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李世民主題繪作
1)官修史料中的“李唐世系”
根據《舊唐書·高祖本紀》當中的記載,李唐家族是北朝“五姓七族”之一的隴西李氏的後裔。其中,開國皇帝李淵是五胡十六國之一的西涼的建立者李暠的七世孫,具體的世系是“李暠—李歆—李重耳—李熙—李天錫—李虎—李昞—李淵”。
根據《晉書》卷八十七《涼武昭王李玄盛傳》當中的記載,北魏泰常五年(420),繼承父位的李暠次子李歆在與北涼軍隊的作戰中兵敗被殺,他的第三子李重耳逃至北魏境內,先後擔任了恆農太守、安南將軍、豫州刺史等職。
後人所繪西涼武昭王李暠畫像
到此為止,“李暠—李歆—李重耳”這一環節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舊唐書》認為,“重耳生熙,為金門鎮將,領豪傑鎮武川,因家焉”;《新唐書》也指出,“重耳生熙,為金門鎮將,領豪傑鎮武川,因家焉”。簡言之,李唐家族正是在李熙時遷至“六鎮”之一的武川鎮。
對於武川鎮的具體位置,最具說服力的觀點主要有兩個,一是位於呼和浩特市武川縣西北部的二分子古城遺址,另一個是位於包頭市達茂旗希拉穆仁的圐圙古城遺址。
達茂旗希拉穆仁的圐圙古城遺址
北魏正光四年(523),六鎮之亂爆發,李唐家族跟隨武川鎮人一同南遷。時光荏苒,到了李熙之孫李虎這一代,因跟隨宇文泰建立西魏立下赫赫功勞而被賜姓“大野氏”,受封隴西郡公,加銜柱國。北周建立後,被追封為“唐國公”。
西魏大統十七年(551),李虎因病去世。北周保定四年(564),他的兒子李昞不僅繼承了“唐國公”的爵位,同時加封為柱國大將軍,拜少保、都督同華等八州軍事,地位更為顯赫。
北周建德元年(572),李昞去世,他的三子李淵繼承了唐國公”的爵位。大象二年(580),丞相楊堅總攬國家軍政大權。需要提醒的是,李淵的母親正是楊堅的妻子獨孤伽羅的姐姐。不久,他們又恢復了“本姓”李氏。
完成南北大一統的隋朝疆域
2)“李唐世系”的“斷層”
值得一提的是,關於“李熙是否真的是李重耳之子”這一問題,迄今為止,海內外學術界依然存在爭議。”
比如日本學者石見清裕認為,“這一系譜可能存在人為篡改之處”。為了驗證自己觀點的準確性,他做出了較為縝密的論證。
閻立本繪《步輦圖》
根據《通典》《唐會要》《舊唐書》以及《資治通鑒》等文獻當中的記載,唐高祖李淵在初登皇位的武德元年(618),將宣簡公、懿王、景皇帝、元皇帝四祖的神主祔於太廟,並進行了規模較為隆重的祭祀。
南宋學者胡三省在《資治通鑒音注》中指出,宣簡公、懿王、景皇帝、元皇帝四人分別是李熙、李天錫、李虎、李昞。
結合上述資料可以看出,從對先祖皇帝的配祀來看,唐朝皇室的祭祀對象止於李熙,未追溯至李重耳以及更早的先祖。
唐朝十八陵示意圖
根據《通典》與《唐會要》當中的記載,首次將配祀追溯到了李熙之前的唐朝皇帝,正是太宗李世民。貞觀九年(635),他崇祔高祖李淵與弘農府君,增修太廟四室為“六室”。這裡的弘農府君,即曾擔任過弘農太守的李重耳。
值得一提的是,在《唐會要》中,出現了這樣的一段記錄:
初議欲立七廟,以涼武昭王(李暠)為始祖。太子左庶子于志寧以為武昭遠祖,非王業所因,不可為始祖。竟從之。
簡單地說,對於一些大臣將涼武昭王李暠立為“始祖”並納入皇室祭祀體系的提議,時任太子左庶子的于志寧以“為武昭遠祖,非王業所因”為由發表了反對意見。在經過審時度勢的思考後,太宗最終採納了他的建議。
在這段記錄當中,有兩個細節值得關注。首先,在太宗欲立的“七廟”當中,居然隻字未提李暠與李重耳之間的李歆;其次,當時在朝廷內部,可能有相當一部分人並不認可“將李暠視為唐朝皇室始祖”的觀點。
電視劇《貞觀之治》劇照
實際上,即便到了第三代高宗李治時期,皇室也只是對李熙以宣皇帝、李天錫以光皇帝的身份進行了祭祀,並未再向上“攀附”。綜上所述,在李唐家族的系譜中,李重耳到李熙之間存在斷層,無法有效連接。
3)李唐家族究竟來自何方?
那麼問題來了,李唐家族的先祖究竟來自何方?
也許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即這個家族可能原本就居住於武川鎮。六鎮之亂爆發後,他們與當地人一起南遷,從李虎這一代開始聲名鵲起。
六鎮之亂示意圖
實際上,對於李虎的出身,史學界也是眾說紛紜。文獻學家劉盼遂和王桐齡二人經過反覆考證後一致認為,李虎出自鮮卑拓跋族;歷史學家陳寅恪更是毫不客氣地指出,“李唐先世若非趙郡李氏之破落戶,即是趙郡李氏之假冒牌”。
一言概之,包括《舊唐書》在內的眾多史料中給到的李家的“世系族譜”,不排除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偽造之嫌。換言之,到此為止,沒有十足的證據證明,“李熙一定是李重耳的兒子”。
李熙畫像
坦誠說,這種“追認祖先”的情況,早在隋朝的楊氏家族身上就已經出現了。
根據《隋書·文帝紀》當中的記載,楊堅在建立隋朝後,直接將先祖“鎖定”在了東漢名門“弘農楊氏”的身上,後來移居於武川鎮,又在六鎮之亂後南遷到了中原境內。西魏建國後,因功被賜姓“普六茹氏”,但在北周末期主動恢復了“本家”楊姓。
如果說建立唐朝的李氏家族真的來自武川鎮,我們有理由可以做出這樣的假設——他們大概率不是官修史書當中的“名門望族”之後,要麼是北方游牧民的後裔,要麼是早已習慣了游牧生活的“高度胡化”的漢人後裔。
電影《妖貓傳》中的長安
4)“漢族”絕非一成不變
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民族”,實際上是明治維新時期日本學者的“再造”詞語之一,一般認為對應的是英語單詞nation(國民),有時也會對應people(人民)或者ethnic group(族群)甚至是race(種族)。
西方學界普遍認為,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民族主義思潮,集中表現在19世紀德國與沙俄的民族主義運動當中。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思潮傳入到了世界各地,進而催生出了包括“漢族”在內的形形色色的族裔民族。
洶湧澎湃的民族解放運動
但需要指出的是,儘管“民族(nation)”這一概念出現得比較晚,傳入到中國也比較晚,但這不意味着漢族的“歷史短”。
有學者考證後認為,“漢人”這一說法最早出現在東漢時期,大多用於外交場合,主要泛指接受東漢王朝統治的人眾;帶有一定種族色彩的“漢人”,最早出現在南北朝時期,泛指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統治階層對魏晉與南朝人士的他稱。
不可否認的是,身為“北朝”繼承者的隋唐國家境內,一定存在着以五胡十六國時代民族大遷徙為首的北方少數民族乃至異國人的成分。這就意味着,“唐文化”當中必然會夾雜着一定程度的“非漢因子”。
電影《妖貓傳》中的長安
到了遼金與兩宋時代,幾百年的民族大融合進程,更讓漢族的人口規模以及漢文化的豐富程度發生了顯著的“擴大”;到了元朝,“漢人”被視為北方各族人眾(漢、契丹、女真等)的總稱,“南人”被視為南方各族人眾的總稱。
到了清朝,滿、蒙、藏等民族被視為一方,漢人與其他南方民族被視為一方,而漢人當中又分出了隸屬八旗的“漢軍”、“綠營”、“包衣”以及普通漢人。
乾隆御筆“京縣郊南親勞軍”碑文拓片(正面)
在現代中國,除了漢族之外,正式得到官方承認的少數民族合計有五十五個。但是,在這些少數民族當中,並不包含歷史上曾經出現的匈奴、鮮卑、契丹等民族。
原因很簡單,經過上千年的歷史演變,他們中的大部分已經充分融入到了萌芽於秦漢時代的“華夏族群”,進而成為了“擴大”的“漢族”的組成部分。
實際上,我們很容易就能發現,北方和南方漢族之間存在着肉眼可見的區別。比方北方人的平均身高比南方人高,漢語中存在着北京官話、粵語等多種多樣的方言以及川菜、粵菜等多樣性的飲食文化等等。
中國漢語方言分布
一言概之,我國境內的漢族人口之所以能夠佔到中國總人口的90%以上,本質上是其自身與其他不同民族之間的充分交流與融合形成的結果。
5)尾聲:放下糾結,輕鬆上陣
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樣,無論是“民族”還是“民族主義”思想,無一例外都是19世紀末傳入中國的西方學術產物。
這就意味着,使用這種帶有一定革命色彩的理論去論述千年前的古代中國史,本質上就是不負責任和刻舟求劍的行為。
所以,我們沒有必要過分沉迷於這種單一族裔民族敘事當中無法自拔,更沒有必要就“李世民是否是鮮卑人”以及“唐朝是否是鮮卑王朝”一類的問題感到困惑。
電影《妖貓傳》中的阿倍仲麻呂
須知,無論是古典意義上的漢文化還是“非漢文化”,不僅都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留給我們的不可分割的歷史遺產。與此同時,我們也要明確一點,漢族歷史當然是中國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中國歷史”決不等同於“漢族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