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塵埃——“靖康之變”中的“第三種人”?

宣和末年,宰執吳敏徽宗內禪,直言不諱,“以三種人共守一國,國必亡。

無論如何理解“三種人”,但“第三種人”必指宣和北伐時,“歸正”或“歸明”的“燕人”或“漢兒”此處,“燕人”或“漢兒”均屬史籍所用詞彙】,一般指今北京周邊地區的漢人,稱為“燕人”,而山西雲中一帶的漢人,稱為“山後/山北漢兒”。

具體而言,即唐末、五代時期,遼朝割占的“燕雲十六州”地區的“漢人”【“漢人”也是史籍所用詞彙】。宋、遼對峙時期,宋、遼邊境之間的緩衝區,一般稱為“兩屬地”,而“燕雲”地區的漢人,就相當於“兩屬人”,從族源和血統上,他們應該屬於南方的宋人,卻生活在北方遼人的統治之下。

11世紀的中國,宋、遼就像是兩個超級大國,南北並峙,而且各有一個小兄弟,遼朝有西夏宋朝有青唐,而高麗大理大越則視宋、遼的力量對比,主動調節和決定着和各自的關係遠近,比如高麗先依附遼朝,但神宗之後,宋朝在綜合國力上漸佔上風,高麗開始向宋朝納貢,大理也在哲宗朝開始向宋朝納貢,而李氏越南對宋朝則時叛時降。

徽宗宣和末年,女真崛起,一舉顛覆了宋、遼維持了一百多年的戰略均勢,最後,遼朝天祚帝出逃,國將不國,徽宗君臣則打算趁機奪回失陷的“漢唐故疆”【此亦史籍用語】,於是,聯金滅遼,燕雲地區的漢人的命運,像唐末、五代時期一樣,再一次不由自主。

眼看着遼朝就要解體,遼朝內部族群的撕裂日甚一日,像今天的中國一樣,遼朝也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除契丹人之外,還有渤海人奚人和漢人,遼朝對不同民族的統治和管理也不一樣,而且,渤海人、奚人、漢人在兵制和軍隊編製上,也自成一體,有所謂的漢軍、渤海軍等。

國家分崩離析,渤海人和奚人獨立傾向明顯,而漢人與契丹人的矛盾也日漸突顯,但燕雲地區的漢人不像奚人和渤海人,更傾向於“歸正”,也就是轉投昔日的“母國”——宋朝。

對此,遼知易州高鳳在動員漢人屬下時的發言最具代表性,“天祚播遷,燕王厭世,女主初立,謀遷漢人,或聞欲行誅戮,漢人被害,吾輩安得奠枕?今者,南國宣撫被旨吊伐,漢人往往南歸,今蕭幹、林牙見在燕京,可密遣人歸款南朝,使南兵來此,內外相應,盡殺契丹,我輩可免日後之苦。

天祚是遼朝末代皇帝,而燕王是天祚帝的堂叔,天祚出逃之後,選擇在燕京(今北京)自立為皇帝,史稱“北遼”,但稱帝不足一年,便嗚呼哀哉了,妻子蕭氏臨時掌管國家,由於漢人宰相李處溫等此前和入宋的燕人趙良嗣暗中聯繫,事情敗露之後,契丹人對漢人的猜忌日深,身處遼朝的漢人岌岌可危。

這也是徽宗北伐的道義所在,宋軍招撫燕人的榜文寫道,“燕人何辜?坐待殘滅。皇帝惻然念之,乃命貫領重兵百萬,救燕人於水火,靈旗北指,漸次燕圻,天地神人,莫不悅喜。于于而來者,如水之就下,沛然孰能御之?

一言以蔽之,徽宗北伐,是為了收復“漢唐舊疆”,拯救陷於敵國的同胞,為此,徽宗授予北伐主帥童貫“御筆三策”:“如燕人悅而從之,因復舊疆,策之上也;耶律淳能納款稱藩,策之中也;燕人未即悅服,按兵巡邊,全師而還,策之下也。

“燕人”人心向背,既是宋軍北伐的初衷,也是北伐能否取勝的關鍵,但是,生活在遼、宋兩國夾縫中的“燕人”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嗎?知易州高鳳就是一個很好的個案,宋朝大兵壓境,知益州高鳳準備率眾降宋,於是,暗中派遣僧人明贊投書童貫,童貫隨即派出劉光世率軍取易州,途中,遭遇遼人,結果一觸即潰,也讓易州人陷入尷尬。

初,我軍以為易州來納款,不為之備,偶爾遽戰,為賊所乘,中部與殿後,皆不得前,前軍轉戰至古峰台西,復挫衄。易州城內望風而以為王師至矣。太師高鳳先令漢人趙秉淵密為之備,至是,盡殺耶律夷契丹,或告南軍不勝,鳳與秉淵等相顧失色,僧明贊曰:事已,若此且可閉門固守,以待王師。”

但為了顯示投宋的誠意,高鳳聯合城內的宋人,已經殺光了城中的契丹人,但宋軍並未能如期抵達,反而讓自己差一點陷入萬劫不復的危險境地,也許,易州高鳳的遭遇並非個案。


隨後,楊可世率5000宋軍潛入燕京城,燕京漢人也像易州漢人一樣,準備殺光城內的契丹人,這一次,負責接應楊可世的,還是劉光世,而劉光世再次成為爽約的豬隊友,結果,楊可世以及燕京漢人再次陷入危局。

在大時代的變局中,遼朝境內的漢人動輒得咎,他們以為宋軍必勝,為轉投宋軍,表現得有些積極,而積極表現的最重要方式,便是殺光契丹人,但宋軍往往是“來晚了”的那個,於是,事情的發展往往是以滑稽場面結局。

入宋之後,這些“歸正”或“歸明”的“燕人”和“山後漢兒”被分散、安置在沿邊各州縣,但如何對待這些“歸正人”,考驗着徽宗君臣的政治智慧,過於優待“燕人”,勢必激起“老宋人”,也就是一直生活在宋朝境內的漢人的嫉妒和怨恨,如果待遇一般,“新宋人”,也就是北伐之後,歸正的“燕人”和“山後漢兒”同樣滿腹牢騷。

很快,變局再次上演,女真入侵,再次將這些入宋的“燕人”或“山後漢兒”拋入歷史的洪流里。

當“老宋人”和“新宋人”共守一城時,他們和當初的契丹人一樣,再次陷入自相殘殺式的“囚徒困境”里,彼此之間的猜忌和不信任從未消解,唯一的區別只是誰先舉起屠刀。

靖康之變”中,這類事件一再上演,而圍城中的開封,也不例外,本文開頭吳敏的預言不幸成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