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皇帝在藩鎮面前有多卑微—李茂貞勒兵長安城,昭宗揮淚斬宰相

景福元年(892年)八月,唐昭宗李曄在鳳翔節度使李茂貞的幫助下,終於根除了他所厭惡的楊氏宦官勢力,但是他所付出的代價卻是相當沉重,因為李曄間接促成了一個強敵的崛起,這個敵人,就是李茂貞。在未來十年的時間裡,這個人都將成為李曄和朝廷最頭疼也是最兇惡的敵人。


朝廷和李茂貞的正式交手,就是從李茂貞攻取楊氏宦官的老巢興元開始的。當時李茂貞上表奏請讓其子李繼密權知興元軍府事(相當於代理漢中市市長兼漢中軍區總司令)。

對於李茂貞的這一請求,朝廷自然是拒絕的。

於是各不相讓的雙方便陷入了僵持,就這樣僵持了五個月,李茂貞坐不住了。

因為他本想着利用東川留後顧彥暉與王建的嫌隙,拉攏顧彥暉對付王建,但在聯合東川軍進兵利州時卻被王建派兵擊敗。機靈的顧彥暉當時就遣使向王建求和,並宣布與李茂貞絕交,於是李茂貞面臨的形勢瞬間逆轉。如果王建和顧彥暉有意的話,他們隨時都能以李茂貞違抗朝廷,強佔興元為由,出兵前來討伐。所以為了有備無患,李茂貞再上一表,向李曄申請由自己坐鎮興元。

其實李茂貞的這個表文是暗含玄機的,他只是請求自己鎮守興元,但絕口不提“移鎮”二字,那意思是要兼任興元節度使。唐昭宗也不是傻子,他很清楚李茂貞在打什麼算盤,然而他不打算戳穿。皇帝陛下的意思是,既然你要玩文字遊戲,朕就陪你玩到底!

李茂貞很快收到了來自朝廷的詔書,但他從宣旨太監口中聽到皇帝正式任命自己為山南西道兼武定節度使時,他的臉上簡直要樂開了花。不過即便真有花,個人以為,最多是朵曇花。因為李茂貞下一分鐘就清楚地聽見朝廷任命了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徐彥若代替他出任鳳翔節度使。

雖然朝廷許諾將割果、閬二州隸屬於武定軍,但李茂貞依舊很不滿。畢竟他想要的是兼領,而不是交換場地,因此李茂貞決定直接耍賴、拒不奉詔。

老子就是魚與熊掌都要兼得,不服的話,你來打我啊!


為了顯示自己的堅定立場和無畏的決心,李茂貞還上表並給當朝宰相杜讓能寫信,直接對皇帝和朝中重臣進行言語上的挑釁與攻擊。其中在給皇帝的表文中,有句話據記載讓李曄當場炸了毛。

這徹底點燃李曄熊熊怒火的千古名句,我特地原文摘錄,其言如下

“但慮軍情忽變,戎馬難羈。徒令甸服生靈,因茲受幣;未審乘播越,自此何之?”

翻譯一下,意思大致是這樣的“我擔心的只是日後軍情忽然有變,戰事難以控制。屆時京畿一帶的百姓因此遭受禍害,不知道陛下車駕遠行,又到哪裡前去避難?”

這句話可以說是大膽放肆,非常過分了,只是赤裸裸地威脅要對長安用兵也就罷了,李茂貞竟敢暗諷皇帝,說他還不如自己差點亡國的哥哥。

史書上忠實記錄下了李曄的態度,是三個字:不能忍。

於是他決意討伐李茂貞,並為此緊急召見了宰相杜讓能。

了解了皇帝陛下的意思,杜讓能是這樣回答的:“李茂貞地大兵強,以朝廷現有的實力不能出師征討;鳳翔又地近京師,容易招致危險。如果惹了李茂貞卻不能消滅他,屆時後悔也來不及,即便是陛下效法漢景帝誅晁錯來道歉,恐怕也無濟於事。

從事後的發展來看,杜讓能的這番金玉良言,昭宗根本就沒聽進去,更不用提過腦子了。他此時此刻已經完全被怒火所支配了,以至於很可能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

“聯不能呆坐在這裡受人凌辱!“

李曄突然大喝一聲,然後以讓人無比心碎的眼神看向杜讓能,用近乎請求的口吻對他說道:“卿但為朕調兵食,朕自委諸王用兵,成敗不以責卿!”

以杜讓能的深謀遠慮,他應該很清楚最終的結局會是怎樣的,但身為宰相、面對這樣的皇帝,他最終心軟了。

“敢不奉詔,以死繼之!”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杜讓能沒有一天回家的,他一直留在中書省,籌劃調度討伐李茂貞的大小事務。可謂盡心儘力,鞠躬盡瘁。

然而,杜讓能不知道的是朝廷里出了叛徒,以至於杜讓能早上發言的內容,李茂貞和他的盟友王行瑜當天傍晚就能了解得一清二楚。這個背叛了皇帝和大家的人就是杜讓能的同事、宰相崔昭緯。

崔昭緯,字蘊曜,清河(今河北省清河縣)人,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癸卯科狀元。這個人渣不僅是一個無恥之人,還是讀書後會變得更加無恥的典型代表。而這次是他造成影響最惡劣的一次。

起初聽說朝廷要出兵討伐自己,李茂貞的第一反應是打死不信,然而沒打死,他最終信了,而且很生氣,甚至隨着杜讓能的計劃越來越詳細地暴露出來,他感覺有點慌。於是李茂貞試圖中止朝廷的討伐計劃。他讓在長安的同黨糾集成百上千的無業游民,在長安街頭公然攔截了觀軍容使西門君遂的馬隊,點名要西門太監出來答話。

畢竟對方人多勢眾,且氣勢洶洶西門君遂想了一下,沒啥別的辦法,只好硬着頭皮出列,且看對方有什麼話講。

“岐帥無罪,不宜征討,使百姓塗炭。”

聽到這麼一句,西門太監直接傻眼了。因為這事兒跟他完全沒關係,而且他說了也不管用。為了避免被誤傷,西門太監趕忙向衝動的群眾高聲喊話道:“這是宰相的事,我無法干預啊!”

李茂貞找來的這幫人雖然大部分是流氓無賴,但還是講道理的,見西門大監一臉真誠,不像扯謊的樣子,便收隊離開,直奔宰相上下班的路去了。

被他們堵住的宰相是兩個人:崔昭緯、鄭延昌。

兩位宰相面對質問,給出的回答和西門君遂很類似:“這事主上專門委託給了杜太尉(杜讓能),我們沒有參與,並不知情!”


雖然答案差不多,但圍堵的群眾不滿意了。他們認定這是兩個宰相在出言搪塞,踢皮球,於是大家直接憤怒了,紛紛拾起磚頭瓦塊扔向崔昭緯、鄭延昌。

要知道,當時的宰相外出不是乘馬就是坐肩與,完全是開放式的,一點遮擋都沒有。不幸的是,崔、鄭兩位宰相這天出來坐的是肩與,人潮之中那真是跑都跑不掉,只能客串活靶子,讓群眾練準頭,僅僅過了幾分鐘的時間,兩人就被碰得頭破血流,在肩與上又喊又跳,真是把老臉都丟盡了。

最後還是靠着侍衛拚死保護,他們才跳下肩與,趁亂跑到一間民房裡躲了起來,逃過一劫。不過兩位宰相據說相當狼狽,灰頭土臉不說,佩戴的官印和朝服都在這場混亂中遺失了

光天化日,朗明乾坤,還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竟然出現朝中高官被接連圍攻的事,實在聳人聽聞。

這事很快震驚了李曄,他馬上責令有關部門緝拿這次鬧事的帶頭人,且未經審判就批示了量刑意見一一殺。

不用多想,李曄也猜得到,這是李茂貞搞的鬼。在憤怒之餘,說實話,李曄也有一絲欣喜,因為李茂貞如此費盡心思地搗亂,就更加證明自己的決策是正確的

杜讓能的工作是有效的,而那個李茂貞也並非是無所畏懼的。

就讓你好好見識一下朝廷的實力!等着吧,李茂貞!

這一年的八月,李曄下令以覃王李嗣周為京西招討使、神策大將軍李鐬出任其副手。

而僅僅在一個月後,覃王李嗣周就領命出兵了。

皇帝陛下交給李嗣周三萬禁軍,任務只有一個:送鳳翔節度使徐彥若赴鎮。

當然了,臨行前,李曄交代得很清楚,如果遇到有人抗旨不遵,一句話,格殺勿論!

為了朝廷的威嚴,為了大唐的復興,身為宗室李家人的李嗣周也向皇帝表了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於是李嗣周統領禁軍一路直行,駐軍於興平。


得到消息,李茂貞、王行瑜立即統兵六萬在盩屋駐紮,與朝廷禁軍形成對壘之勢。

其實在兩支人馬拉開打之前,戰役的結局,實際上已經註定。

因為禁軍的三萬人,那真叫一個東拼西湊,其中的絕大部分還是新近招募的。

新兵蛋子,別說戰場上的戰鬥了,就連軍事演習也沒參與幾次,戰鬥力是相當不靠譜。

李茂貞、王行瑜那邊的六萬人情況可完全不同,人家的軍隊是邊軍,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要對付一群剛剛走出訓練場的新兵,毫無問題。

九月十七日,李茂貞等率先發難,進兵興平

遠遠望見風翔軍齊整的軍容、雪亮的馬刀以及如山的氣勢,禁軍士兵就已經喪失了所有勇氣,心理上開始崩潰。而這種崩潰反映到行為上,直接就是望風而逃。

不必安排攻擊隊形,不用等兩軍對陣,李嗣周瞬間成了光桿司令,欲哭無淚。

緊隨着禁軍潰逃的腳步,李茂貞等乘勝進攻三橋,京城聞訊大震,官兵百姓亂成一團,紛紛自行逃命。

杜讓能所預見的最糟糕的一幕終於上演了:沒有把李茂貞打怕,反而引得兵臨城下。

既然兵臨城下,城下之盟自然要了解一下。不過不等李茂貞想好條件,京城裡自己就先亂了起來,有一部分憤怒的市民認定是朝中高官亂來,殃及了他們,於是一大幫人聚集在皇宮的大門口要求皇帝下詔誅殺首倡發兵征伐的人(他們並不知道最大的主戰派就是皇帝本人)

外有器張跋扈的軍閥圍城,內有不明真相的群眾逼宮,京城是一片人心惶惶、雞飛狗跳、然而崔昭緯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可以借勢徹底扳倒杜讓能。因此他趕忙寫了一封親筆信、秘密派人出城交到李茂貞的手上。

崔昭緯的這封信主要表達了一個意思:用兵不是皇帝的主意,千差萬錯都是杜讓能的錯!

崔昭緯撒了謊,保護了皇帝,同時也保住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可一心為國、忠於職守的杜讓能就慘了。


收到崔昭緯的信後,李茂貞大怒,他在長安城西的臨垛驛排兵列陣好後,便派人送上奏表一份、在這份奏表中李茂明確要求皇帝給杜讓能定罪,處以死刑。至於不答應的結果,李茂貞相信朝廷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唐昭宗尷尬了,他自出生以來還從來沒有如此感到悔恨與無力過。畢竟是在他的堅持和強迫下才有了今天的這一幕。現在如果把杜讓能拉出來,扣上黑鍋,再扔出去,實在是有違李曄做人的底線。然而,更令李曄尷尬的一幕出現了,在他進退兩難之際,他突然得到消息,稱杜讓能求見。

杜讓能上來面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讓羞愧得不敢直視他的皇帝陛下震驚地抬起了頭。

“臣本就有言在先,如今請歸罪於臣,可以紓難。”

聽了杜讓能的這句話,昭宗感動不已。據史料說,他當時就哭了,且哭得很傷,哭得不能自已。

身為一個皇帝,這卻是他唯一對這個忠於自己的大臣表達感謝的方式。

“與卿決矣!”

景福二年(893年)九月十九日,李曄下詔將杜讓能貶適為梧州刺史。與此同時,他又下令將觀軍容使西門君遂流放到儋州,內樞密使李周潼流放到定州,段詡流放到歡州。

以上四個州都位於當時自然環境惡劣、極不宜居的嶺南地區、在唐代這麼判決,基本上都相當於今天的判處死刑,緩期N年執行(實際操作起來、幾個月到數年不等,據當事人身體素質決定)

判決書發布出去了、但李茂貞沒有退兵、這個意思很明顯,就是表示老子不滿意。

沒辦法,人在屋檐下,縱使皇帝也要把孫子裝到底。

於是第二天,李茂貞親自登臨安福門,命人現場斬下西門君遂、李周潼和段詡的人頭,並下詔再貶杜讓能為雷州司戶。

然後他派出使者給李茂貞帶了話:“迷惑朕舉兵的就是這三個太監,聯已經處決了他們,此事並不是杜讓能的過錯!”

李茂貞沒有回復皇帝,只是勒兵城下,列陣示威,那意思就是如果一日不殺杜讓能、便一日不回鳳翔,就跟你耗上了。

李茂貞看得出皇帝是想保住杜讓能的性命,老奸巨猾的崔昭緯自然看得更明白,於是他仗着有李茂貞撐腰,不斷向皇帝施壓,最後昭宗不得不做出妥協。

這年的冬十月,很冷,無雪。但更冷的是李曄的心,因為他剛剛被迫下詔賜死了杜讓能以及其弟戶部待郎杜弘徽,還不得不給杜讓能安了一個賣官鬻爵的罪名。

不過一個人身上真正的光芒,是永遠無法被惡意的栽贓所掩蓋的。


雖然數年後,昭宗親自為杜讓能平反,恢復了他的名譽,並追贈他為太師以示敬意。但我覺得這依舊不妨礙我這位後人以我的方式,來為這位勇敢而又忠誠的人再次正名:

杜讓能,字群懿,唐懿宗成通十四年進士,晚唐宰相。為平息戰事,護佑皇帝,代君受過,盡忠而死。

我相信,這種責任與擔當,是大唐至為寶貴的精神,也是我們這個民族千年不屈的脊樑。

經歷了李茂貞的圍城,朝廷的高層重新進行了一次洗牌,我們的老熟人、東都留守韋昭度被召回長安,擔任司徒、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御史中示崔胤升任戶部待郎、同平章事、內侍駱全瓘、劉景宣則替代西門君遂等人的職務,出任左右軍中尉。這幾個膽小怕事又沒有主見的人上台可以說基本標誌着朝廷決策層的徹底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