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時拾史事獨家原創稿件,未經授權嚴禁轉載
作者:淺樽酌海,又名細雨絲竹
“作何道理?登州衛的屯田還能作何道理?整個大明,各地屯田的境況都是如此,縱然我登州衛決意革故鼎新,旁人也斷不容我們特立獨行、一枝獨秀。”嘉靖25年(1546年)初夏時節,一位同僚坐在戚宅的書舍中,環視滿室書卷,心中有些不屑,“元敬兄(註:戚繼光字“元敬”),聖賢書講述的道理,只在聖賢的世界裡行得通。然則你我所在的大明,聖賢屈指可數!豈不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他末尾一句話重重地錘擊在戚繼光的心頭。他默然展開父親戚景通遺下的一柄“川扇”,父親生前的遭遇在扇面上映出一段皮影戲,歷歷可辨:
戚景通任江南漕運把總期間,不僅潔身自好,主動清除本職舊弊、大舉整頓漕務,還毅然抵制漕運“行規”、拒不向管倉官員“孝敬”賄賂,因而觸怒宵小,遭到眾人排擠,被扣上一頂財務不清的帽子,蒙冤降職。同年,事實澄清,戚景通才奉詔起複。日後,景通退隱蓬萊,專心奉養老母、教撫子女,與此番遭際不無關係。假如戚繼光“克紹箕裘”,頗有可能“出師未捷身先死”——不是“死”於外敵刀下,而是“死”於同仁之手,被剝奪平定倭寇、保境安民的機會,有志難伸,鬱鬱而終。
所以,身為戚景通的繼承人,十九歲的戚繼光應當何去何從?他陷入了沉思。
王璞憑窗偷窺室內情景,一塵不染的窗紗恍若無物,明晰地透出戚繼光一清二白的身影,嵌在物慾橫流的世相百態圖卷中,未免顯得有些勢單力孤。這情形也給她造成一點震動。她略一沉吟,吩咐喜哥捧一碟荷花餅進去,給賓主二人佐茶。
“依兄之見,小弟當如何處之?”戚繼光請益道。
“這有何難?”同僚大大咧咧地回答,“當取不取,過後莫悔。蕭規曹隨即可。軍戶的空餉、屯田的孳息,別人吃得,你就吃得;別人不吃,你就不吃,同仁皆大歡喜、一團和氣。不出三年,府上這華居必將煥然一新,亦可添置不少產業、人口。屆時,元敬兄免卻慮後之憂,自可大展拳腳、對倭賊大張撻伐,以懲平生之願……”
然而,戚繼光直至同僚告辭,都沒有道明自己的主張。王璞問他,他也不答。王璞不免有一點打怵,雖然完婚前後彼此已有所了解,但共同生活的時間終歸不長,絕談不上知根知底,莫非戚繼光無法抵禦財富的誘惑、意志動搖?王璞忍不住聳動娥眉,沉聲逼問:“夫妻一體,休戚與共,元敬君有何打算?須得與我推心置腹才是。”
王璞的神色、口吻並不合乎所謂“夫為妻綱、夫乃婦天”的禮教,戚繼光舉目與她對視。但不知何故,在她凌厲的眼神攻勢下,戚繼光竟然節節敗退,最終移開了視線。自新婚彌月以來,類似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發生。置身於王璞的氣場輻射範圍之內,戚繼光莫名地有些氣短,幸而恩師梁玠於此時蒞臨戚宅,替他解了圍。
王璞命喜哥為“梁先生”換新茶,自己到太夫人張氏房裡商議家政。談及梁玠正在書舍為戚繼光授課,婆媳二人對“梁先生”感激不盡。因戚繼光自從襲職,身份不同往昔,本應乘坐車轎赴梁宅受教,戚家卻無力維護車轎、供養車夫;假設仍舊步行上課,在如今日漸奢靡的時風下,必遭世人恥笑,且為同僚、部下所輕,不利於他順利履職。多虧梁玠慨然提議,砸破傳統的師生禮儀桎梏,由他上門授課,無需戚繼光外出,問題方得以解決。
王璞嘆道:“我每與元敬談論,咱們奉與梁先生的束脩本就簡薄,人家還自擔車馬費,勞動大駕、屈尊降臨授課,長此以往,咱們於心不安。原思量着,置一席酒宴請梁先生,略表寸心,可是算來算起,本月結餘又是所剩無幾。我想討您的示下……”
一語未了,陪嫁使女暖雪跑來傳信,報孟玉英、孟學曾姐弟攜廚藝班子及沈安生兄妹行商,抵達登州,帶來一些江南土產和時令魚蝦酒肉,在宅門外候見。
王璞、張氏喜上眉梢,異口同聲下令:“還不快請人家進來!”
從春到夏,孟玉英、沈安生一行將嘉定斜紋布、棋花布,湖州素縐、雙林紗、金陵素緞等南方物產販賣至北方,售罄後,又從利潤中提取一部分做本錢,採購山東臨清縣“帕幔”和濟南府歷城縣“黃絹”、“屯絹”等北方特產,將在南歸期間沿路兜售。如今留在孟玉英手頭的“吳越秋羅”、“尤墩布”、蘭溪“金盤露酒”等三色江南物產均不供銷售之用,而是特意不遠千里為戚繼光家人帶來的禮物。
孟玉英向張氏、王璞介紹道:“一點子不腆之儀,委實不成敬意。這‘吳越秋羅’是我們江南一帶新興的絲織名物,名為‘秋羅’,實則做夏裝最相宜。‘尤墩布’細軟輕薄,在棉布裡頭是拔尖的,做個夏季的襪子、貼身衣物,再合適不過了。那一罈子‘金盤露酒’,您二位也不要笑話,奴知道濟南府的‘秋露白’只有比它好的。然則奴思量着,府上逢年過節設家宴也好,擺酒招待親朋好友也罷,有一口江南的味道嘗嘗新,就當作謬領了奴一家子的情意吧!”
張氏連稱“受之有愧”。孟玉英懇請張氏務必笑納:“奴能救回小女,全仰仗令郎賢伉儷拔刀相助。太夫人若不收下這一芹之微,奴一家今後也不敢造次登門了。”
王璞忙攜了孟玉英的手,笑道:“沈二嬸有所不知。戚氏門風,尚儉廢奢、茅茨不翦。外子幼年蒙外氏長輩賜予一雙裝飾精美的絲履,興興頭頭地穿出去不到半日,被先芝山府君(註:指戚繼光父親戚景通)看見。府君痛斥道,‘童子為何穿着如此華貴的鞋履?你若習以為常,漸漸地就會追慕錦衣玉食,而你父親是沒有可觀的財產傳給你以供揮霍的。待長大成人,你必壓榨士卒以自肥,不足以繼承你父親的事業!’外子聽訓,如醍醐灌頂,便不再穿那樣的鞋履。沈二嬸聽聽,這是很敢受領綾羅綢緞的人家么?
其實,外子當家以來,戚家業已比先芝山府君健在之日融通多了……因而我與外子完婚之時,收下沈二嬸惠贈的‘湖繭’,婆婆、我、外子、小叔子、小姑子,全家五口,莫不沾光叨福,各做了幾套四季頭面衣裳,足矣。再要領受‘吳越秋羅’和‘尤墩布’豈不折福?依我的主意……”她旋身向婆母張氏提議,接受“金盤露酒”和魚蝦食材,至於“吳越秋羅”、“尤墩布”,命喜哥外出聯繫當地經銷高級布料的店鋪,幫助孟玉英以公允的市價儘快出售。
“金盤露酒么,是乘沈二嬸的東風下的一場及時雨,即刻派上大用場。”王璞豪爽地一揮手,又回過身,笑對孟玉英道,“今日寒舍還要借重沈二嬸之力呢,此事可比領受‘吳越秋羅’讓你費心得多噢……”
近來,張氏對王璞這個兒媳已是言聽計從,當下聽懂她的意思,哪有不依的?孟玉英經王璞詳加說明,也領會她的苦心,自不必說,欣然從命,率領廚藝班子上陣,替戚繼光操辦一席“謝師宴”。
食材,葷食正好採用孟玉英、孟學曾此次贈送的魚、蝦、雞;素食就地採摘戚家自己種植的蔬菜瓜果。包括孟玉英在內,廚藝班子四人和沈安生小兄妹全部出馬,做出七碟八盞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來:
孟玉英指揮安生、沈傑清洗活蟹,母子三人齊動手,用蒲葉一隻一隻地將螃蟹包裹妥帖,上籠蒸。這邊蒸着,她那一邊就用醋、蒜泥等素材做好了蘸料,主食“松子餅”、“綠豆粥”隨後進入加熱階段。
廚師甲把海魚分為兩類,有的切作薄如蟬翼的魚片,有的切作魚絲,用醋加蒜片、橘絲、白蘿蔔絲調成的醬汁腌漬,稱為“魚生”。
廚師乙剖開雞背、掏空,沈傑和妹妹安生用料酒、薑汁、鹽、花椒、蔥製成調味汁,將整雞里里外外遍抹一層,交還給廚師乙,置於炭火上烘蒸。烘至半干,又用調味汁潤濕,繼續烘……幾番循環操作,“烘雞”出爐。
廚師丙又指導安生將豆腐切丁,與蝦肉、蝦籽、蝦腦混煮,熬出一鍋芳香濃郁的“蝦肉豆腐羹”……
王璞自小喜愛使刀弄劍、讀書習武,並不善於烹飪,陪同張氏到廚房兜了一轉,看得眼花繚亂、津津有味,對安生的進步尤其讚不絕口:“據我冷眼旁觀,不出五年,妹妹即可獨當一面。”
“借您吉言……”孟玉英一壁與王璞說笑,一壁把蟹螯下到湯鍋內,煲制“蟹螯湯”,又問廚師甲、廚師丙:“新鮮菜蔬兩道?”
“我這裡‘暴齏’好了!”廚師甲的手下是焯至半熟並擰乾的菘菜嫩莖,切碎,放入少許滾油,稍微炒一炒即出鍋,擺盤倒醋,放涼待用。
“這裡有‘撤拌和菜’一大盤!”廚師丙把沸水焯熟的豆芽、水芹舀進涼水裡漂着。安生和沈傑小兄妹倆配合,將廚藝班子今日現熬的一碗花椒麻油摻入少許醬油、醋、白糖,攪拌均勻,遞給廚師丙。廚師丙麻利地濾干豆芽、水芹附着的水分,用花椒麻油一拌,吆喝:“上菜!”時間恰恰卡在梁玠授課結束的點上,分秒不差!張氏嘆為觀止,對孟玉英一行千恩萬謝:“沈家娘子跋山涉水來看我們,我不能盡心招待,反一再讓你受累。”
孟玉英笑答:“您外道了。我們做買賣的,行蹤不定,今年來山東,明年籌劃往巴蜀走一遭,想再來登州也未必能夠。我們本就是吃這碗飯的,一年最多替您做一次菜,哪裡就累着奴了?”
眾人言笑晏晏。安生卻有些失落,因聽母親說明年不能踏足登州與戚繼光、王璞一家會面,未免惆悵不樂。只是她這點小兒女的情懷,一時也無人察覺理會。王璞風風火火,將事情告知戚繼光,教他稟明梁玠,入座開席。
不料,梁玠卻堅決不肯入席,還訓斥戚繼光道:“我誠意為你傳道、授業、解惑,但求你繼承你家先君的遺志,將戚氏‘忠、孝、廉、節’的家風薪火相傳,可不在乎你是否請我吃飯。你先君一生清白,並無遺產留給你,你豈能置辦這些山珍海味以饗我?”
孟學曾、喜哥幫忙解釋前因後果。梁玠依然固執己見,背地裡對喜哥、孟學曾說:“來龍去脈,我瞭然於胸。但我不能接受你們的好意。因為依元敬夫婦的性子,我若受用這一次,他們就會節衣縮食以宴請我第二次、第三次……徒然增添戚家的負擔。太夫人年逾古稀,操勞大半生,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頓大魚大肉。莫如戚家上下侍奉太夫人,陪同沈家娘子一行,賓主其樂融融共領此宴,以慰太夫人之辛勞……”
這一餐“謝師宴”,終究遵照梁玠先生的建議,變成了戚府款待孟玉英、沈安生一行的家宴。觥籌交錯,賓主盡歡。戚繼美嘖嘖讚歎,直言:“我和妹妹許久不曾吃到這般可口的飯菜!”聽見繼美的話,孟學曾藉著酒勁對喜哥說,戚氏是積德之家、積善之門,他和姐姐出於感恩圖報之心,操辦了這一席酒宴,“換作那些個貪官污吏,不付錢,小可(註:明朝人對自己的一種謙稱)和家姐連一片菜葉也是不會給做的。再者,梁先生看着是‘山珍海味’,跟別的宦門富戶比一比,這些不過是家常便飯!”
張氏聞言,老懷大慰,喜得合不攏嘴。
王璞趁機敲打戚繼光:“元敬聽到了?那麼,對於同僚的‘勸導’,你將如何回應?”
“咦,真有趣……”沈安生有些吃驚。在她的見聞之內,如同戚家這樣的人家,夫人對丈夫通常使用“官人”之類含有敬意的稱呼。王璞則不然,對戚繼光直接以表字相稱,儼然是平起平坐的諍友,乃至王璞的氣勢還要力壓戚繼光半個頭。
“倒要聽一聽戚哥哥怎樣回答?”安生掩口偷笑,興緻勃勃地把小耳朵豎得高高的。
戚繼光對王璞淡淡地一笑,擱置筷子,正容回答:“人在官場,我何嘗不知隨波逐流、和光同塵方為長久之道?然而我的人生志向不只是明哲保身。誠然,同僚所言不虛,世間缺少‘聖賢’。可是,正因為此,我更應努力修聖成賢,以求匡俗濟時、有益於世。而成為君子、聖賢的第一關便是跨越‘困難拂郁’,剋制不當私慾、遠離不義之財!你放心,我明白自己要做什麼。”
“好、好!不愧是戚元敬!”王璞頓時心安神泰,喜悅禁不住從唇角的兩渦歡笑中漫溢出來。她親手給戚繼光斟一杯酒,招呼道:“來,我們喝兩盅……”
然而,身處濁世,既要安身立命,又要勇猛精進,談何容易?戚繼光抿一口“金盤露酒”,兩束光亮從漆黑的眸子里放射開來,周遭的一切悉數虛化。他獨自浮游於高天闊地之間,目力所及之處,是遼遠的未來:“我就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但能與淤泥和睦相處的白蓮吧!”
戚繼光吸取父親戚景通的經驗教訓,篤定自己的存世立身之道,只不方便當眾披露:“律己以嚴,廉潔奉公、興利除弊,沿着古聖先賢的足跡,一往無前;待人以寬,知白守黑,包容萬象森羅的各路上司、同僚,與之維繫融洽的共事關係,讓他們成為我事業的助力,而非阻力。惟其如此,方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引重致遠、一伸壯志!”
他放下酒杯,杯底與桌面觸碰,“叮”一聲脆響,彷彿心堅石穿的一瞬。沈安生好奇地瞅着他,問出那個在心裡盤桓三年的問題:“請問戚哥哥,先考臨終對您說了些什麼?”(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周同一時間繼續分解。)
圖片來源於網絡
作者簡介:淺樽酌海,又名細雨絲竹,畢業於南京大學,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金融從業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據癖,熱愛“用文字畫畫”,創作的唐代歷史背景小說《神探王妃》1-4冊已出版。