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伊朗女孩瑪莎·阿米尼因為在公共場合沒戴頭巾,遭道德警察拘留後死亡,進而引發了席捲伊朗各地的“反頭巾抗議運動”,甚至還釀成了多起騷亂。
抗議者不但摘掉了頭巾走上街頭,還公開憤然剪髮
很明顯,激烈的抗議雖然由一條頭巾引爆,但除了反對宗教限制世俗生活的訴求外,也同時混合了其他的不安因素。
比如,西方的多輪制裁加劇了伊朗的經濟困境,這件事恰好就成了民眾宣洩情緒的出口。
此外,伊朗官方認為,抗議活動背後,不乏一些外部勢力的發酵和煽動暴力的操作。
畢竟,在伊朗,女性的頭巾,除了宗教含義,它也是一種國家規定的反西方的“符號”。
伊朗大不里士街頭——如果按照宗教標準的話,女人們的頭巾多半戴的都不符合規範
而且,老實說,無論是古波斯人,還是伊朗人,相對於中東其他穆斯林國家,自古以來,他們的生活,總被認為是非常世俗和歡騰的。
歷史上,阿拉伯國家和中亞地區的音樂和服飾、建築藝術,都深受波斯文化的影響,算是伊朗人的學生。
盡情地享受世俗的歡樂,歷來屬於波斯人的民族傳統。
而且,波斯文化的歷史也遠遠早於伊斯蘭文明的誕生。
公元前6世紀,古波斯人就建立了強悍的波斯帝國,將中東、中亞大部分區域收入囊中,十分威猛。
兩個多世紀後,公元前334年,波斯帝國被馬其頓帝國的亞歷山大擊敗,之後進入了漫長的分裂時代,直到公元224年,薩珊王朝統一波斯。
薩珊王朝將拜火教奉為了自己的國教。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波斯第二帝國。
薩珊王朝的宗教和民族政策都很開明,連同時期被其他民族踩在腳下的猶太人也都可以在帝國的疆域內享受到較為平等的生活,甚至還能當上正宮王后,或者入朝擔任宰相這樣的高官。
取材自聖經故事《以斯帖記》的電影《與王一夜》講的就是猶太裔波斯王后以斯帖的故事
而且,女性還能繼承遺產,經營商業,甚至參與一些公共事務。
即便到了公元8世紀,波斯人“伊斯蘭化”後,信仰的改變,也並未影響到他們的民族認知,以及對世俗生活的熱愛。波斯人對於飲酒、華麗的服飾和歌舞音樂這類的世俗歡愉,向來是樂在其中的。
伊朗民族舞蹈
同樣,波斯人也繼續崇尚着包容和多樣性,對善於經商的亞美尼亞人和猶太人沒有去故意歧視或者迫害,甚至還主動請他們擔任國王的商業代理人;大部分時代,基督教牧師,也被允許在其境內傳教。
透過那些流傳下來的繪畫和雕塑藝術,後人們可以體會到,古代波斯人,在用心做一名虔誠穆斯林的同時,各階層的又都在毫無顧忌地享受着世俗一切歡樂一一狩獵、盛宴、浪漫得愛情、絢麗得花卉和欣賞歌舞藝術.....
16世紀波斯薩法維王朝時代的宴會場面
這時候,波斯女性的大褂和頭巾,更多的屬於自然環境的需要和民族服飾的一部分。
比如早前古猶太人在中東的時候,也都是長袍加頭巾的裝扮(下圖)。
中東地區普遍乾旱少雨且多大風天氣,晝夜溫差大,古代又大多以部落游牧的形式生存繁衍。
那麼,上述環境下,穿大褂適應性強——不同的材質的大褂,可以很好地解決夏季散熱和冬天保暖的問題。
而頭巾和帽子不但能遮陽防晒,或者用來禦寒,起沙塵的時候更是擋風護目的利器,也屬於必不可少的隨身之物。
所以,早在伊斯蘭教誕生之前,中亞-西亞-北非的各民族,無論男女幾乎都有穿長袍,戴頭巾或者帽子的風俗。
波斯女性傳統服飾,非常花哨
或者是這樣的。穿衣戴帽,並沒什麼宗教元素
即便是在《古蘭經》里,有關穆斯林女性着裝的段落,也僅僅是勸導女人們在公共場合應該遮住羞體,避免薄透露,這樣大家才知道你是一個良家婦女,才會尊重你。
然而,有關具體要用什麼“遮蔽”,“遮蔽”到什麼程度,後世的不同教派,則做出了各自不同的解釋。
這就產生了一些有關佩戴頭巾,或者女性出門要蒙面罩袍的規矩。
但即便如此,近代的波斯/伊朗,在整個伊斯蘭文化圈中,一直是相對開放和世俗的...從某些角度看,或許都能說得上很“前衛”。
比如,下圖是19世紀末波斯王國的一位貴族女子。
近代的波斯人,女性以壯碩的身材為最美,如果再帶點小鬍子,就更迷人了。
而這個辣眼睛的超短裙,據說是源於一位波斯國王的“另類審美”。
1873年,納賽爾丁·沙國王受俄羅斯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邀請,到聖彼得堡去訪問時,欣賞到了俄羅斯皇家劇團的芭蕾表演,一下子就入了迷,尤其覺得芭蕾舞女演員的服裝“超有美感”。
回國後,任性的國王開始向身邊人極力“推廣”這種“迷人的裙子”。進而,王室的審美又迅速傳到了民間....一時間,超短裙+大粗腿成了當年波斯女性最“潮”的穿搭。
另一名波斯美女
而在同時期的西方基督教國家中,除了芭蕾舞女演員,日常生活中的女性們都得長裙曳地,連腳踝都不能給人看。
比如,19世紀末的時候,一些歐洲保守人士極力反對女性騎自行車,就是因為女性為了騎車方便,改短了裙子,在騎行過程中會露出腳踝,他們認為——這顯得非常“不守婦道”。
好了,咱們再說回波斯。
20世紀初,波斯立憲革命後,開始了近代化和現代化改革。
從1906年立憲革命到1979年伊斯蘭革命,這期間的波斯/伊朗統治者們,幾乎都非常推崇世俗化生活,反對教法對女性的約束。
20世紀初的波斯平民女性,也沒有穿罩袍的習俗
1921年,卡扎爾王朝的軍官禮薩·汗發動軍事政變,成了國家的實際掌權人。
1925年,禮薩·汗乾脆通過制憲會議的“推薦”,直接成了波斯王國國王,開啟了巴列維王朝時代。
到了上世紀30年代,納粹德國鼓吹的那套“雅利安人最高貴”的說辭風靡國際社會。於是,1935年,巴列維王朝宣布改國名為”伊朗”(雅利安人的家園)。
巴列維王朝的兩任統治者都致力於世俗化改革,並賦予了婦女更多的權利。
伊朗的百年服飾變化,可以看黑袍和頭巾,原本並不是他們的主流穿搭,伊朗女性素來非常趕時髦
到了1960年代,在巴列維激情推廣“白色革命”的期間,伊朗女性文盲率已經直線下降至3%,伊朗軍隊、議會議員、法官以及內閣的部長都有一定比例的女性成員。
1970年代伊朗帝國空軍女軍官在畢業典禮上與巴列維國王握手
1979年伊斯蘭革命時,伊朗60歲以下的女性識字率已經接近99%,大學裡女生的比例超過了六成。
1970年代的德黑蘭街頭
然而,這些“白色革命”促成的“盛世”之下,伊朗社會已經危機四伏。
為了追求快速工業化,讓巴列維王朝忽視了農業經濟的發展。再加上不切合實際的農業政策,農民的利益被嚴重侵害,進而加劇了城鄉之間的差距,民怨越積越深。
這導致,一部分進入城市的農民由於自身缺乏相應的職業技能,很難在城市中謀得一席之地,他們輾轉成了城市的最底層。
同時,雖然當年以德黑蘭為首的大城市,人們已經過得相當世俗和現代化,無論是行人的時髦程度還是各類基建,都堪比歐美一流大都市,甚至可以達到上午在巴黎奢侈品門店亮相的時裝,下午就能在德黑蘭瞧見。
1970年代的德黑蘭街頭潮女
1970年代的德黑蘭街頭潮男
與此同時,在伊朗中下層民眾中和農村地區,宗教勢力依舊強大。
尷尬的是,針對那些“敵對勢力”,巴列維既無法像土耳其猛人凱末爾那樣直接從“肉體上予以消滅”,也沒有能力和策略去妥善地安撫和安置他們;與此同時,王室和一些特權階級的生活還特別奢侈腐化,什麼都跟西方學....
1967年法拉赫王后的加冕儀式就融入了很多基督教儀式元素
這麼乍一看,似乎這就是個歐洲基督教王室的加冕活動——唯一的明顯區別是,歐洲人,沒有能搞成這麼壕的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油價一路高漲後,又開始突然暴跌,這直接導致了嚴重依賴石油出口的伊朗政府出現了巨額財政赤字,國內失業率破了紀錄還伴隨着通貨膨脹、物價飛漲....可這時,巴列維政權的上層大佬們,還高調繼續着“奢靡墮落”的西方式生活....
這種情形下,掌握了一定群眾基礎的宗教勢力將改革的失敗和社會矛盾統統推給了巴列維倡導的世俗化、現代化。鼓勵人們重新回歸經書中倡導的“純潔樸素”的生活,去經書中尋找解決問題的答案——“不要東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
就這樣,教士階層利用包括廣大女性在內的大多數群眾對巴列維王朝的不滿,將宗教上升為了一種團結“革命群眾”的紐帶和意識形態。
在這種語境下,當年的伊朗人被教導——正是西方的思想令伊朗女性失去了傳統美德,佩戴頭巾是回歸波斯傳統,反抗美國傀儡巴列維政府,拒絕西方文化入侵的象徵。
很快,這種說法得到了伊朗很多女性的支持。她們紛紛裹了頭巾上街遊行,以表達對巴列維王朝的不滿和抗議。
1979年1月16日,巴列維帶着家眷,匆匆登上了一架波音飛機。
德黑蘭梅赫拉巴德機場,巴列維國王夫婦登機前——這也是他們在伊朗的最後一刻
飛機在德黑蘭上空依依不捨地盤旋了一圈,轉頭向西離開了伊朗領空。
巴列維國王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的祖國。
巴列維不知道,自己剛剛深情俯瞰過的德黑蘭,人們正興高采烈地湧上街頭,載歌載舞地歡呼“革命勝利”。他的塑像正在被鑿掉、推倒,頭像也被從鈔票上痛快地挖了出來。
德黑蘭街頭興高采烈的人們
很顯然,當年伊朗民眾的選擇,某種程度上,很像是個一時衝動的應激反應。
結果就是,伊斯蘭革命後,不少伊朗人發現,自己也很難適應這種“純潔樸素”的生活。
特別是相較於其他穆斯林國家,受教育程度高並且經歷過巴列維開放歲月的伊朗女性們,她們很快就傻了眼。
伊斯蘭革命後,伊朗女性再次走上街頭,激情抗議新政府有關着裝和頭巾的宗教法律
女權主義者和教士激情辯論
1979年4月,霍梅尼肅清了巴列維殘餘以及革命隊伍中的左派勢力,成立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共和國。
隨後新憲法出台,以確保伊斯蘭教的絕對統治地位,並開始用宗教來“指導人民生活”。
至此,巴列維王朝的世俗化政策全部被推翻。
1984年,伊朗政府頒布了女性公告場合必須戴頭巾的法令,連伊朗女性運動員甚至外國人也要遵守這個條款,否則就屬於“非法行為”,要受到相應處罰。
外國女政要都主動入鄉隨俗了
而且,為了確保這一法令符合伊斯蘭教法,伊朗專門設置了道德警察的崗位編製。
如果不按標準穿着,輕則會被道德警察警告或者遭到罰款,如果你還不服的話,就難免被抓去吃牢房了。
比如這次伊朗騷亂的導火索,瑪莎·阿米尼之死,就被懷疑,跟道德警察的相關執法過程有關。
不過,即便是伊斯蘭革命後最保守的時期,那種阿富汗女性出門穿的蒙面罩袍,在伊朗依舊相當罕見,黑袍但不蒙面,已經算是伊朗女性最保守的穿搭了。
這個可以參考下圖,是2020年3月,伊朗副總統埃卜特卡爾在議會現場和時任總統魯哈尼親切交談的場面。埃卜特卡爾女士的罩袍頭巾,就屬於非常保守的款式。在德黑蘭等伊朗大城市街頭,除了執勤的女性道德警察,日常穿成這樣的,並不很多見。
更普遍的,是下圖這樣。
而且,除了基礎教育階段分校上課,大部分場合,伊朗也是男女一塊工作的,比如這個藥店。
從2019年起,伊朗男女被允許坐在一起看球賽——上一次,還是40多年前的巴列維時代。
竟然還有情侶手拉手
實際上,除了伊斯蘭革命後最激進的那段歲月,伊朗政府大部分時候,一直試圖在現實的世俗需求與伊斯蘭主義之間找平衡。
也正因如此,40多年過去了,雖然遇到了不少大風大浪,伊朗仍舊並未像美國期望的那樣崩潰掉。
對於女性的頭巾,很多時候,相關部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看你戴了或者沒戴,至於有沒有包裹住頭髮和脖子耳朵,並不會太過深究。
伊朗空姐是這樣戴頭巾的
所以,大家可以看到,在如今的伊朗城市地區,女性的頭巾松垮地掛在頭上即可,頭髮和耳朵稍微露出來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比如下圖這樣)。
但要是你敢直接摘掉不戴,則被認做犯了大忌,馬上就有會道德警察上來“執法”。
原本,宗教意義上的頭巾,是為了遮蔽女性自帶的“美麗的誘惑”,因此要求必須將秀髮耳朵和脖頸都裹嚴實。
但在如今的伊朗,大部分城市女性,都早已不再拘泥那種宗教佩戴標準,而是象徵性地掛一下,刻意露出些許精心打理過的秀髮。
似乎,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穿搭,更具“美麗的誘惑”。
這麼看,正如前面說的那樣,頭巾,這個原本帶着濃郁宗教色彩的東西,在現代伊朗,更像是國家規定的一種反西方的“符號”了,戴或者不戴,成了一個立場和意識形態問題。
也正因如此,每次由頭巾引發的伊朗抗議示威或者騷亂,背後總被認為有美國和以色列的運作。
這方面,具體的就不多說了,大家都懂的。
就看美國媒體有多雙標:
伊朗女性不願戴頭巾——反抗暴政的壓迫;
新疆少數民族女性不戴頭巾——民族同化!
其實,要說真正的自由,也並非就是一定不戴頭巾;而是,女性們想戴就戴,不想戴就能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