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莫斯科到長春:歸國第一步
1951年深秋,莫斯科火車站的站台上擠滿了來往的人群。陳祖濤剛從蘇聯鮑曼工學院畢業,那是一所赫赫有名的技術學府,專門培養機械製造方面的人才。幾年下來,他不僅啃下了厚厚的俄文教材,還在蘇聯的工廠里摸爬滾打,積累了不少實際操作的經驗。
陳祖濤踩上列車踏板,行李箱被他穩穩地提在手裡,車廂里已經坐滿了人,有的在低聲交談,有的盯着窗外發獃。列車緩緩啟動,窗外的莫斯科漸漸遠去,建築物的輪廓在霧氣中模糊成一片灰影。他一路向東,穿越西伯利亞漫長的凍土帶,最終的目的地是中國。
回到祖國後,陳祖濤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直接分配到了正在籌建的第一汽車製造廠,也就是後來的“一汽”。那是1951年底,全國上下都在緊鑼密鼓地搞工業建設,蘇聯的援助成了當時最大的依靠。一汽的廠址定在長春,蘇聯派來的專家帶着成堆的圖紙和技術資料陸續抵達。
某天,在一間簡陋的會議室里,蘇聯專家把斯大林汽車廠的設計圖紙攤開在桌子上,紙張有些泛黃,邊角還帶着點捲曲的痕迹。陳祖濤站在一旁,眯着眼睛仔細看那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標註。圖紙上畫的是整套生產線的布局,從衝壓車間到焊接再到最後的組裝,每一個環節都標得清清楚楚。
他越看越覺得眼熟,腦子裡突然閃過一段記憶——這不就是他在蘇聯實習時見過的生產線嗎?那還是幾年前,他在莫斯科郊外一家工廠里跟着師傅跑前跑後,親眼見過這套設備。當時那條生產線剛調試完沒多久,機器上還帶着新鮮的油漆味,工人們忙着測試每一台設備的運轉情況。
後來他才知道,這套所謂“斯大林汽車廠”的設計,其實是美國福特公司在1930年代搞出來的東西。二戰爆發前,這套生產線剛建好沒幾年,算是當時比較先進的技術。戰後蘇聯紅軍佔領了部分地區,把這些設備連同圖紙一起打包運回了國內。他們沒怎麼大改,就直接拿來用,換了個名字,重新刷了層“蘇聯製造”的標籤。
長春荒地上的硬仗:一汽初創
1953年,長春郊外的土地還是一片無人問津的荒地,陳祖濤作為第一汽車製造廠的第一批技術骨幹,跟着蘇聯專家一起踩點選址。那年春天,蘇聯專家帶着成堆的圖紙來到中國,準備把斯大林汽車廠的模式直接搬到長春。圖紙攤開後,陳祖濤一眼就看出問題:衝壓、焊接、油漆車間全都是按照斯大林汽車廠的集中布局設計,幾乎沒有考慮中國的情況。
車間剛搭起來,氣溫就降到了零下30度,機器和工具上都結了一層薄霜。蘇聯提供的吉斯150卡車載重只有3.5噸,根本滿足不了中國日益增長的運輸需求。陳祖濤和團隊決定從頭干起,把圖紙上的每一個零件拿出來研究。他們從最基礎的螺栓到傳動軸,一個個拆解、測量、調整,總共改進了2137種零件。
比如傳動系統的齒輪,他們重新調整了齒形和材料配比;底盤的部分鋼材,也根據國內資源情況換成了更合適的型號。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吉斯150的載重被硬生生提升到了4噸。改良後的卡車在試運行中表現穩定,能拉着滿載的貨物跑上坡路,證明這些改動確實管用。陳祖濤手裡的那本俄文版《汽車構造》被翻得邊角發毛,旁邊還堆着厚厚一摞手寫的筆記,記錄著每一次調整的細節。
一汽的建設過程中,蘇聯專家雖然提供了不少技術支持,但他們的設計思路明顯是“拿來主義”,很少考慮中國的實際生產能力和資源條件。陳祖濤和團隊的改良工作,不僅讓吉斯150變得更實用,也為一汽後來的發展攢下了寶貴經驗。
到1956年,第一批國產解放牌卡車下線時,裡面已經融入了不少中國自己的技術成果。那些在寒風中改出來的零件,成了中國汽車工業從零起步的基石。陳祖濤後來回憶起那段日子,總會提到那台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吉斯150,說那是他們從蘇聯框架里撕開的第一道口子。
十堰深山裡的逆襲:二汽崛起
1965年,37歲的陳祖濤已經在一汽幹了十多年,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被業內人稱作“活圖紙”。這年,他接到新任務,調去籌建第二汽車製造廠,也就是後來的二汽。因為戰備需要,二汽的選址必須隱蔽而且分散,陳祖濤帶着地質隊開始了三個月的勘察。
他們扛着測量儀器,翻過一座座山頭,趟過泥濘的小路,最終敲定了一片20公里長的廠區。這片區域分成多個部分,每個車間之間都有山體間隔,既能滿足生產需要,又能在戰時分散風險。選址剛定下來,廠房還沒完全建好,蘇聯那邊卻突然變了臉,撤走了全部專家,只留下一堆沒調試好的設備和不完整的圖紙。
二汽的建設頓時陷入了困境,尤其是鑄造車間,問題最嚴重。蘇聯提供的鑄造工藝有個大漏洞,砂箱設計不合理,導致發動機缸體的合格率只有不到30%。剛生產出來的缸體拿出來一看,表面全是裂紋和氣孔,根本沒法用。陳祖濤帶着技術人員扎進車間,連續72小時守在鑄造爐旁,反覆試驗。
他們發現問題出在澆注過程,原來的工藝讓鐵水冷卻太快,熱應力集中在缸體內部。於是陳祖濤調整了思路,提出了“階梯澆注法”,把鐵水分成幾段逐步注入,控制冷卻速度。這一改,效果立竿見影,廢品率直接降到了5%,合格的缸體終於能穩定生產。他沒停下腳步,又琢磨出一個“聚寶盆”模式,把全國各地汽車廠的技術骨幹和經驗集中到二汽來。
1969年,第一批東風牌卡車開始試生產,用的就是改良後的發動機缸體。到1984年,二汽年產突破10萬輛,成為中國汽車工業的重要力量。
從蘇聯技術到自主突破:軍車傳奇
1978年,美國通用代表團來到第二汽車製造廠參觀,生產線上的5噸卡車整齊排列,工人們有條不紊地組裝着部件。這條流水線是二汽的驕傲,代表團的成員走過一台台正在組裝的軍車時,頻頻點頭。陳祖濤陪同參觀,指着一輛剛裝好變速箱的軍車說,這車的爬坡能力比通用最新的產品還要強15%。
早在1970年代初,二汽開始研發軍用卡車時,蘇聯提供的變速箱技術成了起點。那套技術用的是鎳鉻鋼材料,強度高但成本昂貴,而且國內鎳鉻資源稀缺,供應跟不上。陳祖濤帶着團隊研究替代方案,最終選定了球墨鑄鐵。這種材料在國內更容易獲取,經過反覆試驗,他們調整了鑄造配方,讓球墨鑄鐵的強度接近鎳鉻鋼,同時重量更輕。
蘇聯的變速箱設計還依賴大量的切削加工,工序繁瑣,效率低下。陳祖濤決定改用精密澆鑄技術,直接把齒輪和軸類零件鑄造成接近成品的形狀,減少後續加工步驟。他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反覆調整模具和澆鑄參數,最終讓零件精度達到要求,生產周期縮短了三分之一。第三次突破是齒輪表面硬化工藝。
蘇聯的原設計里,齒輪表面處理簡單,耐磨性不足,跑長途時容易磨損。陳祖濤研究了國外的滲碳技術,又結合國內條件,開發出一種新的硬化方法,通過高溫處理讓齒輪表面形成一層堅硬的保護層。1978年試生產的軍車上了山路,滿載貨物也能穩穩爬坡,測試數據證明爬坡能力確實比美國通用的最新款高出15%。這些技術突破直接推動了二汽的發展。到1984年,二汽的年產量首次突破10萬輛,成為中國第一個達到這個數字的汽車廠。
從卡車到轎車:晚年一搏
1988年,陳祖濤正式離休,把自己幾十年的心血整理成127本技術筆記,全部捐給了東風公司檔案館。這些筆記是厚厚一摞,紙張已經泛黃,裡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包含了蘇聯技術漏洞和改良方案。
1990年代初,國內關於轎車工業的爭論越來越激烈。有人覺得中國只能造卡車,轎車技術太複雜,短期內搞不下來。1991年,陳祖濤已經70歲,參加了一次行業會議,會上他站起來拍了桌子,說當年蘇聯人覺得中國連卡車都造不了,結果一汽硬是干成了,現在說轎車不行,簡直是老調重彈。
他當天晚上就熬夜寫了一份17頁的《轎車工業發展建議》,裡面提出“先引進、後消化、再創新”的三步走戰略。具體來說,先把國外成熟的轎車技術拿進來,比如德國的大眾車型,然後拆開研究,搞清楚每個零件怎麼造,最後再根據中國的情況改進設計。這份報告交上去沒多久,就引起了高層注意。
1994年,國家正式出台《汽車工業產業政策》,把陳祖濤的建議變成了官方文件。之後,上海大眾開始生產桑塔納,天津一汽也推出了捷達,這兩款車成了中國轎車國產化的開端。到1990年代末,桑塔納和捷達已經跑遍了大街小巷,證明了轎車工業在中國能落地生根。
陳祖濤晚年的這次努力,直接影響了中國汽車工業的方向。離休後,他沒閑着,除了寫報告,還經常去東風公司轉轉,看看新車型的生產線。2022年8月22日,陳祖濤在北京去世,享年94歲。
參考資料:[1]王裕平,陳光林.陳祖濤:改革開放催生“汽車時代”[J].時代汽車,2008(11):2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