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伍
來源:最人物(ID:iiirenwu)
陸步軒,恐怕是中國最著名的“屠夫”, 北大中文系畢業,後來卻在長安縣街頭,賣豬剁肉為生。
這些年,他曾遭受無數非議,也曾在“北大畢業生”與“長安縣屠夫”身份之間苦苦掙扎,落魄陳述:“命運不掌握在我手裡。”
好在最終,他看透世人眼光不過是過眼雲煙。與其囿於他人的“聲音”,不如放下成見,在真正適合自己的領域,把事情做到極致。
而今,53歲的“北大屠夫”陸步軒仍在賣肉,身家上億。
陸步軒的前半生中,有過兩次“高光”時刻。
第一次,是真正的高光,1985年,他以長安縣文科狀元的身份,從一個文盲家庭考上北大。
那時,村裡人見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了不得”,有文采些的,會賀一聲“文曲星下凡”。
在鄉親們看來,天子腳下讀書,高官厚祿,加官晉爵是他的未來。一向拮据儉省的陸父在村裡整整擺了兩天酒席,慶賀兒子的光明前途。
而第二次高光,是“高曝光”。
從1999年開始賣肉,默默無聞4年的他,在2003年夏天被記者發現。
“北大畢業生當街賣肉”的報道,引來無數獵奇的媒體。
鏡頭下,站在豬肉檔里的陸步軒,穿着臟舊的跨欄背心和被油漬染成鹹菜色的短褲,留給眾人一張頹唐面孔。
他的父親從村裡趕來,氣急大罵:“供你讀大學,不是讓你賣豬肉的。”
原來去他家吃過宴席,誇他了不起的人,開始說:“那個上北大的混得不行,現在擺攤賣豬肉了”。
記者問他:“現在這樣,你煩悶嗎?”
在提問者的預設中,陸步軒的煩悶,應該來自“豬肉佬”身份。而事實上,“北大畢業生”才是綁在他身上最沉重的枷鎖。
2013年,畢業24年的他受邀回母校演講,開口第一句話是:“我給母校丟了臉、抹了黑。”
但據知情人士透露,截至2019年,陸步軒為母校捐出的款項,已經累計9億元。
1狀元
“我的學問比你們都高。”
陸步軒說出這句話時,19歲,正讀高三。他蹺腳坐在講桌上,睥睨全班師生。
那時沒人說他狂妄,因為陸步軒的確是這所普通高中里成績最好的學生。
高考結束,陸步軒收到西安師專的錄取通知書。他是當年學校唯一考上大學的人。
在那個年代,邁進大學校門,意味着可以成為吃國家飯的公家人。
但陸步軒把通知書撕了。
“我有個親戚在國防科技大學讀書,他父親總跟我父親炫耀,我心裡不服,堅決要考更好的學校。”
復讀的一年,對陸步軒來說,是背水一戰。
不論是夏日蚊蟲成災,還是冬日滴水成冰,他都未曾懈怠,無人教授,全靠自學。
功夫不負苦心人。1985年盛夏,農村男孩陸步軒的名字出現在紅榜頂端——長安縣高考文科狀元,陝西省第14名。
這一回,他收到的錄取通知書,來自北京大學中文系。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入京第二天,他專程去天安門拍下一張照片,和平安書一起寄回家。北京和北大,寄予了陸步軒改變命運的厚望。
只是開學不久,他身上的驕傲,逐漸成了自卑。
班裡21人,都是各地狀元,城市同學的見識視野遠高於他。宿舍夜談時,室友聊哲學,陸步軒插不上話,第二天,好強的他早早起床,去圖書館借來一本《通俗哲學》“補課”。
大學四年,陸步軒在不斷地學習與“追趕”中度過。讀書、上課、聽講座,再與朋友們交流討論。
提起當年,陸步軒說:“那時候我們是天之驕子,我們覺得文科生能改造社會。”
然而北大4年,對他而言,最終只是未名湖畔夢一場。
未名湖
畢業前自視甚高的他拒絕了一所學校的面試邀請,而畢業後分配的錯位,直接讓陸步軒重新回到縣城。
“我的派遣證開到西安市人事局,參加二次分配。幾十個日夜裡,我騎着自行車挨個單位去敲門,最後被分到快要破產的長安縣柴油機配件廠。我上午報到,下午就走了,一天都沒幹。”
最終,陸步軒以臨時工身份在計經委落了腳。
然而,在改革開放大潮下,市場經濟蓬勃發展,進入計劃經濟體制的他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他沒有編製,住在單位家屬院的門房,每日的工作是打掃衛生,端茶倒水。
1992年,鬱郁不得志的陸步軒,被迫“下海”。
那些年,他搞過裝修,挖過金礦,開過小賣部。但沒有一行能做得下去。
在人生最低谷時,妻子也與他離了婚。妻子說:“我就是為了你北大學歷結婚的,你現在混成這樣,和沒上過學的有什麼區別?”
陷入迷茫的陸步軒憑藉超強記憶力成為職業賭徒。“牌桌上的規則比人生規則公平”,然而他不出千不做局,贏來的錢只能勉強維持吃喝。
九十年代末,陸步軒再婚,女兒出生後他又開起小賣部。可不願賣次品假貨,不想走歪門邪道,競爭力總比別人差一截。他曾進過一批電池,但都是假貨,“最後都自己用了,我不能賣”。
北大的教育為他划了道德底線。
“畢業十年,我對北大的態度很矛盾,我因為北大的教育而清高,不屑於溜須拍馬、蠅營狗苟,但是生活本身是庸俗的,這種清高與社會脫節。”
北大終於成為他的桎梏。
他不再提北大,也不再與同窗聯繫。“讀書改變命運”這句話,在昔日狀元陸步軒身上,成了一個笑話。
2屠夫
窮則變,變則通,北大畢業的陸步軒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1999年,走投無路的他開起一家肉店。
豬肉生意投入少,周轉快,對陷入困境想要走正道翻身的人而言,是個不錯的選擇。
然而,在陸步軒的意識中,“殘害生命”,是街頭無賴才做的事。
夜裡,一扇扇掛在檔口裡的豬肉,變成屍體進入陸步軒的夢。
在他的描述中,“肉攤上當時都是蒼蠅亂飛,血水橫流,肉腥氣刺鼻……”,但為生計,又不得不做。
那時的他,與其他“豬肉佬”毫無差別,唯一的不同,是鼻樑上架着的眼鏡。為此,陸步軒為自己的檔口取名“眼鏡肉店”。
“‘眼鏡’,看起來還稍微有點文化氣息吧。”
但在此之外,陸步軒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文盲:
從北大帶回的8箱書,他再沒翻過。去隔壁商店只買煙酒,書報從來不看。
“豬肉佬”陸步軒彷彿在極力與“北大畢業生”陸步軒撇清關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關注面前案板上的肥膘和五花。
漸漸地,“豬肉佬”陸步軒從外行做成了內行,在“北大”精神再一次“作祟”下,陸步軒的檔口,只賣最優質的肉。
肉店做的是熟人生意,他的眼鏡肉店,因為質優價廉備受青睞,年營收過萬,後來又開起分店。
如果不是2003年夏天,一位記者走進眼鏡肉店,陸步軒的日子就要這樣紅火又平靜地過下去。
但現實狀況,是在《北大才子西安街頭賣肉》一文發出後,一石激起千層浪。
陸步軒沒有想到,遠離了十幾年的北大,會以這種方式重新進入生命。
無數記者湧進眼鏡肉店,陸步軒隱藏已久的北大身份徹底暴露。
來訪者們把長長的話筒伸過肉案,湊到陸步軒面前不斷發問:“北大四年影響了你什麼?”
“這個我不好說。”陸步軒回答得有些含混,因為那時他嘴裡叼着煙,手上的刀還在切肉。
接下來的對話是:“你以後想幹什麼?”
“ 我不敢說,命運基本上不掌握在我手裡 。”
“那掌握在誰手裡?”
“我不知道。”
“如果十年後你還在賣肉,你會不會難過?”
“那也沒什麼難過的,我本來就是賣肉的 ”。
這句聽起來帶着幾分玩世不恭,又透露着坦然的回答,讓連續發問的記者短暫地沉默了。
但沒人知道,在2000年,當陸步軒的第一家肉鋪被拆遷時,一向不願折腰的他曾經託過關係,想進學校教書,只是後來沒了下文。
當“公家人”無望的陸步軒重新回到肉鋪,兢兢業業做起豬肉佬,很快成為“行業翹楚”:
當時,中國的豬肉檔口平均每日生豬銷售量是1-2頭,而陸步軒的檔口,平均銷售量在10-12頭。
他購了車,買了房,提前奔了小康。
然而在被報道後,全國媒體開始討論人才環境、用人機制等問題。政府機關向陸步軒拋出橄欖枝。
他終於有機會進入體制,得到了渴望15年的“公家人”身份。
雖然這份工作的收入比賣肉少許多,但陸步軒仍舊選擇成為公務員。對他而言,讀書報國,服務社會才是該有的使命,而非當街賣肉。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身份認同的問題。”不惑之年的他終於可以挺起腰桿拿起筆,光明正大地說,我的確是個文化人。
3“公家人”
2004年,陸步軒進入長安區(2002年長安縣撤縣改區)地方志辦公室參與年鑒編輯工作,他負責地方志中最困難的經濟部分。
地方志編纂是件苦差,地名、人名、文字都要十分準確。難以靜心,不夠鑽研都是做不成的。
對陸步軒而言,編修地方志與賣肉兩件事,有着共同點:“拿筆修志講究秉筆直書,拿刀賣肉要足斤足兩,都是童叟無欺。”
彼時,與陸步軒同一辦公室的長安區志副主編張振琪曾評價他:“業務能力強,工作認真,能吃苦,別人的稿子看上五六遍都不放心,陸步軒的最多看三遍,北大畢業的,文字基礎好,這方面有非常大的優勢。”
陸步軒自己毫不謙虛:“公開我也敢講,我幹得最好。”
檔案館工作的日子裡,他參與了2部年鑒和1部地方志的編纂,其中一部,還獲得國家級獎項。
在此期間,“豬肉”也從未離開過陸步軒的生活。
周末他還是會去從前的檔口進行“監督”,肉店雖然已經交給弟弟和徒弟打理,但“眼鏡肉店的精神不能改變”。
而2008年5月,與另一位“北大賣肉佬”陳生的相識,讓陸步軒與豬肉的故事,有了新的生機。
陳生是陸步軒的學長,畢業於北大經濟系。在某檔節目中,他曾直言:“我和老陸不是一類人。”
的確,陳生思想靈活,善於抓住機會,是個天生的商人。彼時,他是廣東某食品集團總裁,身家百億。江湖上流傳着他“為創業在墳地睡半年”“400萬套利2000萬”的創富神話。
對他而言,北大畢業賣豬肉,沒什麼大不了。
陳生(左)與陸步軒(右)
在陳生的邀請下,陸步軒去廣州參觀了他的“豬肉店”——一個在一線城市擁有上百家門店的土豬品牌公司。
這個賣了多年豬肉的“豬肉佬”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豬肉還能這樣成規模地賣。
次年,他與陳生在廣州開起屠夫學校,檔案館工作之餘,陸步軒完成了教材《豬肉營銷學》的編纂。內容涉及市場營銷學、營養學、禮儀學、烹飪學等學科。
也是在這時,他收到了來自母校就業講座的邀約。毫無疑問,陸步軒選擇拒絕:“丟人啊。”
然而時隔幾年,陸步軒還是登上了北京大學職業素養大講堂的講台,即便在外人眼裡,他已經是行業內的成功者,但他開篇第一句仍是“我給母校丟了臉,抹了黑”。
上台前,與他同行的陳生曾勸誡:“不要卑屈。”
但陸步軒還是卑屈了,幾十年的掙扎與矛盾,他無法掩藏。
雖然事後,他向大眾解釋,那是謙虛與自嘲。但誰都明白,陸步軒與“北大畢業生”、“豬肉佬”這二重身份的和解,是一場持久戰。
4屠夫歸來
變化發生在2016年。
這一年,陸步軒選擇與他前半生渴望已久的“公家人”身份告別,辭職重新回到豬肉檔。
從畢業求而不得,到此時主動離開,陸步軒走完了一個長達27年的輪迴。在知天命的年紀,他終於結束了“刀與筆”的掙扎,完成了人生意義上第一次主動選擇。
“拿了十多年刀,又拿了十多年筆,拿筆和拿刀有什麼不一樣?”2016年9月24日,陸步軒在廣州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採訪。
“拿筆不一定能秉筆直書,拿刀卻能足斤足兩。”說這話時,老陸手裡握着酒瓶。
這些年,他每天都得喝上兩頓,最初是為了消愁,後來也就成了習慣。
他呷了一口酒:“一刀下去,八兩就是八兩,一斤就是一斤。公平,痛快。”
最初賣肉需要花費半年時間做心理建設,“腆着臉”才能站在肉案前的陸步軒,在廣州的檔口熟稔地把屠宰場運來的豬分割成小塊,整個過程只要不到10分鐘,切肉時一刀下去,精確到兩。
當年,他第三次坐進魯豫的演播廳,開場寒暄時,魯豫說:“老陸,我發現你的身上終於有了色彩,在從前,你給人的感覺,是灰色的。”
那時,他開始在陳生的公司擔任副董事長兼聯合創始人。對他而言,賣豬肉不再是“謀生”,而是“謀事”。
普通豬販只關心如何把肉賣得只剩豬毛,而專家更專註於養殖防疫。但他研究病豬死豬,找獸醫刨根問底,加之多年賣肉經驗,又寫出一本《陸步軒教你選購放心肉》。
這個“曾經在西安街頭乾著張飛的營生,與樊噲、鄭屠之流搶飯碗的角色”,正在改變屠夫“低端、血腥,像鎮關西那樣欺行霸市的形象”。
合伙人陳生說:“他干1年相當於其他人干10年,任何行業做到極致,都會成為文化。”
回望這些年,陸步軒的文人底色依然在,不做“匠”要成“家”的堅持也依然在,只是如今的他釋然了。
“我在全國是較為頂尖的豬肉專家,你可以拿教授來和我比。”從前狀元的驕傲,又回到陸步軒的身上。
不久前,一則“兩萬月薪招聘名校學生養豬”的新聞登上微博熱搜,但早在10年前,陳生與陸步軒的公司便已在用10萬年薪招聘碩士賣肉。
當年報名的研究生超過千人,他們錄取了其中最合適的53位。
“大學生應該把自己定位成普通勞動者。”在新一次演講中,陸步軒不再糾結,也不再卑屈。
“能上北大不能證明什麼,只能說明你學習比別人好,更有天賦,腦瓜更聰明。”
理解這句話,陸步軒花費了10年。“北大是中國最高學府”這一觀念,對他而言,終於不再是枷鎖。
這些年,他陸陸續續為母校建設捐款9億,以作回報。
如今,他的公司有近萬名員工,門店進駐全國20多個主要城市,連鎖店超過2000家,年銷售額達到18億。在不久前的雙11中,他們的網店銷售額達到4個億。
而曾被嘲笑多時的陸步軒,在這些年賣豬肉的過程中,也已積累上億身家。
沒人能說他當下的收穫是北大的饋贈,但不得不承認,讀書所賦予的眼界學識,以及鑽研精神,最終讓從前不斷追趕,不斷錯過的陸步軒,今天得以站在潮頭,並且收穫頗豐。
回望幾十年前,全國只有4%的人能夠考上大學。在上升通道匱乏的年代,能夠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意味着能夠通向未來世俗的成功之路。這一觀念,在陸步軒十七八歲時,曾深深影響着他的價值取向。
那時,他考上北大,期待着人生的飛躍,畢業後卻被北大身份禁錮,掙扎半生。直到辭去公職,重新回到肉案前時,陸步軒才真正獲得現實意義上的人生的自由。
其實,世人的眼光不過是過眼雲煙。就如陳生所說:
“什麼是真正的成功,要看他是主動還是被動做出人生選擇,看他在迎合社會評價,還是在做最順應天性,最喜歡、最適合自己的事。”
今年4月,老陸又開通了抖音賬號,在視頻中,站在豬肉檔口裡的他,圍裙上印着他近幾年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也正是他對自己過往人生的寫照:
“廟堂無作為,肉案寫春秋。 ”
部分參考資料來源:
1、魯豫有約:“北大屠夫”後生活
2、說吧:賣豬肉的北大才子
3、鳳凰衛視:冷暖人生
4、解放日報:“北大屠夫”離開體制重操舊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