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103 期 │ 今日之“海上世界”

最初的“海上世界”,是一艘叫做明華輪的郵輪;如今談起“海上世界”,指的多半是位於蛇口總建築面積逾百萬平方米、年接待量達3600萬人次的國際濱海文化體驗中心。無論如何,對深圳人來說這都是一個來自海上的“世界”

□晶報記者 林菲

我的父親曾是攝影師,我的母親喜歡拍照,所以我的家裡有許多過了塑的老照片。從小我愛反覆翻看,大部分照片里我沒經歷過的場景就這麼印在了腦海中。

以至於我第一次來到蛇口海上世界街區,望着那艘已經有了年歲的巨輪時,記憶已經自動搜索出了相應的老照片——還十分年輕的母親歪歪地戴着一頂小檐邊的白色太陽帽,一手叉着腰,一手攬着還十分年輕的父親的腰,父親將手搭在母親的肩上,笑容靦腆。他們身後,有一艘氣派的白色郵輪,頂上正中掛着“海上世界”的招牌。

我知道當年他們新婚蜜月旅行曾從海南來過廣東,但卻是第一次,讓他們的回憶照進了我的當下。

因為疫情關係,原本計劃中秋來深圳的父母不得不推遲行程,一直想帶他們故地重遊的我有些鬱悶。我刷着微博,偶然看到即將開通的地鐵12號線海上世界站“劇透圖”,突然心中一動,不如我自己先去踩踩點吧。

名字

如今人們談起“海上世界”,談論的早已不只是一艘船。但是在1985年,當我父母坐着大巴車從當時的市中心羅湖來到蛇口時,遼闊的海天映襯下,只有那艘巨大的輪船震撼人心。

船高9層,長168米,寬21米,它有過3個名字,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段令人驚嘆的歷史。

1962年,它出生時叫“安塞維利亞(ANCEEVILLA)號”,由時任法國總統戴高樂剪綵下水作為其專用豪華郵輪,用於法國馬賽-摩納哥-加那利群島-達喀爾航線。

1973年,它入了中國籍,改名為“明華”,而後投入中國至坦桑尼亞航線,曾在1979年載着時任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日友協會長廖承志率團訪問日本,成為中日友好使船。

1983年,它從海上駛來,立上了深圳改革開放的潮頭。“海上世界”是它的新名字。

蛇口“開山第一炮”響徹神州,工業區的建設如火如荼。那時,每天慕名前來考察、訪問的投資者逾萬人。而與之不匹配的是落後的生活設施——整個蛇口賓館的床位加起來只有600個左右,又沒有娛樂場所,很多外商白天來蛇口,晚上就去香港了。

有人提議,“有沒有環球旅遊的舊船?可以住又可以玩!”這一想法得到了袁庚的支持。於是,已經退役的明華輪被工業區買下。

但是這麼大的一艘輪船如何停靠在深圳呢?我從深圳報業集團資料庫里找到了1983年11月28日深圳特區報的報道:“把勉強駛入又窄又淺的蛇口五灣的這艘萬噸客輪,拖絞到六灣淺灘就位,無異於 ‘陸地行舟’。承擔這項艱巨工程的廣州救撈局救撈隊,在佛山疏浚公司與蛇口港監的大力協作下,先挖出三十米寬、近三米深的航道,然後由工作駁船趁每日海水高潮時刻,把‘明華’輪逐米往上拖絞,平均日進二十多米。經過五十多天的奮戰,終於把‘明華’輪拖到六灣碼頭。把萬噸客輪拖絞上灘,並改作旅遊專用的‘海上世界’,這在我國還是首次。”

“海上世界”第一任總經理王潮梁,是蛇口打破僵化的用人機制,改革開放後國內第一位“招聘幹部”。彼時的王潮梁45歲,經常拿着50元的工資去上海出差,路過國際飯店時,看見酒店門童穿着雪白筆挺的法式西裝,特彆氣派,同行的沒一個人敢靠近。就是這麼一個自嘲“高級酒店大門都沒進過,像樣的飯也沒吃過一頓”的人卻要管理酒店,他雖然深感壓力,卻也迎難而上。

改造裝修是第一步,袁庚原本想得很簡單:船上有很多現成的裝置可以自行運作,只要接上水電很快就能開業。實際上遠沒有這麼簡單,“好比我的飛機飄浮在空氣中,船是漂在水面上的。按照我們的工程標準,它們的受力點都需要均勻分布。”學航空設計專業的王潮梁“反駁”了袁庚的說法,一度氣得袁庚想把他撤職,不過最後袁庚還是把王潮梁的話聽進去了。

通水電、油漆粉刷、周邊綠化,同時還要處理船員善後問題、招聘新員工、制定管理制度……緊張的時候王潮梁甚至幾天幾夜住在船上不回家。終於,從輪船“坐灘”到局部開業,只用了一個月左右時間。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不只是掛在嘴上的口號,更是王潮梁和同事們的行動準則。

傳奇

“我一直對自己有信心,無論做什麼事。就算沒幹過,我也能幹好,只要你給我時間。”這句富有特區精神“敢為天下先”的話,貫穿了王潮梁的整個人生。

今天,在王潮梁家客廳牆上,依然懸掛着1984年鄧小平同志參觀“海上世界”時的照片。畫面最左邊那個穿西裝的“小伙”就是王潮梁。這面牆上還有一幅鄧小平同志的油畫像,是王潮梁80歲那年突然想畫油畫,跑到南山書城買來顏料,“自學成才”的作品之一。

“海上世界”這個新名字的傳奇,就從鄧小平寫下那珍貴一筆開始。

也許因為那段往事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也許是這些年來翻來覆去聊得滾瓜爛熟,已經84歲的王潮梁幾乎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每一個細節。

1984年1月23日晚上,袁庚上船檢查工作,單獨向王潮梁交待:作好重大接待任務準備。25日袁庚再來檢查時,王潮梁才意識到即將到來的是鄧小平。彙報完工作,王潮梁問:“能不能請首長給我們題個字?”袁庚明確回答:“不行,這次首長是休假,不說話,不題詞,只聽,只看。”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就隨機應變吧。”

開完會是晚上11點,商店早已關門,王潮梁急忙找同事借來文房四寶,備在龍鳳餐廳主桌旁的寫字檯上。

26日10時許,鄧小平同志在“海上世界”全體員工熱情有禮的掌聲中緩步登上船。在聽完彙報後,鄧小平同志一行進入餐廳用餐,其間他喝了3杯茅台酒,看起來興緻很高。王潮梁預感有戲,便向副總經理趙艷華示意,後者上前說,“請首長給我們題個詞。”鄧小平欣然答應,老人家拿起筆,問:“寫什麼?”在場的人都望向王潮梁,他本能地就喊出了“海上世界”。鄧小平一揮而就——“海上世界”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躍然紙上。眼看着老人家停了筆,王潮梁又說,“請首長簽名,不簽名不值錢。”鄧小平笑了笑,又寫下“鄧小平題 一九八四年一月廿六日”。

自此,這一天被定為“海上世界”開業日。

▲1984年鄧小平同志參觀“海上世界”,與員工們合照,王潮梁就站在老人的身後。

當時,“海上世界”的招牌早已委託香港的設計公司製作,王潮梁馬上致電要求改用題詞重新設計。後來不放心,王潮梁又親自趕到香港,一進門,就看見來自德國的設計師趴在地上忙活——沒有放大機,他既不會寫漢字也不會書法,只能用密集的格子來區分不同筆畫間的長短距離。 “不行,我來。”王潮梁拉開設計師,憑藉自己以前做過繪畫展板的經驗,直接上手臨摹。最後“海上世界”第一個招牌採用的是他畫的底稿。

在任職155天後,王潮梁被調到其他崗位,離開了“海上世界”。離任不久後的一個夜晚,他悄悄獨自重返。“‘海上世界’的招牌是亮燈的,可以閃光的,所以離開以後……”王潮梁回憶着,突然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唇止不住地發顫,眼淚慢慢濕潤了整個眼眶,幾經哽咽後,他別過臉去。

我能想象那個夜晚,“海上世界”的招牌與頭頂的星星遙相呼應,海風將王潮梁的衣服吹得鼓起,他凝視着輪船,就像是一場告別。

▲王潮梁家中客廳牆上一直懸掛着1984年鄧小平同志參觀“海上世界”時的老照片。

上岸

當年,我的父母在深圳遇到過一位差不多年齡的女孩。那時深圳還處於改革開放初期,憑藉“三來一補”的模式,吸引了許多外資來此建廠。那個女孩就是第一代“打工妹”。“她說自己每個月工資有上百塊,我們那時不到五十塊,羨慕死了。”母親記不起那個女孩的名字,倒是將人家的收入記得很清楚。

也就是那個女孩,向我的父母推薦了“海上世界”。作為中國第一座海上遊樂中心,僅1984年“海上世界”就接待了遊客300多萬人次。那時候流傳着一句話:“沒有到過‘海上世界’,就等於沒來過深圳。”

我的父母來到“海上世界”前,看到大巴車來來往往,一撥又一撥遊客興奮地登船,一片喧鬧繁華的景象。雖然也渴望上去開開眼界,但是考慮到囊中羞澀,他們只是在船前拍完照片就離開了。

正因為他們沒有上過船,所以他們不知道“海上世界”有一個從國外引入、十分前衛的迪斯科舞廳,在國內都屬於最早一批。

在對“海上世界”原有的交誼舞廳進行改造時,王潮梁請來的裝修公司直搖頭,“你這個舞廳現在不行了,落伍了。”王潮梁百思不得其解,追問怎麼就不行了。對方告訴他,現在大家都跳迪斯科,舞廳要4個400瓦的喇叭放音樂,聲音大得直把人彈起來根本坐不住。就這樣,王潮梁邊了解這個新名詞,邊跟裝修公司砍價,從早到晚,從60萬港幣的迪斯科舞廳裝修方案砍到了19萬港幣。

“香港有個蘭桂坊,是外國人最喜歡去的地方。深圳蛇口有個‘海上世界’,也是外國人最喜歡去的地方。”王潮梁說,“海上世界”一開始就是想打造能吸引國際遊客的休閑娛樂中心。

離開“海上世界”後,王潮梁依然牽掛着它。他知道,後來的“海上世界”周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商場、餐廳、酒吧,人們的娛樂活動範圍已經從船上擴展到陸地上。

1998年,因為設施老化、經營不善等原因,“海上世界”曾暫停營業,直到2000年迎來了第二次改造。如果說第一次改造讓它從海上來到了海灘上,那這次改造就是讓它跟着人們“上岸”了。變身後的郵輪不僅煥然一新,還與船前的下沉廣場融為一體,形成具有國際特色、集合多種商業業態的綜合景區。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2007年,一場特大暴雨從天而降,一股股從大南山上衝下的洪流夾帶着泥沙湧入海上世界,霎時,污泥及沙石堵塞了地下排水溝渠,積水淹沒了下沉廣場,造成嚴重經濟損失,整個片區一度陷入低迷。第三次改造很快到來,2010年,深圳經濟特區建立30周年前夕,作為啟動特區下一個30年建設的5大領域60個項目之一,海上世界城市綜合體建設由此拉開序幕。

如今,海上世界指代的是包括匯港一期二期購物中心、蛇口希爾頓南海酒店、文化藝術中心、招商局廣場、雙璽花園等在內,總建築面積逾100萬平方米、年接待量達3600萬人次的國際濱海文化體驗中心。

為了區分,人們又開始喚那艘郵輪曾經的名字——明華輪。它依然停在原處,由於填海建設的面積不斷擴大,它已經徹底離開了大海,成為一艘陸上之舟,成為海上世界的核心景觀。

起航

9月20日的中午,告別王潮梁老人後,我前往海上世界。在當年父母留影的位置拍了一張“劇透圖”發給母親,她居然問我,“這是哪裡?”我對比兩張照片,發現除了船不在海上,因為周邊建築的部分遮擋,現在已經看不見郵輪的全身,加上船身改造外觀與當年略有不同,怪不得她沒認出來。

這些年,深圳致力於構建普惠性、高質量、可持續的城市公共文化服務體系,規劃建設“新時代十大文化設施”,提升改造“十大特色文化街區”,形成相互呼應的城市文化群落。

2018年深圳啟動“十大特色文化街區”建設後,重新起航的海上世界憑藉豐富的山海資源優勢、深刻的改革開放歷史文化印記、獨特場景及特色文化活動的呈現,在2021年年初獲授牌首批“深圳特色文化街區”。

唐毅差不多從那時起擔任深圳海上世界副總經理。與王潮梁老人聊完過去,我自然還希望從他口中了解海上世界的今天與未來。

“未來海上世界將啟動進一步的升級改造,打造更加國際化、更具特色的濱海綜合體。”唐毅說,近兩年海上世界結合片區自然資源、人文藝術及國際化特色,通過商戶引入、文化活動打造等,繁榮了“夜遊”“夜娛”“夜食”“夜購”“夜宿”等相關夜間消費主題,今年海上世界所在的蛇口創意文化帶還成功入選了第二批國家級夜間文化和旅遊消費集聚區。

唐毅向我推薦了音樂噴泉,除了星期一,每晚有3場精彩的“水舞秀”。他還介紹了海上世界的特色餐飲和酒吧,有不少跟海上世界一起成長的老店。

我去了他推薦的海燕餐廳,樓梯牆上掛着許多餐廳以前的老照片,聽說已經開了30多年,老闆曾是明華輪的第一批員工。餐廳二樓露台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明華輪整個船身。郵輪周邊有一大片水池,營造出船在水中的意境。音樂噴泉就設置於此。

突然明華輪發出悠長的汽笛聲,低頭看看時間,6點整。餐廳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每天晚上這個時間明華輪都會鳴笛,就像起航一樣。此時,船上的招牌和彩燈已經亮起,甲板上依稀能見服務員在餐桌間穿行做着營業準備。這一聲,是宣告海上世界的夜生活開始了。

夜幕降臨,海上世界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不乏各色面孔。雖然還恢復不到疫情前最熱鬧的模樣,但是這樣的煙火氣總是讓人感到心安。


▲1985年,本文作者的父母在“海上世界”合影留念。

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一名等待音樂噴泉的普通食客。晚上7點半,“水舞秀”準時上演。音樂、燈光、水柱的交融變化如夢似幻,彷彿歲月悠長,滄海桑田,而明華輪依然靜靜地佇立在那,如同永恆不變的精神坐標。


我想,等有機會帶父母故地重遊,也不必非要執着於彌補當年的遺憾,登上明華輪,在這裡看它也挺好。我們腳下,就是海上世界。

(實習生郭昱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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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李岷

記者:林菲

製圖:勾特

編輯:李慧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