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虎叢談】
在碑帖的考證中,有時僅僅一個字就能決定拓本的真假、優劣、先後。
勑[chì]——大致意思是帝王的詔書,命令。
在碑帖中,我們會經常看到這個字。
“奉 勑撰”,表明是奉皇上的命令來撰寫碑文。
“奉 勑書”,表明是奉皇上的命令來書丹,書寫碑文。
在刻帖中,有時也會把皇上親手寫的“勑”刻上,如《十七帖》。該字記載為唐太宗李世民所書。
由於先後版本不同,在摹刻的過程中,“勑”字外形和點畫上都發生了變化。
邢侗(1551-1612),齋名來禽館,他所刻的《十七帖》也叫“來禽館本”。
張伯英(1871-1949),齋名小來禽館,他所藏的《十七帖》一般稱為“張伯英本”。
另外還有馮氏快雪堂本、香港中文大學藏的岳雪樓本等十多種存世拓本,每本“勑”字皆不同。
《十七帖》版本眾多,學界一般分為兩種:
1、帖尾刻有“勑”字和“付直弘文館臣解無畏勒充館本 臣褚遂良校無失”、“僧權”押署的拓本,統稱為“勑字本”,也即館本系統。
2、帖尾沒有刻“勑”等的稱為南唐後主李煜刻的賀知章臨寫本系統。
其實水平極為低劣,跟賀知章、李煜沒有任何關係。
這兩種系統外,還有收入其他刻帖中的《十七帖》部分散帖,大都為拙劣的仿刻。
這兩種《十七帖》刻本系統,雖然面貌迥異,但以往的爭論主要集中在版本先後、優劣之分上而已,誰也沒有對“勑”字提出異議和新的看法。
容庚先生(1894-1983)在上個世紀,開始懷疑“勑”字是從唐玄宗的墨跡本《鶺鴒頌》中摹刻而來。
這下子,彷彿一個新的重大發現問世,熱鬧了許多。
很多專家學者對《十七帖》館本系統刻帖的時間,以及帖尾褚遂良等人題名和‘僧權’押署的真偽進行了一番重新考證。
上世紀八十年代,從事古典文學及文獻學研究的周篤文先生在《文物》雜誌撰文,認為“勑”字本十七帖是北宋人作假,“託名唐代以廣流傳”。
日本的一些書法碑帖學者也紛紛著文,對“勑”字提出自己的看法。
中田勇次郎在《十七帖序說》一文中,指出:
“這個勑押與唐玄宗的《鶺鴒頌》真跡本所見勑押酷似,筆法幾乎相同......勑押卻與唐玄宗《鶺鴒頌》的勑押相同,此不能不疑。”
松井如流在《十七帖小考》一文中,這樣講:
”中田勇次郎.....指出此‘勑’字和玄宗之書法非常相似,我贊成此說。“
西林昭一在其所著的《十七帖》中,指出:
”曾經親眼見過台北故宮博物院現存的《鶺鴒頌》,也許是後世人所為,但”勑“字的確是玄宗時代的典型風采,與太宗的書法相去甚遠。“
鶺鴒頌中的“勑”和“余清齋本”、“三井本”的“勑”,對比之下,結體雖然略有差異,但從外形上看感覺像是同出一脈,容庚先生的說法看起來不無道理。
王玉池先生在《十七帖在王羲之書跡中的地位和重要版本述評》中,這樣寫到:
”(十七帖)當時並無唐太宗的‘勑“字。容庚先生推測‘勑“字是從唐玄宗《鶺鴒頌》上移來,也應是對的,否則二者不會相似如此。”
“勑”字引發的對《十七帖》的爭論,進而帶來的對其它問題的探討,持懷疑論的一派的大致觀點是這樣的,這也是研究王羲之的學者祁小春先生的結論——
1、“勑”字本末尾之“僧權”二字位置不對。
2、“勑”字本系北宋人託名唐刻唐拓,並偽造了‘勑'字、褚遂良等題名和‘僧權’押署。但王羲之的字卻非虛造,而應是王羲之原帖比較忠實的勾摹本。”
對《十七帖》“勑”字本的考證,真的蓋棺定論了嗎?
來,我們還是先看看這件《鶺鴒頌》吧。
《鶺鴒頌》據傳是唐玄宗李隆基的作品,一直被視為他唯一存世的書法真跡。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並收入《精彩一百 國寶總動員》一書,作為國寶中的國寶,對外隆重推介。
《鶺鴒頌》墨跡本後面又有蔡京、蔡卞、王文治等人的題跋。
鈐有”宣和“、“政和”、“內府圖書之印”、“晉府圖書”、”石渠寶笈“、”寶笈三編“、”乾隆鑒賞“、”嘉慶御覽之寶“、”宣統御覽之寶“等眾多藏印。
趙明誠《金石錄》記載:“唐鶺鴒頌,明皇撰並書。“
一切都看似流傳有序,真跡無疑。
這件墨跡本中“朕之兄弟,唯有五人”、“秋九月辛酉”之語,提供了一些線索,引起了一番對《鶺鴒頌》書寫年代的考證。
唐玄宗共有兄弟六人,“兄弟五人”到底有沒有包括唐玄宗自己,如果沒包括,誰先死了?什麼時候死的?期間,哪一年的九月有辛酉日?
徐邦達認為《鶺鴒頌》完成時間不會晚於開元二十年,是玄宗四十二歲之前的作品。
江兆申在《唐玄宗書鶺鴒頌完成年歲考》一文提出完成時間在“開元七年”,這個說法有相當廣泛且持續的影響,台北故宮的林柏亭、黃偉中、譚怡令等人也沿用“開元七年”之說。
曾任台北故宮副院長的何傳馨和方展里等人提出“開元五年”之說。
台北故宮的侯怡利提出“開元九年”一說,並對拖尾上的跋文本身的真偽提出疑問,認為蔡京、蔡卞二人跋文書寫質量稍差,並且有較多筆誤,因此並非真跡而是有根據的臨寫本,本卷是在宣和年間由冊頁改成手卷的。
徐邦達先生認為是墨跡本正文是雙鉤廓填,江兆申先生對此存疑。而侯怡利先生經過目鑒,又藉助高清數字設備看後,認為不是雙鉤廓填,而是寫本。
啟功先生則認為《鶺鴒頌》墨跡本為翰林院內學御書體的專職官員代書,書後由皇帝敕字。
啟功先生這個意思就是講,前面的正文是代筆,後面的“勑”字才是唐玄宗真跡。
無論是堅持認為《鶺鴒頌》是真跡的一派,還是認為是雙鉤摹寫或偽作的一派,都認為該卷書作承襲了王羲之的書風,同時又有盛唐的豐腴之美,具有唐玄宗時期的書風特點。
唐玄宗的書法面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除了墨跡本外,世上還唐玄宗的《鶺鴒頌》,一是北宋《汝帖》拓本。
首先從文字上來看,《鶺鴒頌》墨跡本的文字頗多,收入成書於清代的《全唐詩》、《全唐文》,附有前面的序言,而《汝帖》刻本的文字少了許多,文字則收於成書於南宋的《玉海》,無前面的序言。
《鶺鴒頌》的刻本除了《汝帖》外,還有收入《蘭亭續帖》的一件,這裡不再全部貼出。
兩件“刻本”中,很關鍵的“兄弟 □人”中該字全都泐損,無從判斷到底寫的是兄弟幾人。
《汝帖》和《蘭亭序帖》刻本文字相近,有添加,而《墨跡本》文字則添加許多,前後順序也大有不同。
“左清道率府長史魏光乘,才雄白鳳,辯壯碧雞,以其宏達博識,召至軒楹,預觀其事,以獻其頌。夫頌者,所以揄揚德業,襃贊成功,顧循虛昧,誠有負矣。美其彬蔚,俯同頌雲。”——墨跡本
“左清道率府長史魏光乘,作頌以獻,揄揚德業,有負虛美,以其彬蔚,俯同頌雲。”——《汝帖》刻本
如果從文字本身來看,談點粗淺的看法,《汝帖》顯得更為簡潔,文詞更有古意,而《蘭亭續帖》刻本差一些,墨跡本則顯得用語拖沓,文詞的用法年代上更近一些。
我們還是從書法本身出發,挑選一些字出來對比分析一下,看清優劣,其他的都是旁證。
”魏光乘作“四字,先講些最直觀易看的地方——
墨跡本中,”魏“中左下”女“部的”丿“,過於尖細,刻本粗細合度。
”光“——汝帖中左下的”丿“尾部有損,而墨跡本該筆則僵硬難看。右邊的戈勾,墨跡本輕飄,汝帖刻本沉實。
”乘“——最上面的短”丿“,墨跡本明顯過小,細弱,右下的點拖沓無力。
”作“——墨跡本該字結體明顯醜陋,右邊的豎畫又太粗。
再仔細看下,墨跡本中很多筆畫的起筆處,總愛先繞個彎,如”魏“左邊第一個橫畫,”光“上面的豎畫,而汝帖刻本則線條幹凈利落。
這裡再貼出一些,不做詳細的分析,孰優孰劣,大家一眼即知,墨跡本實在慘不忍睹。
《鶺鴒頌》無論是結體上,還是點畫的力度上,說是唐玄宗的真跡,都是笑談。
這樣的書寫水平,不用談古人,就是今天的書家,寫上幾次就可以超越。
把墨跡本中的臃腫當成豐腴,粗率當成瀟洒,僵硬當成沉實,實在讓人無語。
如果連基本的審美水準都達不到的時候,就難免會把垃圾當成國寶。
墨跡本和《汝帖》刻本,從用筆的方法上來講,是截然不同、有着天壤之別的兩種方法。
墨跡本為中鋒提按,所以起筆的時候會繞個尖出來,提筆的時候線條會尖細許多。
而《汝帖》刻本,是側鋒用筆,沒有提按,筆鋒絞轉而行,自動收攏,線條沉實、圓勁。
《汝帖》刻本的用筆方法,跟唐太宗、唐高宗的用筆方法是一致的,在熟練程度上有差異。
這幾任皇帝跟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等掌握筆法的大臣,還是學到很多東西,唐高宗、唐玄宗的側鋒用筆已經頗為成熟。
《汝帖》刻本更為接近唐玄宗書法的本貌。
《蘭亭序帖》所收《鶺鴒頌》刻本,是宋人摹刻,水平不及《汝帖》。
《汝帖》刻本的文本,也是目前所見最早的《鶺鴒頌》版本,用語簡練而饒有古意。
台北故宮的《鶺鴒頌》,這件東西,到底怎麼來的?
怎麼從垃圾變為國寶的呢?
這裡不再做詳細的分析,大概介紹一下。
唐玄宗《鶺鴒頌》在傳抄、流傳的過程中,增添、刪補,到了《蘭亭續帖》時,文詞已經有了較大改動,
清代的時候,原有的文本變成了另外一種面貌。
《鶺鴒頌》墨跡本,是對着《蘭亭序帖》中《鶺鴒頌》刻本臨摹而成,而不是雙鉤廓填,沒有的文字則揣摩着添加,所以導致卷中一部分字的外形像《蘭亭續帖》刻本,又有一部分變了個樣,整篇風格前後不統一。
這件東西,從書寫水平、紙張來看,作偽的時間在清晚期。
從《鶺鴒頌》墨跡本中看不到唐玄宗書風的清勁圓渾,而是不堪入目的萎弱荒率。
有朋友講了,上面不是有清代幾任皇帝的大印嗎?
不但“宣和”、“政和”的印是偽造,清晚期以前的印也是偽造”。後面蔡京、蔡卞、王文治的題跋也是偽造的。
類似這樣的“石渠寶笈藏品”,在今天的拍賣會上還會時不時看到,也能查到相對應的著錄情況,就看有沒有人敢認敢買了。
侯怡利先生看出了二蔡的題跋是偽造的,正文本身的真偽,不知道他又是怎麼看待的。
唐玄宗在《鶺鴒頌》中到底寫的是“兄弟幾人”?
《鶺鴒頌》的書寫時間到底是哪一年?
讓專家們再去考證吧。
好了,繞了這麼大一個彎,無非是說明台北故宮藏的《鶺鴒頌》墨跡本是假的,而且水平極差。
回到前面《十七帖》中的問題上來。
《鶺鴒頌》墨跡本既然是假的,那麼後面的”勑“字又是怎麼來的?
對照《十七帖》拓本後面的”勑“字,臨摹而來。
《鶺鴒頌》墨跡本上的“勑”是蛋,而《十七帖》中的“勑”才是雞!
不少專家把誰是雞,誰是蛋,搞混了。
那麼《十七帖》“勑”字本館本系統,到底是不是宋代人作假,託名唐刻唐拓,並偽造勑字、褚遂良等題名和“僧權”押署嗎?
顯然不是!
可是,南朝時期的藏書家、書法家徐僧權的“僧權”押署在帖尾的位置,反而在唐朝的皇帝後面,這個位置是不對的啊?這怎麼解釋?
“僧權”押署,在《十七帖》墨跡真跡本上,應該是有的,而且就在帖尾後面,其具體位置,不好猜測。
但唐太宗李世民的“勑”字,不是寫在裝裱好的《十七帖》真跡上的。
如果在真跡上寫一個孤零零的“勑”,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皇上的題跋嗎?不能準確代表任何含義。
再回頭看看《鶺鴒頌》墨跡本,後面那個孤零零的“勑”顯得好傻啊。
這個“勑”字是唐太宗寫好後,在刻帖的時候,勾摹背朱,刻上去的,在“勑”字的下面,再刻上“付直弘文館臣解無畏勒充館本 臣褚遂良校無失”這樣才能顯示一個完整的意思,奉皇帝的命令刻十七帖,誰又在其中幹了什麼比較重要的事。
“僧權”押署在真跡中的位置,在刻帖時又該放到帖中什麼地方,不一定非要像刻《十七帖》中前面王羲之墨跡那樣一絲不苟,一點都不能移位。
個人的看法,把“僧權”押署放到“勑”字的左下邊,主要目的是為了彰顯大唐皇帝至高無上的皇威。
如果“僧權”押署在真跡後面稍遠的位置呢?刻帖的時候怎麼刻呢?還要先空出來一大段後再刻嗎?
《十七帖》”勑“字本也就是館本系統,存世十多種版本,到底哪一種是《十七帖》的原刻原拓?哪些又不是?或者都不是?為什麼?
怎樣徹底搞清楚這些問題,這才是研究《十七帖》的首要之舉。
其餘的問題,再大也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中田勇次郎談到“勑”字時,講館本和《鶺鴒頌》的“勑”字,“筆法幾乎相同”。
拿張伯英本中的“勑”和《鶺鴒頌》墨跡本中的“勑”對比看看。無論外形結體還是點畫的力度,墨跡本都是無法與拓本相比的。
臨像了,就是“筆法幾乎相同”嗎?
把王羲之的法帖都臨像了,就得到王羲之的筆法了嗎?
這是今天典型的形同於法、以形求法的錯誤學書理念。
日本人懂筆法嗎?筆法傳到日本去過嗎?
隋唐時期從公元630到894年,兩百多年的時間裡,日本的遣隋使、遣唐使也從來沒有真正接觸到筆法,也只是參加了類似的漢字書寫培訓班,僅僅掌握大致的執筆方法而已。
智永、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陸柬之、陸彥遠、張旭、李邕、顏真卿、懷素、柳公權等真正掌握筆法的人,日本人都沒有真正接觸和交往過。
日本人連“聞法”都無緣,就更別想得到他們的“口傳手授”。
一千三百多年來,日本的書法始終在“法外”徘徊。
筆法,今後也永遠不會傳到日本去。
——2016年5月31日於深圳瞻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