮臻贈送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身穿和服的日本姑娘塑像,這在日本叫“人形”,高約一尺半,是日本人送給貴客最珍貴的禮品。
聶榮臻則回贈給美穗子一幅“歲寒三友圖”,他說:“到了嚴寒的冬天,百花凋謝,只有松樹、竹枝、梅花可以經受考驗,保持勃勃生機,我祝願中日友誼像松竹梅一樣經得起考驗。”
美穗子對聶榮臻說:“一些日本老兵知道了這件事後,非常感動和慚愧,認識到了侵華戰爭的罪惡。”
聶榮臻回答說:“讓我們化干戈為玉帛吧!日本民族是勤勞智慧的民族,願中日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兵戎相見。”
會見持續了約40分鐘,會見結束的時候,美穗子滿含熱淚,握住聶榮臻的手說:“請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希望您能到日本都城市去訪問。”
聶榮臻和美穗子交談
聶榮臻搖搖頭說:“謝謝,從地圖上看,離得很近,但我身體不好,沒有機會了,你們還會有機會。”
此後美穗子還去了石家莊等地訪問,她在回國後發表訪華觀感時說:“這次見到聶帥,就像是自己的慈父,聶力就像是自己的親姐姐,見面時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禁熱淚盈眶。”
後來美穗子又先後兩次來華訪問,並看望了聶榮臻。
後來聶榮臻去世後,美穗子不僅發去了唁電,還在家裡設立了靈堂,按照日本傳統習俗舉行悼念儀式,表達日本女兒對異國父親的特殊感情,祝願中日友好之樹常青。
1999年11月18日,聶榮臻的家鄉重慶江津市與日本都城市正式締結為友好城市。在簽約儀式上,聶力與美穗子緊緊擁抱,她們為聶帥的遺願得以實現,流下了激動的淚花……
聶力(右)與美穗子(中)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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