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滇西老兵的烽火記憶》
第一章 臘月抓丁
一九四二年冬月十七,我蹲在彌渡壩子南頭捆穀草,後脖頸子突然挨了記冷槍托。兩個穿黃皮子的兵,麻繩套牲口樣勒住我脖梗,我媽攥着我補丁褲腳哭癱在牛糞堆里:“長官行行好,我家就剩這根獨苗苗!”那兵油子一腳踹開我娘,吐着煙渣子笑:“保家衛國的大功德,你家祖墳冒青煙哩!”
我認得這夥人是縣保安團的,專替上頭抓壯丁。自打去年日本鬼占畹町,滇緬公路炸成爛腸子,彌渡壩子三天兩頭過兵車。先前保長來攤丁稅,我爹把家裡下蛋母雞都抵了,哪曉得臘月天還來第二遭?我梗着脖子吼:“憑哪樣抓我?”那兵油子扯開我褲腰,指着肚臍眼下的胎記怪笑:“彌渡張家獨苗?老子抓的就是獨苗!”
後來才曉得,上頭給七十一軍三十六師補缺額,要湊夠五千滇西子弟。潼南千把號青皮後生,像捆柴火般塞進鐵皮悶罐車。火車頭噴着黑煙往西昌爬,車皮縫裡漏進來的雪渣子,凍得人縮成團。有個戴眼鏡的學生娃扒着鐵窗哭:“這是運壯丁還是運豬玀?”
車過楚雄地界,我瞅見鐵軌旁橫着幾具屍首,破棉襖讓野狗撕得稀爛。排長拿刺刀敲車皮:“瞧見沒?逃兵就這下場!”同車的趙鐵柱尿濕褲襠,抖着聲問:“長官,咱這是去哪打仗?”排長猛嘬一口煙屁股:“打日本鬼!惠通橋都炸了,再不過江,等着鬼子殺進昆明城?”
我攥着娘塞的鞋墊,裡頭縫着三枚康熙通寶。那夜逃兵鬧得凶,鐵皮車咣當停在無名小站。月光白慘慘照進來,我瞧見個黑影貓腰鑽車底——是趙鐵柱!排長抄起漢陽造“砰”地放槍,鐵柱半個身子還卡在鐵軌縫裡。血沫子濺到我臉上,燙得像滾油。
“跑?老子送你見閻王!”排長踩着屍首啐唾沫。那夜我蜷在尿騷味里數銅錢,聽見風裡飄來彝人的山歌調。彌渡壩子的炊煙,這輩子怕是再見不着了。
第二章 怒江噬魂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天上黑雲壓得能搓出棉線來。美國飛機在頭頂嗡嗡響,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把松山、高黎貢山的日本工事炸得冒黑煙,連石頭縫裡的耗子窩都翻了個底朝天。
我們三十六師的弟兄擠在惠通橋東岸的蘆葦盪里,汗酸味熏得蒼蠅直打轉。排長說:“等會子坐橡皮艇過江,哪個慫包尿褲子,老子就把他踹下去喂王八!”
江面寬得望不見對岸,水浪拍得比老牛喘氣還凶。我攥着三枚銅錢,聽見前頭渡江的二十集團軍傳來慘叫——日本人的九二式重機槍突突響,活像閻王爺磨牙。二狗子趴在我旁邊抖成篩糠:“有福哥,聽說對岸蟹殼陣里埋着地雷,人踩上去能炸成八瓣……”話沒說完,連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再妖言惑眾,老子先把你綁筏子上當肉盾!”
子時三刻,江霧漫得像潑了米湯。我們連分到三條橡皮艇,每條擠十八個弟兄。美國工兵教我們划槳的手勢,那洋鬼子大拇指豎得老高:“Good luck!”我心想這洋話跟“過啦”差不多,倒是吉利。
船剛離岸三丈遠,對岸突然騰起三發綠色信號彈。霎時間探照燈雪亮,機槍子彈潑水般掃過來。我左邊船上的王老歪“啊呀”一聲栽進江里。排長吼得嗓子劈叉:“趴低!趴低!”可橡皮艇早讓子彈打成蜂窩,江水咕嘟嘟往艙里灌。
“游過去!”連長抽出刺刀扎破橡皮艇,我嗆着腥甜的血水撲進怒江。這才曉得老輩人說的“水鬼扯腳”不是唬人——旋渦拽着腳脖子往下拖,浮屍的胳膊肘撞得胸口生疼。漂到江心時,我摸到具泡脹的屍首,棉衣上別著七十一軍的藍布章。那兄弟眼珠子讓魚啃沒了,黑洞洞的窟窿望着天。
對岸灘頭炸起團火球,是工兵在排地雷。火光里我看見三連的竹筏撞上暗樁,筏上弟兄像下餃子似的滾進江。有個小兵扒着竹筏邊哭喊“娘啊”,轉眼就讓急流卷得沒了影。
爬上岸那刻,我癱在鵝卵石灘上吐黃水。機槍子彈把灘頭犁得冒煙,文書老趙趴在屍體堆里記賬本,血把冊子浸透了大半:“陣亡四十七……傷……”。話沒說完,迫擊炮彈炸飛了他半截身子,賬本紙片像白蝴蝶似的飄進江里。
第三章 鬼哭灰坡
五月底,高黎貢山的霧瘴像裹屍布般壓下來。我們連在灰坡山腳啃生苞谷,舌頭讓雨水泡得發白。排長說上頭要拿小橫溝當跳板,打通北齋公房的路。我那時不曉得,這截馬幫古道要吞掉我半連弟兄的命。
天麻麻亮那日,美國飛機把灰坡山脊炸得冒黑煙。連長喊:“三班跟老子衝頭陣!”我攥着槍往山腰爬,青苔滑得像婆娘抹頭油。
小橫溝的鬼子修了三層鐵網,暗堡眼子藏在蕨菜窩裡。我們趴在水冬瓜樹後頭,聽見對面嘰里呱啦的日本話,機槍響得像正月里放炮仗。
“噴火筒!噴火筒上!”連長嗓子劈成兩截。三班長拖着火焰噴射器,火龍剛舔着暗堡射孔,裡頭突然竄出三個火人。有個鬼子渾身冒藍火,嚎叫着撲進我們戰壕,燒焦的指頭摳進小四川的眼窩。我掄起工兵鏟劈他天靈蓋,鏟刃卡在頭骨縫裡拔不出——那是我頭回曉得,人骨頭比鐵硬。
夜裡換防。霧瘴裹着屍臭往鼻子里鑽,腳底下咔嚓響——踩着的都是弟兄們的碎骨頭,那天全團折了二百多條漢子。
熬到第四日,我們摸暗堡,貓腰鑽鐵絲網那刻,對面擲彈筒“咣”地炸開,彈片削掉前面鑽網弟兄的半拉身子。
拿下灰坡主峰那夜,我在彈坑裡看到一個弟兄屍首,左手攥着半塊玉觀音,右手捏着沒寄出的家信,我把信疊成三角塞進他嘴裡,按老輩人的說法,這樣魂靈找得着回家的路。
第四章 騰衝煉獄
八月十四,美國飛機把騰衝城樓炸出三丈寬的豁口。連長叼着半截煙屁股說:“有福,你們班打頭陣!”我攥着燒紅的刺刀往城牆豁口爬,碎磚頭硌得膝蓋冒血珠子。
城牆是明朝老輩人拿火山石壘的,厚得子彈打上去只冒火星子。先前預備二師的弟兄用竹梯強攻,屍體在牆根下摞成肉台階。美國顧問說這城牆比諾曼底防線還硬,得用五百磅炸彈才啃得動。那天晌午,六十架“飛虎隊”的轟炸機黑壓壓壓過來,城東拐角樓炸得磚石亂飛。
我們班十二個弟兄踩着石頭沫子往裡涌,二狗突然拽我褲腳:“有福哥,牆縫裡卡着半拉人頭!”我低頭看,是月前失蹤的偵察排長老周。
巷戰打到文星樓,街面讓炮彈犁得翻漿。趙鐵柱踢開染坊門板,裡頭竄出個穿學生裝的日本娃娃兵,刺刀還沒捅進去,那崽子突然跪地喊“媽媽”。我手一哆嗦,刺刀尖戳進他鎖骨縫,血噴得比殺年豬還凶。
打到第九日,全連就剩我、二狗和斷腿的機槍手王麻子。我們在文廟偏殿撞見伙硬茬——五個日本兵守着口青銅鐘,子彈打上去叮噹響。排長說這鐘是明朝鑄的,小鬼子在鐘壁上鑿了拳頭大的射擊孔。二狗想繞後包抄,剛露頭就被穿了個血窟窿。他癱在門檻上沖我咧嘴笑:“有福哥……替俺去洱海摸回螺螄……”話沒說完,鍾後面飛出手雷,把他炸得只剩半截腰帶。
破城那日下着瓢潑雨,滿街淌的血水能把草鞋漂起來。我在縣衙後院撞見藏重康美的屍首——這老鬼子切腹切得不利索,腸子流了一地還攥着把菊花肋差。
終章 血痂之下
打仗不像唱戲,活下來的多是會聞硝煙味的“地老鼠”。我教新兵蛋子趴彈坑要挑剛炸的——熱乎土能擋彈片;教他們聽炮彈嘯聲辨遠近:要是“咻”聲拖得長,趕緊抱頭縮卵,要是“嗖”聲短促,那彈着點准在三十步開外。最金貴的是撒尿和泥糊傷口的土方子,二狗肚皮讓彈片豁開口子那回,我拿草紙裹馬糞給他止血——活命的手藝最金貴。
幾十年了,我夜夜數着全連一百單八人的生辰。王老歪是立夏生的,愛唱彌渡山歌調;二狗屬猴,總吹牛說能空手逮野兔;文書老趙臘月十八的壽辰,記賬本上還粘着他喉頭噴出的血渣子。
清明燒紙時我總多備幾刀黃紙——那些沒名沒姓的弟兄,得有人記着他們埋骨處開的是紅杜鵑還是野山茶。
先前總恨抓丁的狠,後來才懂,山河破碎的年月,哪個莊稼漢的鋤頭能躲過子彈?
國破家亡四個字,是刻在骨頭縫裡的疼,疼醒了才曉得,保家衛國的“家”字,得先有國才能有家啊......
(全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