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和林語堂這兩個人相似之處太多,若要細加比較研究,每一點都非長篇大論不可。這裡拿來比較的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細節,即作為曾經的吸煙者,他們對吸煙與戒煙採取了完全不同的態度。
梁林二位開始吸煙的時代,紙煙已漸漸統一“煙壇”。他們都留過洋,帶些洋派,所以煙斗、雪茄都是領略過的。但是到了二十世紀中葉,也就是二位先生都先後實行戒煙之際,吸煙對健康的嚴重危害,已經不斷為科學界披露。
林先生的戒煙是失敗的。他大約戒了三個星期就“悔悟前非”了,反過來稱自己的戒煙是“昏迷”,是“懦弱”,甚至是一種“下流的念頭”。二十天中的這種反覆,若以現代認知來說,煙草中尼古丁的致癮性,會使吸煙者難以擺脫對煙草的依賴。吸煙者的復吸,並非一定關係於意志力的強弱或人品,尤其是林先生吸煙的友人們“吞雲吐霧”的誘惑,使他“嗒然若有所失”,終於又重操“舊業”,此後再也不曾戒煙。
作為煙草依賴患者,戒而復吸,就應當找醫生諮詢,尋求戒煙幫助。然而林先生的為人,是不肯這樣做的。他不會承認自己的失敗,更不屑於尋求幫助。他主張以自我為中心,是個我行我素的人。當初他立意戒煙,大概覺悟於吸煙的危害,並覺得戒煙不難;等到熬不過煙癮時,他又替自己找一番說辭,把復吸說成是自己“新的覺悟與復歸”。
為了證明這新的復歸的合理性,他故意找出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強為之辭。他說,“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可乎?不可乎?”又說,“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遊其間,方算是讀。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這樣的強詞奪理,頗令人發噱,就像一個頑童東拉西扯地找出些不成理由的“理由”,為自己“碎了花瓶”辯護。試想,唐宋之世是並無煙草的,但當摩詰吟詩、稼軒填詞之際,難道不曾意到神飛,鋒發韻流?莊周、司馬遷之文,屈原、宋玉之賦,李白、杜甫之詩,東坡、稼軒之詞,王實甫、馬致遠之曲,哪一樣是靠着吸煙寫出來的?寫尚無須,何況乎讀!但是,林先生偏偏就這樣為他的復吸辯護。你要真以為吸煙同寫作、閱讀有如此重大關係,不免上當。
梁先生的為人,似乎更拘謹、認真,不像林先生更多受老莊的影響,就像林的文章天馬行空、恣肆不拘,而梁的文章細密嚴謹、流暢委婉一樣,雖然他們都欣賞幽默。
梁先生一生只戒過一次煙,從此再未吸過。他並非煙癮不大,當其戒煙之時,已有幾十年吸煙的歷史,吸煙量已從一日一包進而兩包,再進而一聽——五十支,煙癮可謂大矣。但是,他沒有選“黃道吉日”,也沒有“諏訪室人”,只是悶聲不響,一股腦兒把剩餘的紙煙丟在垃圾堆里,煙嘴、煙斗、煙包、打火機則分贈別人。後來也曾因煙癮而六神無主、手足失措,但終於沒有再吸,一次成功。
一切愛惜自己同時也愛惜家人、愛惜他人生命的朋友,在戒煙問題上當棄林而取梁。
來源:各界雜誌2022年第3期
作者:陳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