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女人認真地長大，卻成了一個“俗女”

近來幾乎每一年都有亮眼的台劇出現。前年是《我們與惡的距離》，去年是《想見你》，今年隨着第二季的播出，豆瓣評分再沖新高，“年度台劇”的寶座必然要屬於《俗女養成記》。

▲《俗女養成記》一、二季的豆瓣評分都超過了9分

劇中，39歲沒房沒車沒老公沒小孩還丟了工作的台南女人陳嘉玲，讓我們見識了一個“俗女”的平凡可愛與理直氣壯。她不是那種只會在電視劇里出現的女人，陳嘉玲真實到可以照見很多中國普通女人的身影，甚至是我自己。

▲《俗女養成記》中的陳嘉玲（謝盈萱 飾）

電視劇《俗女養成記》，其實改編自作家江鵝的同名散文，這本書的簡體版也在今年10月問世。

江鵝出生於1975年，同為台南出生、中藥鋪里長大的小孩，一樣也在台北打拚了人生上半場卻在39歲辭職，也和陳嘉玲一樣沒結婚沒孩子——

——不免使人好奇，作家江鵝莫非是現實中的《俗女養成記》？

▲《俗女養成記》劇照

10月30日，記者在台北見到了江鵝本人。

利落的短髮，一副圓圓的金邊眼鏡，素衣素裙，講話的聲音輕柔而冷靜。江鵝說有時候接受採訪，很怕媒體希望她“出演”一個真人版陳嘉玲。

抱歉，這裡沒有陳嘉玲，只有一個寫起文章來清透自持的女性。

▲江鵝在《俗女養成記》中的客串

看過電視劇以後，不同的人對“俗女”有着不同的理解，但作者本人又是如何定義俗女的呢？誰才是俗女？成為俗女會幸福嗎？

繁體版的書腰上寫着“寫給六年級女人的情書”。台語中的“六年級”即1970年代，也就是說，俗女其實是養成在一個時代脈絡之下的女人。

俗女

“俗”字並不好聽，它常年處在國人審美分級的底部。

我們生活中也經常有偏見，男人生來就是俗的，一個“泥做的人”當然可以俗，美好的女性卻應當免一免俗。

▲《俗女養成記》劇照

如果一個女人認真地長大，卻成了一個“俗女”，說到底不是一件太值得誇耀的事情。

但《俗女養成記》的火熱，重新剔除了“俗”之一字中蘊含的過量社會期待，和因此引發的負面情緒。

江鵝認為，俗，是廣泛、常見、普遍的意思。一個東西“俗”是因為大家都有，不特別。但“不特別”沒有什麼好可怕的，因為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同樣，普通也沒什麼不好的。

就算是《俗女養成記》這一類普通人的故事，也有拔得頭籌的高光時刻，就算是陳嘉玲這樣的俗女，也有溫暖千萬觀眾心靈的一瞬間。

▲陳嘉玲辭職回到老家後，考了英文導遊證，轉行做導遊

作家對俗女生活的認真書寫，彷彿是另闢了一條蹊徑，通往一條女性從世俗期待中解放、與自我和解的道路。

江鵝出生的70年代，正是台灣地區經濟騰飛的年代，她自己的形容是：“我們這一批和十大建設差不多時間出生，和台灣經濟一起，從塵土裡乒乒乓乓長出來的女孩，我們要養成的樣子都差不多。”

是什麼樣子呢？

女孩當然是既要成材，又要乖巧聽話。就像陳嘉玲從小被媽媽要求的那樣。

▲兒時的陳嘉玲與母親

當然，今日台灣在經濟、人口、認知甚至家庭結構方面，都與過往有着翻天覆地的變化。80後、90後乃至00後，都越來越敢於彰顯自己的獨特性，甚至會有些激烈地去衝撞、反抗舊有的價值觀，“乖巧、聽話”已經不是在年輕中最受歡迎的品質。

而江鵝作為70年代的女性，既了解父母那輩人的“放不下”，也了解其他世代的“綁不住”，她認為自己是那個橋接的世代。

“你說單純要去擁護舊的那邊，是對自己不誠實，因為我們比誰都期待新的解放可以讓我們更自由自在；可你說我不顧念舊的那些，不可能，我爸媽都在裡面，我對他們很關愛，我不想他們彷徨失措、不被理解。”

▲陳嘉玲在與父親鬧彆扭後用大喇叭告白

也於是，江鵝的女性意識覺醒之中生出一種溫柔，讓她可以保有自己樣貌的同時，又不至於用一種太過暴烈的方式去對待上一代人。

她覺得，某種程度她是陪着父母輩一起被淘汰的，她也接受這個被慢慢淘汰的狀態。

“我不曉得再過10年我會說什麼，但現在我覺得這個中間一代的角色，是不可逃離的命運和身份。”

江鵝書寫《俗女養成記》，但俗女的對立面是不是“淑女”，那種好命女人的藍圖？那樣的人始終相信，自己應該是某人的情人、某人的母親、某人的女兒、某人的員工，而沒感覺到自己是自己。

▲陳嘉玲和阿嬤聊天，說想要從“陳李月英”變回“李月英”

當一個女性的身份角色高於自我時，她就不太能夠意識到自己本來的樣子，也意識不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大家卷在遊戲規則里跟着流動，沒有自我，何來俗不俗。

“認清（自己是一個獨立生命）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很大底氣，不管你要嘗試一些看似莽撞或傻氣的事情，這個自覺和認知會帶給你一個很堅強的脊椎骨。”

女人39歲之後

“小孩子在大家庭活幾年，就會知道‘乖’分成兩種，‘自然乖’和‘用力乖’……我身為家裡的投機鬼馬屁精，很清楚‘自然乖’在長輩眼裡只能算及格，做人要想拿高分，全靠‘用力乖’。”

▲《俗女養成記》劇照

這是江鵝在書里寫的，她說自己是“自然乖”和“用力乖”雙主修。

小時候，她在大人眼皮底下用力乖：把考試考好，在大人面前和學校里當馬屁精。而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就為非作歹，她有自己“午後的一人實驗”。

阿公阿嬤作為家裡的老大，午後要睡覺，整個房子都必須靜音，江鵝就趁着這段時間進入完全自由的世界：把體溫計打破觀察水銀、舔食爸爸維他命外面的糖衣、在樓梯間以滾落代替步行……

▲兒時的陳嘉玲偷偷看電視被媽媽發現

“直到現在，我依然慶幸自己身為一個人類，在成長的過程里，曾經有機會擺脫大人的注意力，以第一手的視野去探索世界。”江鵝在書里寫着。

長大以後的江鵝，在39歲前仍舊是“用力乖”的人生典範。

因為她知道社會上的任何一個遊戲如果玩得好，都是有好處的，她就盡量在各處拿高分。讀書工作，她都沒在客氣的。

這讓人想起電影《82年出生的金智英》，她也是“用力乖”的女性典範，要成為一個好妻子、好女兒、好母親、好媳婦，但她卻並不快樂。她沒有自我，也不被承認價值。

▲《82年出生的金智英》中的金智英在想要成為一名好女兒、好母親、好妻子和好兒媳路上迷失了自我，甚至患上了心理疾病

這彷彿是亞洲女性共同的痛點，大家背負着過多的社會期待，被社會期待裝進一個一個的套子里，成為別人的妻子、媽媽、女兒、姐妹。

其實電視劇《俗女養成記》里，陳嘉玲的奶奶和媽媽也都是一輩子“用力乖”着。在現實生活里，江鵝的母親辛苦操持着一個大家族的生計，是生命非常有韌性的女性。

上一輩的女性，如果在自己的辛勞中感受到過幸福，便會確信自己開啟了一個正確的人生模式，她們也會同樣地去期待下一代。

▲陳嘉玲問媽媽會不會對自己失望

而江鵝呢，年紀到了接近40歲的時候，她發現以前自己可以硬撐的項目慢慢變得困難，加班和應酬也使她不耐。她不想再那麼“上進”了，因為要處處配合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被拖着走，真的很累。

她在書中這樣寫道：“那張優秀又好命的女人藍圖，我勉力跟着長了大半輩子的，我看也就這樣算了，長成了的部分沒讓我容易多少，長不成的那些顯然這輩子就不干我的事了。

她不想再“用力乖”了。

▲陳嘉玲努力工作達到業績第一，也並沒有很高的工資

江鵝終於想明白——人無論怎麼想把人生活成一場考試，始終還是有一部分是不該去競爭的。

而且，一個人生績點再高的人，也有普通的一部分，這一塊被歸類在“俗常”里。然後她想為這一塊平均值的部分講一點公道話。

沒有陳嘉玲那樣戲劇化的辭職 ，江鵝和她所處的貿易公司相處的氣氛是愉快的。但她很難去向別人訴說那種“內外在、精神上的突變”，這種突變是，她不再認定要應該奉獻自己的精神、生命和健康去追求事業上的成功，她失去了“上進心”。

辭職是一個掙扎的過程，老闆也以為她心理出了問題不斷開導她，但江鵝選擇了尊重自己身體里那個長久、微弱的“不”的聲音，而不再勉力調整自己去尊重工作。她工作了那麼多年，知道那些調整是徒勞的。

▲陳嘉玲說自己是簡直就是老闆的丫鬟兼奴才，讓她產生了要辭職的想法

於是，江鵝用了一年時間把工作上的事情交接完，也認真做了儲蓄，便辭職了。

“我老闆現在還是覺得我壞掉了，他很驚奇我為什麼沒有餓死。”江鵝笑着說。

江鵝的老闆是個好人，她和自己父母那輩人一樣，是一路苦過來的一代，他們曾經浸泡在貧窮、飢餓的空氣里。上一代人好不容易餵養出江鵝這代人，富實地養大。所以江鵝認為，她這一代人的靈魂本來就是設定在沒有匱乏的基礎上起跑的，這也讓她勇於去做一些膽大妄為的嘗試。

更不像電視劇里的陳嘉玲到處找工作卻屢遭失敗，江鵝沒有給自己設限，她先先在家裡認真躺着一年，以悠閑的狀態去做一些自己覺得有趣的事。

▲《俗女養成記》劇照

她學了人類圖，也因為經營部落格而有人請她寫書。

她原本以為這兩件事只是生命中的小插曲，卻沒想到成為了她後來的人生方向——江鵝目前是人類圖分析師兼自由寫作者。

跳脫主流價值觀後，生命自會找到其出路。

因為現在是自由工作者，有時候回到台南家裡的中藥鋪，鄰里來拿葯，看到她坐在那裡滑手機，就會開啟一連串的關愛發問：你放假回來了？今天是周間你不用上班嗎？你現在在哪裡上班？結婚了沒？有小孩嗎？沒有啊，為什麼？

▲陳嘉玲被勸說要回歸家庭

別說是江鵝了，“40歲不婚不育、回家滑手機”，在我們這樣的80後身上，也是“出軌”的行為。

在處理與上一輩人的關係時，江鵝的母親也曾阻攔過她，試着情緒勒索她，但最終母親放棄了，這讓江鵝很感激。

他們之間有個共識， “我拿她沒辦法，她也拿我沒奈何，那我們對彼此是有愛的，所以我們都尊重彼此，都繼續彼此的選擇，儘可能支持彼此。”

俗女智慧

作為一個俗女，江鵝善於觀察、感知日常細節，並且會無時無刻與生活開啟辯論，所以她的書里寫了很多幽微又有趣的小事件。

▲陳嘉玲在裝修自己家的時候被蜜蜂叮

在接受記者採訪的前一日，她與龍鬚菜做了一番交流。

龍鬚菜的季節過去了，江鵝十分懷念。“我自己覺得好笑的是，我上次做了涼拌龍鬚菜，剛好菜的品質好，我又用了很好的鍋子，所以那個菜非常好吃。我吃了一口以後，就很真心地在肚子里跟自己說：我要跟龍鬚菜結婚。”

江鵝當然知道，人是不能跟龍鬚菜結婚的。

但如果有這樣一個人類，讓江鵝抵達那一個吃下龍鬚菜感受到平靜、快樂的瞬間，她是有可能結婚的。

因着這結婚的想法，江鵝開啟了思辨：人會想結婚，也許是一個過度浪漫的衝動，在當下想要維持住那時那刻的愉悅、熱情，歸根究底想留住的其實是自己啊。

▲江鵝的手寫隨記和她的貓（圖源：聯合文學江鵝專欄）

江鵝並不是那種抱定不婚不生的意志在過生活的人，她覺得談戀愛只是此刻當下，但結婚是一種對未來的承諾。她並非在婚戀上不上進，而是對手還未出現。

“如果這件事發生，我不會推拒的，我會用我一貫讀書考試的姿態去做的。”

對於感情，江鵝始終是浪漫主義的。

▲陳嘉玲崩潰地說：“我還沒有結婚，我已經變得不像我自己了”

如果站在買保險的前提去談婚，她就覺得沒什麼好談的。如果讓她遇上一個冤家，她會願意老了幫對方推輪椅，也甚至沒想過讓對方幫自己推輪椅。但這種浪漫主義的事情跟別人講，卻是平添寂寞。

聊到寂寞，江鵝覺得寂寞好重要。

寂寞通常是你找不到同伴，不管是思想上，或者當下的現實空間，找不到同伴，會有寂寞感。但所有你找不到同伴的事情，一定是和個體的獨特性有關。所以人感覺到寂寞的時刻，都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刻。

▲《俗女養成記》劇照

可是，人到底要如何去理解寂寞？

人還未足夠熟成時，熟悉的城市裡的咖啡、陪伴、稀里嘩啦的人間都能沖淡寂寞的感覺，但當人成熟到一定程度，就會意識到，這些“稀里嘩啦”在滿足到一個點後，就再也上不去了。那時候寂寞就浮現了。

寂寞是，只剩下我和我自己。

江鵝說自己還看不懂，但她還是要去看着它，期待有一天去理解寂寞是什麼。如果一個人說自己從不寂寞，江鵝會覺得自己很難與之交流。

說到底，寂寞是自己與自己的相處，也是獨立生命的一種自覺，所以人免不了寂寞，寂寞沒什麼不好。

▲陳嘉玲在自己的房子里買了一款以前不被允許買的白色沙發

把話說回到結婚上，“大齡女性”有時候總會遇到一些不友善，這時候，就要比對方更不友善——這也是一種“俗女智慧”。

以前有家族活動的時候，就有一些親戚拉着江鵝的手語重心長：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請我吃飯啊（這在閩南語里便是“喝喜酒”的意思）。換做10年前，江鵝還會說自己找不到對象、條件不好糊弄過去，但現在她進化了。

“我會問他，你要吃飯嗎？你想吃什麼飯？我現在收入還不錯，我們現在就去。我就拉着他的手直接往外面走，親戚就很害怕。”

到了現在，江鵝又進化了，“我根本不出席。”說到這裡她一直笑。

▲《俗女養成記》第一季結束時陳嘉玲對自己說的話

採訪結束，台北還下着雨，江鵝拿着長柄雨傘離開。

看着她離開的身影，我又打開她的書，讀起那些滿是機智的句子：“年過四十開始讚許自己普通得理直氣壯，這一點我倒要歸到成材的那一邊去。”

文章來源：不值得影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