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網/大江新聞客戶端訊 全媒體記者楊文超、王琴紅、肖立宇報道:還記得父親離開的那一天,家裡人都不覺得突然,也不慌亂,因為老爺子把自己身後的事情早已安排得妥妥噹噹——遺體捐獻。他曾嚴厲批評我“樹葬”的提議,覺得這是貪慕虛榮,為這事,我們父子之間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爭吵。可能這又是父子之間的默契吧,你的遺願,我做到了,可是我永遠忘不了您被接走的那一刻,刻骨銘心。
他就是我的父親,蘇錦文。一位鐵骨錚錚的中國軍人,16歲參加八路軍,經歷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他救死扶傷。他說,他的命,是千千萬萬戰友用生命換來的,所以他堅信,自己的一切都是黨和人民的,他做到了。他離開了我們已經一年了,可他並沒有真正離開,不僅僅在我心裡。
蘇錦文兒子蘇傑(右三)參加遺體器官捐獻緬懷紀念活動
父親瞞着我決定捐獻遺體
3月26日,我參加了在贛州舉行的江西省遺體器官捐獻緬懷紀念活動,我很有幸成為眾多捐獻者家屬代表,和大家分享我父親離開的這一年。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2024年1月31日12時30分,102歲高齡的父親永遠離開了我。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車子把父親遺體拉走的時候,我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十多年前,父親有一天突然跟我提起,等到他和母親百年之後,就把遺體捐出去,已經和紅十字會簽好了協議。
當時我覺得很突然,也很驚訝。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而且當時有朋友跟我說,在梅嶺可以樹葬。我覺得這個提議挺好,那裡風景秀麗,樹下掛個名字牌,家裡人以後還可以去祭奠。可父親怎麼一聲不吭就把遺體捐了出去?沒考慮過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心情。
我跟他爭辯,說現在醫學這麼發達,不一定非要解剖遺體才能研究。沒想到,父親卻劈頭蓋臉把我罵了一頓,說我替他決定樹葬就是為了圖虛榮,根本沒考慮過他的想法。他還說,他自己也是解剖別人遺體過來的,他為什麼就不能捐自己的。
我被父親罵得啞口無言。我知道父親的脾氣,他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蘇傑接受採訪
父親說,他的命是千千萬萬戰友用命換來的
父親離去雖一年有餘,但他的一言一行、音容笑貌,就像一部永不落幕的電影,始終在我腦海里不斷浮現。
1922年,父親出生在山西省平定縣蘇村。16歲之前,他念過私塾,也讀過民國時期的小學,但隨着日本侵略中國,16歲的他毅然從村裡參加了八路軍。入伍不久,上級派他去衛生處接受訓練,本來是要回到隊伍里當衛生員,但那時衛生處休養所需要人,受訓結束後他被留下工作,沒回戰鬥部隊中。
戰爭年代,父親一直在後方醫院收治傷病員,做了很長時間的看護,他說看護工作除了站崗,主要就是洗紗布。那時候物質緊缺,用過的紗布沾滿膿血,父親堅持要到河裡洗乾淨再晒乾。冬天時,河水溫度低至零度,父親的手都被凍得麻木。
父親曾先後在129師太行游擊大隊獨立支隊、太行二分區獨立第十旅衛生處,任戰士、看護、看護班長、調劑員、司葯等職。那些年,他目睹了戰爭的殘酷。父親總是說,他能有今天,不過是工作性質特殊,是搶救傷病員,並非在前線衝鋒陷陣,他的命是千千萬萬戰友用生命換來的。
蘇錦文年輕照片
抗美援朝醫院裡唯一的主治軍醫
抗戰勝利後,父親進入晉冀魯豫邊區北方大學醫學院學習。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太行二分區衛生處休養所、臨汾軍分區衛生科任軍醫。那時的他,已然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軍醫。
美帝國主義將戰火燃燒到鴨綠江邊,父親又奮勇當先地加入了抗美援朝隊伍。為了搶救成千上萬的志願軍傷病員,他沒日沒夜地忘我工作。他先後在華北陸軍三總院、東北24陸軍醫院三分院任主治軍醫、副分院長,還擔任過志願軍544醫院主任軍醫。父親所在的東北24陸軍醫院設在鴨綠江邊,位於遼寧省鳳凰城,設有500張床位,而父親是那裡唯一的主治軍醫師。
1953年,父親和母親李懷珍在遼寧丹東生下了我。我的母親也參加過抗戰,15歲就投身革命。他們在戰爭年代相識相愛,戰爭結束後,父親母親隨醫院集體轉業到江西南昌,父親先後在江西省流行病研究所、江西省生物製品所、江西省衛生防疫站、江西省人民醫院工作。
受訪者蘇傑與父親蘇錦文和母親李懷珍合影
參軍的我,父親僅來一次卻醫好了戰友們
記憶中,我的父母總是十分忙碌,在我長到十來歲之前,很少能見到他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於是,家裡的大事小情幾乎都落在了我們三兄妹身上。父親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嚴厲,他總是板著臉,教導我們要為人民服務。後來,長大的我,也毅然決然地選擇當兵。
當時我所在部隊位於西安附近的驪山,日子雖然艱苦,但我仍清楚記得父親特意跑來看我一次。他跟我說了很多鼓勵的話,讓我在部隊里好好乾,不要怕吃苦。他發現我和戰友們都拉肚子,50多個人一天連20斤米都吃不完。父親便親自叫上連隊的衛生員,準備了兩個筐去山上采草藥,煮成湯,大家喝了兩天就全都好了。
蘇錦文學醫的教材和筆記
一生牽掛的只有治病救人
還記得父親擔任江西省人民醫院院長時,醫院計劃蓋新樓。有好幾塊地可選,父親卻選在了太平間旁邊。我們做兒女的堅決反對,覺得住在太平間附近不吉利。但父親認為醫院是為人民服務的,交通方便的地可以拿來給群眾當病房,太平間旁邊人少。
我也始終記得,父親曾經頂着巨大的壓力,力排眾議,推動江西省人民醫院向普通群眾開放,讓更多老百姓能享受到優質醫療服務。當時很多人反對他,說他破壞了規矩,本來江西省人民醫院是只給領導幹部看病的,但父親不為所動,認為應該讓更多群眾受益。在他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普通百姓能夠走進他所在的醫院。
父親九十多歲時依舊保持着對醫療事業的熱愛,他堅持在醫院專家門診為病人看病,還到江西省老年大學講授醫療保健知識。即便是在家中,只要有人登門求醫,父親都會毫不猶豫地放下一切,耐心詢問病情,認真診療。
蘇錦文的捐贈證書
父親留下的“三句話”
五年前,老爸經歷了一場搶救,至今回想起來仍讓我記憶深刻。我把他送進搶救室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緊緊地揪在一起,希望奇蹟能夠出現。在醫生和護士們的不懈努力下,父親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我激動得熱淚盈眶,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感受着他那微弱的脈搏。
他握着我的手跟我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謝謝你”。簡單的三個字,包含了父親對我的牽掛。第二句是“你別怨恨我”。我知道,父親是擔心他的一些決定讓我不理解,但我怎麼會怨恨他呢?第三句是“我希望你清清白白做人”。父親希望我能做一個正直、清白的人,不被名利所誘惑,始終保持初心。
父親離開的這一年,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他一生的付出和奉獻。他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什麼是真正的共產黨員,什麼是“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又是一年芳草綠,又是一年清明時。敬愛的爸爸,您離開我們和媽媽已經整整一年了,您在天堂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