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吾等——交戰各國代表——聚首此處,以簽訂一項莊嚴的協定,從而恢復和平。協定中之條件包含了截然相反的理想及意識形態,這些條件均已在世界各地戰場上得以確定,因而無需吾等在此處討論或辯論。
——1945年9月2日10時,美國陸軍五星上將麥克阿瑟於密蘇里號戰列艦上
三十多年前,《讀者文摘》(現在叫《讀者》)1985年第10期刊登了一系列紀念二戰結束40周年的文章。我當時還小,趴在正在讀這本書的母親背上,偶然記住了第7頁上一篇文章的標題,四個大字:
日本投降
《讀者文摘》1985年第10期第7頁,注釋是我加的
長大後慢慢了解,1945年9月2日,在東京灣的美國密蘇里號戰列艦上,舉行了日本向反法西斯盟國無條件投降的簽字儀式。美國記者威廉·克萊格從親歷者的角度,創作了這篇戰地通訊。
之所以叫它戰地通訊,是因為文中有一句話:
“長桌後面,肅立着與日本仍處於交戰狀態中的各國派出的代表。”
從法理上講,在投降書籤字之前,哪怕只剩一分鐘,雙方也還在交戰中。對日方冷峻的對立態度,躍然紙上。
這篇紀實新聞報道帶有濃厚戰時風格,直白,凝重,肅穆,不煽情,不稱頌,不渲染,以近乎素描的樸實文筆,記錄了那個硬核的歷史時刻。
尤其標題,沒有任何修飾,一句“日本投降”,簡短痛快,帶着“一口悶”的爽勁。
而全文只在一件事上使用了聯想、比喻的寫作手法,就是對日方投降代表團的無情嘲諷。特別是寫斷腿殘疾的重光葵艱難地爬上舷梯那一段:
“同這個重光葵一樣,日本現已肢體破碎,再也站不起來了。”
而全文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麥克阿瑟現場講話中的第二句:
“協定中之條件包含了截然相反的理想及意識形態,這些條件均已在世界各地戰場上得以確定,因而無需吾等在此處討論或辯論。”
儘管麥克阿瑟後來在歷史上留下了錯誤和恥辱的記錄,但他在此時此地代表反法西斯陣營說的這番話,值得在史冊中重重記上一筆——這是勝利者專屬的最乾脆有力的聲音:少廢話,叫你幹啥就幹啥!
文章最後一句,既是天氣變化的真實寫照,也有明顯的喻義。一位文人,經歷名垂史冊的時刻,又逢老天開眼,還是禁不住要點綴和抒發一下:
“在這個時候,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太陽終於出來了。”
下面奉上《日本投降》的全篇譯文,並附註釋(藍色小字)和現場照片。個人觀點,這篇新聞報道,可以選入我們的語文教材。
【編註:文中人名,梅津美次郎,現在一般譯為梅津美治郎;赫爾賽,現在一般譯為哈爾西;馬修·比里,現在一般譯為馬修·佩里;蘇士蘭德,或譯為薩瑟蘭。】
日本投降
9月2日,日本惡貫滿盈、遭到懲罰的一天終於來到了。這天早晨冷的出奇,在陰沉沉的鉛灰色天空下,四輛黑色轎車沿着東京灣的海岸線向著橫濱方向全速駛去。乘坐第一輛車的是梅津美次郎將軍,他面色陰沉,反覆思考他今天即將扮演的角色。天皇完全不顧梅津本人的意願,命令他代表日本武裝部隊出席即將在密蘇里號戰艦上舉行的接受日本投降的儀式。表面上,他按照武士的傳統,畢恭畢敬的領受了聖上旨意,內心深處卻既傷心,又懊喪。
坐在他身邊的是重光葵,此人瘦骨伶仃,戴一副眼鏡,是個老牌外交家。作為外務省的代表,他也將在投降書上簽字。
【這部分克萊格運用了聯想手法,因為他不在車上,只能推測梅津當時的表情和心情。不過,彼時彼刻,梅津還能有別的什麼表情和心情呢?(笑)】
汽車穿過被炮火夷為平地的橫濱碼頭區,來到被炸得亂七八糟的海港中心區,接着便加快了速度。在橫濱縣政府附近,梅津美次郎、重光葵和日本代表團的9位其他成員魚貫下車,他們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等候美軍派船把他們接到舉行受降儀式的會場。
【此處特意加入戰爭廢墟的簡短描寫,不僅是寫實,還是在暗示:日本為什麼無條件投降。】
7時30分,日本人登上蘭斯多尼號,這艘驅逐艦旋即以每小時16海里的速度朝着密蘇里號戰艦駛去。
日方代表登上蘭斯多尼號
日本代表團第一個登艦的是重光葵。美軍西尼·麥什比爾上校充任聯絡官,重光葵隨他艱難萬分地爬上搖搖晃晃的軟梯。想來,此刻他那經過截肢手術的殘肢更疼了。當他的同胞看到重光葵的痛苦時,面上表情慘然,似乎想到了他們祖國的厄運——同這個重光葵一樣,日本現已肢體破碎,再也站不起來了。
【1932年4月29日,時任駐華公使重光葵,在“一二八”事變後日方在虹口公園舉行的“淞滬戰爭祝捷大會”上,被朝鮮青年尹逢吉投出的炸彈炸傷,右腿截肢。】
接着爬上軟梯的是梅津美次郎,其餘的人也魚貫而上,最後日本代表團11名成員都上來了。他們面對一張鋪着綠色檯布的長桌,整整齊齊站成了3行。長桌後面,肅立着與日本仍處於交戰狀態中的各國派出的代表。
名場面:日方代表登上密蘇里號,排成三行
今天,威廉·赫爾賽海軍上將的旗艦成了舉世注目的中心。他下令將這艘戰艦特意修飾了一番,並裝上了一件具有歷史象徵意義的文物。來賓們看到,軍艦上有一面褪了色的美國國旗。92年前,即1853年,這面旗掛在馬修·比里指揮的軍艦艦首駛入東京灣。
【上面這段文字當時被《讀者文摘》刪掉了,因為它帶有美國人“塞私貨”的味道且涉及殖民主義,與我們三觀不符。】
照片右下方就是那面美國國旗,只有31顆星
此時,電影攝影機沙沙轉動起來,記者們也忙着咔嚓、咔嚓的拍照。日本人表情緊張,等待着儀式開始。參加儀式的美國人都穿着軍便服,不打領帶,同這個場合的莊嚴氣氛很不協調。
英國代表團成員身穿短袖軍上衣和短軍褲,足登長到膝部的白色長襪。俄國人全都佩戴紅色肩章,衣飾華麗。在場的中國、法國和加拿大軍人也無不衣着莊重,同美國人的軍便服形成鮮明對照。
【據說當時美軍官兵故意着軍便服,是為羞辱日方。不過克萊格似乎不太認同這種做法。這一段,把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都點出來了。】
蘇聯代表簽字,背後是着裝整齊的中英法等國代表
10時整,密蘇里艦上的一座艙門打開了,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在尼米茲和赫爾賽陪同下,步履輕捷地走到日本人對面。剛剛站定,麥克阿瑟便開始宣讀手中一張小紙片上的東西:
“今日吾等——交戰各國代表——聚首此處,以簽訂一項莊嚴的協定,從而恢復和平。協定中之條件包含了截然相反的理想及意識形態,這些條件均已在世界各地戰場上得以確定,因而無需吾等在此處討論或辯論。”
讀到下面一些內容時,麥克阿瑟的手有些顫抖:“……汝等面前之文件,記載有日本投降及接受該國投降之條款和條件。”
“吾人以盟軍總司令身份保證,將遵循吾人所代表之各國之傳統,以正義和寬容的精神履行職責,並採取必要措施,保證各項投降條款得以充分、及時、忠實地執行。”
將軍後退一步,做了一個手勢,要日本人簽字。在這個偉大的時刻,在重光葵步履艱難地移步到長桌旁時,全場一片肅靜。重光葵在椅子上慢慢就坐,這時,海風吹散了他的頭髮。他把高帽子放在長桌上,旋即緊張地脫下手套,把它放在帽子上。
重光葵掏出鋼筆,目不轉睛地瞧着桌子上的文件,似乎有些茫然。
這時,麥克阿瑟嚴厲地說:“蘇士蘭德,告訴他在哪兒簽字!”蘇士蘭德參謀長走到桌子旁,指點重光葵簽字的地方。這位外相很難為情,臉孔漲紅了。他低下頭去簽字,這時是10時零4分。
【頤使氣指,指指點點,美國人公事公辦,沒有半點客氣,就是要讓日方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人現眼、面紅耳赤。】
重光葵掏出鋼筆準備簽字卻又茫然的瞬間
密蘇里號上的投降書複印件
梅津美次郎接着走到長桌旁。他連這文件看也不看一眼,便在重光葵的名字下迅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簽完字後,他毫無表情,目不斜視,正步走回日本代表團的行列。這時,淚水從一些日本人的臉頰上滾了下來。
接着,麥克阿瑟及其他國家的代表也陸續簽了字。當最後一個簽完之後,麥克阿瑟走到前面宣布說:
“世界和平終於恢復了,讓我們為之祈禱,祈求上帝永遠維護和平。我宣布:儀式至此結束。”
【當然,後來作為日本“太上皇”的麥克阿瑟,其所作所為極大違背了他當眾說過的這段話。甚至早在新中國還未成立時,就開始大量利用日本二戰戰犯開展反華活動。參看我前些天寫的: 麥克阿瑟簽字
印有麥克阿瑟、尼米茲、哈爾西和密蘇里號艦長默里簽名的參加受降紀念卡
當日本代表領取自己的一份受降書時,發現出了一點問題:原來加拿大代表簽名時寫錯了地方。蘇士蘭德將軍立即重新坐下,做了必要的改動。接着,日本人朝着舷梯的方向走去。當他們從盟軍軍官組成的警戒線前走過時,接受了後者的致敬。梅津美次郎表情冷峻,目不斜視,但是還了禮。代表團其他成員也都還了禮。
【彼時彼刻,美國人在場面上還是講究的。簽字之前,仍是交戰狀態,對日方毫不客氣;簽字之後,交戰狀態結束,便稍給一點體面。】
盟軍軍官向日方代表敬禮,可見日方代表正舉手還禮
在這個時候,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太陽終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